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大公报》:从张季鸾到王芸生

1989-06-04 作者: 丁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00.jpg

《大公报》:从张季鸾到王芸生

----作者:丁三

1931年5月22日,《大公报》以套红的版面,庆祝发行一万期纪念日。这一天,在天津日租界四面钟一带,报馆举行了盛大庆典,蒋介石以下的大批高官,以及包括胡适在内的无数名流,纷纷发来了贺电。在贺电中,蒋介石谈到,《大公报》“声光蔚起,大改昔观。曾不五年,一跃而为中国第一流之新闻纸”;胡适更为热情洋溢,他以《后生可畏》的标题,认为《大公报》是“一个努力的孩子”,它的影响已经超过历史悠久的《申报》和《新闻报》,“安然担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之声誉”。

这一天,距离《大公报》“三巨头”,吴鼎昌、胡政之与张季鸾接手《大公报》,仅仅四年有余的时间。过去的年月,它凭借“不党、不卖、不盲、不私”的办报宗旨,以及犀利深刻的社评、丰富活泼的栏目、手笔巨大的发行,为中国报业开辟了一个新时代。那么,此时周旋应酬于各方宾客中的“三巨头”,他们能否想象,再有四个多月,他们为之呕心沥血的《大公报》,就要悄然地改变自己的航向?

一、

谈及《大公报》,不能不谈到它的灵魂人物张季鸾。

1926年夏天,作为一名失业报人,张季鸾前往天津,拜访他的好友吴鼎昌。与他同行的还有《国闻周报》总编辑胡政之。这一天,三人闲步天津街头时,路过已经停刊的《大公报》报馆,“门则紧闭,无人出入”。吴鼎昌心念一动,他问胡政之:“这是你抱过的孩子,你不想救救他吗?”

所谓“抱过的孩子”,指的是胡政之曾担任《大公报》总编辑。据说,胡政之回答:“你肯给一碗救命汤,我就愿意再当一次保姆。”(汪松年,《大公报史话》)

新记《大公报》的起源,大抵如此。史料没有记载,这一天张季鸾作了怎样的表态,然而,从这里开始,这个身材瘦小、面色黑黄、曾被误解为鸦片“瘾君子”的失业报人,这个平易近人、常年穿着一身长衫、“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中年知识分子,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具激情、最富光彩的年月。

出任《大公报》总编辑前夕,张季鸾思考了中国报业的命运,并以此铺垫自己的划时代报纸。

二、

“清末以来,言论衰微,未有今日之甚者。”张季鸾写道:“举国报馆,千百数家,大抵呻吟、憔悴于权力财力两重压之下,岌岌不可终日。……民国之新闻史,亦即新闻事业失败之历史。”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他回顾着五十年来的新闻史。

晚清以来,中国报业大致经历了记事、政论两个时代,前者以《申报》为象征,后者则以梁启超为代表人物。《申报》开市民报纸之先河,而1898年前后,言论大开,以梁启超为代表的一批士大夫,游走于政界、报界之间。他们成则公侯,败则江湖,这深重地影响了中国报人的新闻观。

中国报人大多依托于政治势力。以梁启超为例,他本人即是进步党党魁与创始人。作为“支笔横扫千军”的天才报人,终其一生,他始终认为报纸是政治的组成部分,即便“开启民智”、传播新知,也带有挥之不去的宣传教化色彩。而在他之外,那些士大夫出身的报人,史量才、邵飘萍、林白水……又有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不仅如此。在哀叹“中国之报界沦落苦矣”之后,张季鸾又将报人分为三种:“自怀党见,而拥护其党者,品犹为上;其次,依资本为转移;最下者,朝秦暮楚,割售零卖。并无言论,遑论独立?并无主张,遑论是非?”

换而言之,权力、资本、蒙昧乃至偏见,都是报人的大敌。他为此提出崭新的“独立报纸”理念,并以此引领着中国报业告别过去的历史。

三、

张季鸾认为,“夫报纸者,表现舆论之工具,其本身不得为舆论”。也就是说,报纸不是圣经,报人更不是高高在上的布道者。作为载体,报纸应容纳各种立场与观点,以沟通社会、“养成舆论”。

张季鸾的报业观,颇具自由主义色彩。又不止于此。作为深受儒学影响的最后一代士大夫,他念念在兹的,还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

如果说,梁启超的奔走呼喊,曾经扫荡着一个皇权颟顸、桎梏沉重的年代的话,那么,进入民国以来,这个国家已经一空傍依,无论精神资源、价值世界、世俗权力、社会风俗,均如此。如果说,在梁启超的时代,不破坏就无从建设的话,那么,这个一穷二白、纷乱混沌的时世,再也经不起战乱、破坏与党同伐异了。它需要建设。《大公报》应成为形形色色思潮、观点、习惯与情感的展示舞台,并以此为酵母,培育出新型的中国人格。

