丁丁:父亲节,想起爹

1989-06-04 作者: 丁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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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想起爹

--作者:丁丁

今天从网络上看到6月15日是“父亲节”,儿女可在这天给父亲送去祝福和礼物。爹已去世近五十一年了,我到哪儿去祝福和送礼?倒是想起了爹的种种往事,不由涕泪涟涟。

从记事开始,爹总是以一种愧疚的表情面对儿女,虽然他是家庭惟一挣钱人,也未能稍减负罪感。那个特殊的年代呵!

刚解放,爹进“学习班”,是“供给制”,没了薪水家庭经济陷入绝境,大姐半是思想进步,半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当时她的胃溃疡已严重到不能翻身的程度,报名参军了。

西安女中的数学赵老师--一个地下党员对她说:“孩子,如果你继续上下去,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

大姐说:“如果我一人上了大学,下边几个弟妹就饭都吃不上了,我必须走。”

赵先生默然,只紧紧抓了大姐肩头一把。

入伍后在西北大学培训三个月,娘对爹说:“你去看一下女儿嘛。”

爹嗫嚅:“我不能去……”

娘黯然,低头使劲地搓盆里衣服。更加卖劲地跑不挣钱的街道工作:“我不能不干啊,谁让你爹给杨虎城揹了那么多年枪哩?”娘对小学生三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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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培训结束,大姐回家告别:“把我分配到‘一野’司令部了,搞机要译电。”爹讶然睁大眼,大姐笑了:“我问过我们领导,那么多人被刷下去了,为啥能留下我?领导说:‘我们调查过了,你爸当时是倾向进步的,有‘共党嫌疑’,为此还坐过监,所以你够资格。’”

爹释然而笑:“好好干,嫑辜负了领导期望,也嫑想家。”大姐今年说:“我发现爹当时特别高兴。”

次日大姐就一半步行一半搭顺车去兰州了,那时还不通火车,一直走了十八天。这三个月里她的胃溃疡不药而癒。

当兵四年,家里的《军属优待证》一次也没用过,一直是空白。爹不让用,而别的军属都用《优待证》不排队买紧俏和配给商品,过年还可以去区政府领慰问品。

转业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大姐问爹:“张仲良书记(甘肃省委第一书记)说:您和他是同学?”

爹淡淡然:“噢,耀县人,在三原渭北中学同一个班。”

而几年后当副省长杨拯民到爹干活的工地视察时,他回家后却激动地对娘说:“今天看见拯民了,和当年杨先生在南阳四十二师时一个胎态儿……”他始终对自己当年贴身护卫过的长官怀有骨肉般的深情,面对这个当年每天被自己护送上学的人,却远远地躲在人后不愿上前套近乎。

爹一直干活认真,那时候时不时还能评上先进,同事们说:“老郭娃多生活困难,把奖品给他换成被里子吧。”所以当时我家有好几条没花钱的被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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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参军走时家里没有钟表,靠点香计时,那时政府用警报器给公众报时,每一小时鸣响一次,发出长长的“喂——”声,俗称“拉喂”。晚上最后一次“拉喂”大约是23点,娘开始点香,一根完了再接一根,这样就整夜睡不好觉。有时睡过头了,香没续上,就靠听别人家鸡叫。鸡叫也不很靠谱,尤其是冬天遇上叫早了爹起床,走到单位门口发现还早,不愿叫门,怕别人骂“假积极,给领导骚情……”,就在雪地里跑圈子,跑到通身大汗,门也开了就进去。

后来经济稍有好转,买了个匈牙利产的闹钟,方形,淡绿色漆皮,指针和数字是荧光的,专为夜间看时方便。买这个闹钟全家上阵,比而今人们买私家轿车隆重多了。哥兴奋得不待进家就在大门口嚷:“俺家买了个闹钟,俺家买了个闹钟……”。

三姐赶紧制止:“不是买的,是借的,别人家的……”

“别人家的为啥放在咱家?”哥还嚷。被三姐一拳击倒在地,再不敢做声。从此爹娘才能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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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跃进”年代,西安模仿首都搞“十大建筑”,爹单位首当其冲是第一座,基建科其它同事上北京、南京、上海……为单位买吊灯、货运电梯、卫生设备,他一头扎进耀县水泥厂,坐催水泥发运。后来又带着两个小伙子钻进秦岭老林深处的“火地塘”,督促工人现场挑选现场伐木。

秦岭突降暴雪,不能行车,无法送粮,三个人一个月只吃了一袋面粉(50斤)。“把人没饿死。”爹回来后对娘说。

同行的一小伙子对娘说:“郭老年纪大了,不耐冷,我每晚给他烧一块砖塞到被窝暖脚。”

另一小伙子来家却说:“俺仨睡的是热炕,他偷吃你给郭老儿的白面馍哩。”

爹说:“在‘火地塘’说几句话的功夫拾的柴禾能烧几天。”只字不提“偷馍”事,怕无意间造成儿女“器识”短小。

爹告诉我们:“这座大楼的设计者只上过高中,为了设计好这个楼,跑了武汉、北京、南京……好几个大城市,观察实例,博采众长……主楼和两侧翼楼间每层都铺设园钢棍,以防地震移位……”

爹说话时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话:“谁说鸡毛不能上天?”一个没上大学的人都能扛鼎,要是我将来上了大学呐?

