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玲玲:现代版的“白毛女”

1989-06-04 作者: 严玲玲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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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版的“白毛女”

------作者:严玲玲

大约是1962年的夏天吧,潘文突然出现在我们居住的安宁巷中,她旁边走着40号王孃孃家的大儿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那时候,潘文梳着一条长长的独辫,一条精致的手绢系成花儿一样盘在她的头顶上,她身材高挑,总是穿着连衣裙,腰间一根宽宽的皮带,脚上的白色高跟鞋似乎加了靴钉,走在小巷的石板路上一步一响,她手上拎着的那个洋皮包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婀娜多姿。她的出现一时成为我们那条小巷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王孃孃经常爱来我家跟我妈妈聊家常,她的小女儿年纪也和我们几姊妹差不多,所以,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好。有一天,王孃孃专门来跟我妈讲了她儿子找的这个女朋友。她说:“是个唱戏的,我们不喜欢。”听她这么一讲,我们姐妹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了,就央求王嬢嬢说:“哪天带她来我们家玩玩嘛。”潘文果真被王嬢嬢带来了。那天,当她和王嬢嬢的儿子一起走进我们家的堂屋时,我们的感觉是仙女下凡了。因为近距离看,感觉她更加娇媚,她的五官长得很精致,笑起来时,一口雪白的牙齿该露到什么位置似乎跟训练过一样。当她开口说话时,就令我们更加惊讶了,一口标准的京腔,细软轻柔,那是我们只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的声音啊,记得那一天,在安宁巷享誉拥有五个漂亮女儿的我们的妈妈也夸奖潘文,说她:“像画中的人儿一样”。

原来,这位潘文是刚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分到昆明市评剧团的一名旦角演员。她是天津人,离开父母亲一个人来到昆明。王嬢嬢的儿子是大学老师,英俊潇洒,去看了一场戏就爱上了这个美人,发动攻势猛追,潘文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尽管父母亲不太钟意,但是他们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婚后小两口仍然住在安宁巷40号那个小院中。潘文一如既往,总是以最摩登的样子出现在安宁巷中。因为她是第一个从北京分配来昆明评剧团的专业人员,马上就成了剧团的台柱子,她穿着演出服的大幅海报总是张贴在评剧团的大墙外面。在小巷所有女孩子的眼中,潘文简直就是这个世界的宠儿,太令人羡慕了。

谁知好景不长,文革一开始,潘文的好日子就结束了。首先,她作为“歌颂帝王将相的孝子贤孙”、“走白专道路的代表人物”被揪了出来,剧团里贴满了批判她的大字报,她不仅每天接受批斗,还戴着白袖套负责打扫剧团的厕所。一天,我们看见她被剧团的造反派押着来抄家,披头散发,一双高跟鞋挂在胸前,神情异常狼狈。随后,又看见她头戴高帽,身挂黑牌,与云南省文艺界的名角们一起被押在大卡车上游街。后来,评剧团批判她的大字报越来越多,罪名也添加了“女妖精”、“乱搞男女关系”等等。王嬢嬢的儿子因此就跟她离了婚。

有一天,批判她的大会搬在民生街评剧团的大门外举行,她被剃成阴阳头,双手反捆着跪在地上接受批斗。在一片咒骂声中,一个原来追求他没有得手的男演员突然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他一边嘴里骂着脏话:“日,你日,你喜欢日,老子今天让你日个够,…..”一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手里拿了一根很粗的钢筋,就朝着潘文的两个大腿根处捅了进去,他嬉皮笑脸地望着潘文,将那根钢筋在她的双腿间搅来搅去。潘文平常喜欢穿裙子,文革开始后,穿裙子也被批判为是资产阶级的表现,她就改穿裤子了。可是,只要一开批斗会,剧团的造反派就要逼她穿着裙子来接受批判,以此羞辱她。那天,潘文也是穿着一条裙子,所以,一时间鲜血从她双腿间流出,连那根钢筋也被染红了。这个家伙当着众人闹腾了一番之后,勒令潘文双腿夹紧这跟钢筋跪在大街上示众。这天傍晚,当潘文最后被押进那间拘押她的小屋时,她完全崩溃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抖个不停。可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却发现潘文失踪了。他们开始四处寻找她,还在安宁巷张贴了一张告示,称:潘文畏罪潜逃,革命群众如发现她的行踪要举报、限其尽快投案自首等。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她的下落,剧团和安宁巷的人都相信,潘文肯定是自杀身亡。

2006年,全国人民改换第二代身份证,接着是全国人口普查。一天,距离昆明100多公里远的武定县的一个小山村也来了普查员,到每家每户登记人口。在一个家庭中,他们发现一个70多岁的老人没有身份证,就问她为什么没有办理,回答说:她没有当地的户口,不是本村人。当普查员准备详细询问一下这个人时,她却首先问道:“今年是19几几年?”“现在已经是2006年了”,普查员告诉她。只见她扳着手指数了数,然后就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我已经在这个村子躲了40年了。”天啊,原来这个“黑人”就是潘文!

普查员听她简单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太同情她了,就决定陪她到昆明补办身份证。四十年间,潘文与外界完全隔绝,她没有看过报纸、电视,就连武定县城也没有去过,更不要说昆明。根据她回忆的地名,她们两个人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下了公共车,这里原来距离安宁巷很近,可是如今到处高楼林立,哪里还找得到安宁巷的踪影。两个人只好去到管辖这一片的小南派出所。当潘文自报了姓名以及原来居住地的门牌号码之后,民警开始在档案库中翻查,拿着资料走出来时,他满脸疑惑,因为在潘文的名字下面清楚地写着:1966年去世。那位普查员赶紧向民警讲述了一番潘文的不幸。

民警说:“你们去评剧团一趟,找领导出给个证明,证明她就是潘文,她还活着,再过来办理。”

二人就去民生街找评剧团。剧团的牌子还挂着,但早就没有演出了。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她们向坐在那里的一个男子开始讲述想办的事情。几分钟时间,这个人像触电一样地站了起来:“潘文”!?死了四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眼前?他冲出门去,一下子带了四、五个剧团的老职工进来。大家看着这个瘦骨嶙嶙、满头白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农民服装,畏畏缩缩的老妇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一致确定这个人就是潘文,但不敢相信她是一个真人,都觉得看见的是幻影。一个年纪跟潘文差不多的会计大胆走到她身边,拉起了她粗糙如柴的双手,他们才一起涌到了她面前,有人开始摇她,有人开始问她问题,但潘文如雕塑一般,没有任何反拿到证明,潘文和那位普查员起身离开办公室,潘文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她颤颤颠颠地朝外面走去。这群人中的好几个都流泪了。目送着潘文勾腰驼背的身影,其中一位最年长者说了一句话:“《白毛女》中喜儿的命算哪样?这个现代版的白毛女,命才惨啊!”

转自《财新》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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