作为“天下公器”的使命感,正是后来年月《大公报》历久弥新的最大关键。而与这种使命感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则是张季鸾整理的四大办报方针,著名的“不党、不卖、不盲、不私”。

“四不”方针后来成为中国报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万事具备后,张季鸾又为《大公报》草拟了一句广告词,“来看:华北最老的报,全国最新的报”。这寥寥十四字,概括了这份报纸的前世与今生。而1926年9月1日,天津街头处处飞舞这份广告海报的日子,《大公报》创刊号顺利问世了。

四、

《大公报》创办初期的清新景象,让许多报人终生难忘。

担任社长的吴鼎昌,白天在盐业银行办公,“晚上到社和胡、张讨论新闻,交换业务”。他主要负责低价囤积纸张,“从未失手”。与此相比,专任报社职务的胡政之,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习以为常”。张季鸾更加勤奋,“他每天工作到次晨二三时,遇有重大问题,也常熬到天亮”。

“三巨头”中,吴鼎昌生性随和,胡政之“不苟言笑、略显孤僻”,至于张季鸾,则以“喜交游、善谈笑、爱热闹”的性情,博得了百余员工的一致好感。几十年以后,两名《大公报》旧人回忆道,在“三巨头”的带动下,“这个报馆是很有朝气的”、“表现出清新活泼的气象”(王芸生、曹谷冰,《新记公司大公报的经营》)。

这样的生活氛围,吸引了众多青年才俊。几年之内,王芸生、曹谷冰、范长江、张琴南、费彝民、许君远……一个个后来被载入中国新闻史的名字,纷纷走进位于天津四面钟附近的《大公报》报馆。王芸生后来写道:“一时之间,《大公报》人才之盛……几为旧中国时期报业之仅见。”

勤奋的工作、清新的气息、众多的人才,使报馆业务一日千丈。1926年9月《大公报》复刊时,发行不足两千,广告不过200余元,“营业结算则每月亏损四千余元”;仅仅八个月后,1927年5月,《大公报》发行量突破了六千,广告收入每月一千余元,至于营业结算也“转为收支平衡”。

次年开始,《大公报》更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

五、

如果说,在创业之初,张季鸾的社评支撑了《大公报》半壁江山的话;那么,1928年起,它声势日大的版务拓展,也足以载入中国新闻史。

1928年1月2日,在新年钟声的余音里,《大公报-文学副刊》创刊了。此后六年,张季鸾同乡、一个名叫吴雨增的青年始终担任该刊的主编职务。他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吴宓。随即,大作家沈从文主持《文艺副刊》、大作家萧军开辟《读者与编者》、曹谷冰首开“异域特稿”风气、胡适等人应约《星期论文》……《大公报》的众多品牌栏目,如同雨后春笋般产生了。

以“异域特稿”为例,在曹谷冰访苏之前,苏联始终是一个神秘的国度。1931年3月22日,作为中国外交使团的随行记者,曹谷冰抵达苏联,开始对这个广袤国家进行深度采访。此后四个多月,《大公报》先后发表近三十篇通讯,次年夏天又结集而为《苏俄视察记》一书。凡此种种,均被认为“开风气之先”。

“《大公报》四大特色”的说法也出现了。社评之外,它包括了新闻通讯、“新闻标题”和星期论文。与此同时,《大公报》经营手笔之巨大,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创刊之初,《大公报》的发行仅限天津一埠,由大报商张万有包销。几乎刚刚实现收支平衡,它就开始了全国性的拓展,并以“靠铁路沿线分销”的形式,覆盖了北平、沈阳、济南、太原、开封、郑州等主要城市。一时之间,订户直线上升,“以至有纨绔子弟购之装点风雅者”。

《大公报》的发行量,从几千份猛涨到万余份、两万多份。水涨船高,广告收入也因此一翻再翻。几十年后,曾长期供职发行课的李清芳回忆,当时东北的韩奇逢乌鸡白凤丸,“经常以半版地位刊出……开风气之先,引起广告刊户争相扩大版面”(李清芳,《发行工作四十年》)。

到1931年5月22日,当“三巨头”满面春风地主持万期庆典时,《大公报》已经被公认为中国最杰出的报纸了。这一天,在高朋满座、觥筹往来的席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千里外的满洲,四百余名朝鲜流民与几千名中国农夫正紧张地对峙着。他们的冲突,后来被称为“万宝山事件”。