大楼地基打好后,大量扁担被民工们烤火和扔进地基坑里,当时家里没有扁担和大水桶,他经手了全部木料,却没给家里弄一根扁担。

挖地基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扁方状铁块,放在办公室柜子下边,当着我的面,一个小市民出身的同事板平脸问:“老郭,你看那是个啥?”

爹语气平静:“我看那是个炸弹。”随着爹脸几乎不为人察觉的那一丝抽搐,我的心也抽了一下,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屈辱”和无奈。当时我正上小学四年级,这不伤表皮专伤“骨头”和“心脏”的“钢鞭裹海绵”敲打我爹别忘“贱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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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搞“勤工俭学”,让糊火柴盒,别的同学有“模子”--小木板上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木块糊内匣,另一个小木块糊“抽套”,糊得又快又好。我仅靠手硬糊,糊出来的火柴盒歪歪扭扭,湿渌渌地易和抽套粘连破损,多次遭老师白眼和训斥。求爹让单位木工给我也做一个,久久不见动静,我哭了:“老师又训我了……”次日爹拿回一个“模子”,届时发现根本不能用--模块和整个火柴盒一样大,“内匣”材料套不上去。真正的木匠怎能把活做成这样儿?至于糊“抽套”的小木块,根本没有。我很怀疑这不规矩的“模子”是爹用木工房废料自己做的,幸好“勤工俭学”很快结束,我松了口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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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一个接着一个,阶级斗争这根“弦”越繃越紧,新上任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面不点名地怒斥:“小小年纪极不老实,父亲是反动军官却把家庭成份填成‘职员’……”

全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齐刷刷地盯着我,这些同学和班主任同住一个巷子,而那正是我出生前爹娘租住的地方。我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示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天轮我给办公室提开水,进去时高大粗壮的班主任正大声讲同治元年“回回乱”故事:“那些老回回起事之初先杀自己婆娘和娃,然后点房,再下来逢汉人就杀……”

我恐惧极了,放下热水瓶就跑,满脑子都是“杀人,烧房子”,耳朵里轰响:“反动军官反动军官……”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老鼠”,随时可被班主任这只大“老虎”撕成碎片。

爹干活更加卖力谨慎,不管谁让他替班都无条件答应,但“先进”再也无缘。娘的街道主任和省高级法院陪审员被撤掉,罪名是“贪污”,在斗争会上面对组织好的指控:你拿了我家一幅竹帘,你拿了我家一根椽,你拿了我家五块砖,你拿了我家一口锅,你拿了我家一把铁锨……

娘大包大揽:“是的,都是事实,但我一样也没拿到我家去,都用在大炼钢铁和办公共食堂了……”揭发者无语坐下。原先我们都是好邻居,好些无业者夏天卖冰棍维持生计,那冰棍箱子由政府定量配给,需要娘多次跑办事处申请,审批。好多人的户口是娘跑派出所给办的。

下一次会议同样的问题又被提出,娘辩得口干舌燥,无业者们需要冰棍箱子,更怕被撤销户口下放农村。报纸每天轰炸式宣传:“把国民经济转到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上来。”而我娘已被“打翻在地”,其间取舍傻子都懂。一向庄重自信的娘开始在家喃喃自语:“黑暗得狠呐,太黑暗……”“幸亏我在街道办工厂没拿一分钱工资……”

工作组王组长经常满脸笑容来家“请X主任去开会”,我知道娘又要挨斗了很烦。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和蔼的笑容是“猫戏老鼠”的冷酷还是“官身子由不了自家”的尴尬,无奈。听说王组长是从中学抽调来搞运动的,没见过他疾言厉色,我宁可相信是后者。而爹和王组长点头招呼的笑容我认定是尴尬和无奈。

娘终于病倒,刚上高三的三姐无奈请假照顾娘,有半个月是请全假,其余半月则请半天假。此间发生一件忧胜于喜的事:哥成为全区中考两个物理科“百分”之一,却进不了重点中学,此前已有“朕兆”:一帮同学找班主任为哥抱不平:“推荐军校生为啥没有郭XX,反而是学习不如他的XXX?”班主任一语关死“门”:“他爸是国民党军官。”一向节俭的爹说不出话,豁出去似地给哥买了许多数理化参考书,以补偿对儿子的欠疚。

爹娘已生成“鱼肉意识”:剁吧!我们只能受着。但从不教儿女怨恨。

爹在家里越来越“气虚”,对探亲回来的大姐说:“我历史……”大姐赶紧拦住说:“您没有罪恶,没干过坏事……”爹满脸“理解万岁”式的感动。

我开始做一个固定的恶梦:一口大棺材放在桌前,我站在尾部,爹娘站在大头,娘拿出一条白毛巾递给爹,爹紧抿嘴摇头,躺进棺材,毛巾苫在脸上。我被魇住,怎么都喊不出声,直到吓醒。这个梦一直做到爹真正去世才停止。