六、

如果说,“万宝山事件”如同芥末之微的话,那么,由此引发的“满洲事变”,却使五千年与四万万同生悲恸。在各大城市的街头,一片哀绝的歌声渐渐传扬起来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起……

它也传扬进了《大公报》报馆,传扬进张季鸾心灵的深处。

自从创办《大公报》,外界对张季鸾流传着种种说法。“自由主义者”、“公社实践分子”之外,他和蒋介石的交往细节,甚至使一些人认为他是“投机政客”。然而,在众说纷纭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和于右任同为关学大师刘古愚的弟子。幼年四书五经的熏陶,尽管日渐斑驳,却浸入了他的骨髓;他的灵魂深处,流淌着和范仲淹、张载、王安石一样的鲜血。

他自称“文人论政”,不断宣扬“言论报国”,这当中,有多少古代士大夫的痕迹?他力戒自己求权、求财、求名,并认为这是“士人常行”,这当中,又有多少旧式书生的精神?甚至,他的“不党”、“不卖”、“不盲”、“不私”,在漂白种种现代色彩之后,依然清晰可见的,不也正是历代儒生的气节么?……

可以断言,他是一个被过多附会、过多误读、过多歪曲的人物。或许,经过岁月风尘的磨砺,他也渐渐忘却了自己的本色,只有这样的大伤大悲、巨创深痛,才能唤醒他恍若隔世的情怀。

无论如何,1931年9月21日,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这一天,在张季鸾的建议下,“三巨头”召集了全体编辑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张季鸾宣称,“四不”之外,《大公报》还将增加“教战”、“明耻”作为日后的编辑方针。至于具体措施,则是创办《军事周刊》和中日外交专栏。

在他的建议下,《军事周刊》由汪松年主持。至于中日外交专栏,则由王芸生负责。

七、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王芸生与张季鸾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如前文所述,张季鸾性格开朗,“善谈笑、爱热闹”;此外,他也自有长者风范,被称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是一个典型的儒家人物。与他相比,年仅三十岁的王芸生,则有着大时代青年的浓重气息。

王芸生偏激、极端,乃至略显狂妄。早年在木器行当学徒工时,他的口头禅就是“我是经过五四的青年,怎么能走封建的老路子呢”;他一度加入过共产党,脱党以后,他依然满口“革命”、“帝国主义”的字眼;而在他执掌《大公报》的日子,他更不时宣称,“王芸生就是《大公报》,《大公报》就是王芸生”……

然而,在张季鸾看来,王芸生是负责外交专栏的最佳人选。

开辟外交专栏,“盖使国民仰汉唐之盛,悲今日之衰……而责日本欺凌中国之暴残”(张季鸾,《〈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序言》)。据说,在与胡政之商议人选时,张季鸾列举了王芸生的诸多优长:他血性十足,“足以明国人之耻而不至短国人之志”;他行文极富煽动性,被称为“激情洋溢、江河直泻”……

后来的历史证明,张季鸾的这个决定,改变了王芸生的命运。因为,此后两年有余,王芸生成名之迅速、影响之广大,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期。

八、

“每日刊载一段,持续两年半之久,无一日中断。”几十年以后,王芸生的幼子王芝琛回顾着当时的情形:“每日文前冠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国耻认明,国难可救!’的字样,读来铿然有声。”

同样铿然有声的,还有王芸生的名字。两年多时间里,《大公报》发行量从两万余份猛增到大约五万份,而新增读者中,青年学生多达六成左右。如果说,张季鸾说理透彻、平和典雅的文风,曾使大批学人深为叹服的话,那么,王芸生的浓烈情感、宏大气势,则击中了众多青年的内心。他渐渐成为华北乃至全国的青年领袖了。

不仅如此。1935年七卷本《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出版,使王芸生闻达于诸侯。

《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的出版,与张季鸾密切相关。这个民国最杰出的报人之一,生性异常淡泊,他的大多数文章不署名、不结集、不出版,以至于逝世以后,胡政之为编辑《季鸾文存》而大伤脑筋。然而,在扶植晚辈方面,他历来不遗余力。在他的鼎力推广下,该书风行全国,奠定了王芸生的大政论家地位。

王芸生何其幸运!如果说,《大公报》的地利,张季鸾的人和,他无一错过的话,那么,他还占据了“天时”。毋庸讳言,在满洲事变之前,这个民族的性格,是蒙昧、麻木、温和、含蓄……所有这一切,注定了他的飞扬激荡,他的滔滔不绝,不会有多大的市场。满洲事变改变了这一切,在此之后,没有什么比抵抗外侮更能激起全民族的悲情了。在这个民族渐渐苏醒的心灵中,王芸生的名字,因此不可替代。

转自《国家历史》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