“三年自然灾害”气势汹汹,二舅先饿死了,爹娘很是伤感:这个最困难时期真诚帮助过我家的人,我们却无力回报。饿死的人太多了,老弱病残者“优先”,殡仪馆的汽车不敷用,用架子车拉屍体,每次上学放学路上都能看见拉死尸的架子车,细如麻秆的死人光腿露在黄油布的担架外晃动,很是吓人。最后发展到架子车也不够用了,直接用担架抬屍。我放学回来走进巷口,一副黄油布担架匆匆掠过,邻居们纷纷指向我家:那家女人病重,可能是她家……。我跌坐于地起不来,黄油布担架一阵风般又掠过,骂骂咧咧:“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人还活着……”我这才爬起,哦,他们听错了电话地址。

爹还是三天两头出差,每次回来刚进大门就呼唤哥的名字,娘赶紧搭声。“一听见你搭声,我的心一下就放在肚里了。”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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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局破解困局的方法是“精简下放”,爹的办公楼走廊里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下放农村搞生产的“申请”,我看到其中一张是爹署名,不禁紧张:若领导真批准你“光荣返乡”怎么办?

“表哥”每月要在市公安局开“敌情会议”,遇到爹单位的保卫科长:“郭XX如何?”科长爽朗道:“历史上是有些问题,但工作和为人非常好。”谁不喜欢一条勤奋、踏实、温顺、不计得失的“秦川牛”呐?这就是爹躲过“光荣返乡”的真实原由。

三姐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娘振作起来了:“啥好都不如娃好!”这是娘被撤“职”大半年后的事。爹破天荒首次给大姐打电报告知。大姐当时在甘肃省农业厅工作,向那些科技人员请教后得知:北京农业大学是1949年9月,由北京大学农学院、清华大学农学院和华北大学农学院合并为一校的。是个好学校,相当于考上了北京大学。哥参加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拿了奖。

家里漾起短暂“春风”,爹开始逗趣:“我要立个遗嘱:死后火化”。

正纳鞋底的娘以肘碰爹:“那你把我也写上。”

“不干。”

“哎呀,帮个忙嘛。”

“你有你儿女哩。”

“还真是,咋忘了这茬口?!天下不是你一家店。”老两口都笑,好像在讨论旅游事宜。

寒假三姐回家到爹单位借架子车买煤,同事们纷纷问:“郭老,这就是你在北京上大学的女儿?”

“噢,就是。”故作平静下藏着一腔拼命掩饰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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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出差回家疲倦已极,躺床上叫我:“最近学了哪些功课?”

“古文《苛政猛于虎》。”

“背诵给我听。”

我不会“句读”,也不完全理解意思,为了能背过,像《三字经》般把文章分三字一句地背诵:“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

哥在门边大笑:“还背呐,爹都睡着啦。”

我使劲摇醒爹:“为啥不尊重我的劳动?你睡觉,咹?!不礼貌!”

“我错了,我错了,不睡了,听你背诵。”爹连连认错。

※※※

班主任老师夸我“阅读能力强,理解力强”暑假借给我一本印度小说:一个婆罗门富商家庭有俩儿子,哥哥满脑子权贵思想,养了一条名贵犬;弟弟同情穷人和弱者,从街上拣回一条流浪杂种狗,哥哥多次扔掉,弟弟每每执着地拣回。一个暴雨天,哥哥又扔掉了流浪狗,小狗匍匐在檐下水沟边哀叫如哭,弟弟拣回狗,说:“品种再不好,这也是一条命啊。”最终彻底感动了哥哥。

读了这本书后,我满脑子都是:生命一律平等,同情弱者最高尚。

爹那时五十出头,身手还算矫健。在办公楼顶逮了一只鸽子拿回家,我对爹说:“放了吧,好歹是条命。”

爹说:“熬汤喝大补,不能杀,要溺死,出了血,营养就损失了。”

我大嚷:“您怎么这么残忍?这样对待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还要溺死,啊?!”

爹耐心解释:“这不是信鸽,是一只杂种鸽,不值钱……”

我不待他说完就嚷:“生命不分贵贱一律平等,您就不能同情弱者?杂种就该死吗?”

傍晚放学回家,桌上放着一个小瓷盆,里边正是那只可怜的杂种鸽熬成的汤,爹正有滋有味地喝着。

我义正辞严地嚷:“您终究把它杀了,于心何忍呐?这叫歧视弱小……”“你喝吧,我不吃了。”爹把瓷盆推给我。

我顾不上批判了,吃得比爹还香,三下五除二就连汤连肉吃完了,恨不能把骨头也嚼碎全吃下去,爹看得直笑。哥在旁边气恨说:“咋不说了?批判呀。”我满嘴都是鸽子骨头,腾不出舌头反驳。这是那饥饿的1961年。

※※※

上帝总是吝啬,这样的幸福时光在我家维持了不到两年,爹就“光荣”了,薛副局长在一个小型追悼仪式上代表组织结论:“该同志工作一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然后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割命”,娘说:“你爹幸亏死得早,不然……”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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