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传藻:刘文典教授
刘文典教授
--作者:乔传藻
我们观照刘文典,也是在观照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观照读书人的命运。
一一题引
1.
刘文典先生去世那年,我还是个中学生,在玉案山下读高一。进到大学,处于当时的环境,先生的书我没有读过。有关他的负面传闻,倒是听了满耳朵。譬如:刘文典在会泽院教室上课,身子蜷缩在藤椅里,双手抱膝,闭着眼睛,学生嫌他声气小,有人嚷了一句: “ 大声点! ” 老先生的发声反倒是更小了,小到只能看见嘴唇的嚅动--这些传闻,我信。他心里有气。
2.
在老学生眼里,刘文典上课,可不是这个样子。西南联大时期学生回忆:先生上课,常常捻一根粉笔走上讲台,讲稿铺在他的心底。讲到动情处,往往还有精彩发挥。譬如,先生也讲济世之学,讲文章作法,讲起来别有一番情趣。刘文典说,写文章的诀窍,说起来也就是五个字:观世音菩萨。观,观察人生百态;世,明白世道人心;音,写出汉字的音韵之美;菩萨,怀有平民的悲悯之情。学生得到的教益,终生不会忘记。有时,刘文典上课也很浪漫,老学生记得,他讲谢庄的《月赋》,教室搬到室外,置身一轮皓月之下,面对星空白露,听完他的课,学子们真有微霜粘衣的感觉。
3.
负责编写校史的朋友,近年查证到一份极有价值的材料: 1943 年熊庆来亲笔写给刘文典的聘书草稿,共两页,第一页天头空白处,钤有熊庆来私人印章,第二页骑缝处盖有国立云南大学官防大印。信函中提到的 “ 龙氏讲座 ” ,意即 “ 以省主席龙云名字命名的教育基金 ” ,这是张传先生告诉我的,他经历过那段历史。熊先生的信,据复印件誊录如下:
叔雅先生史席久违:
道范仰止良殷。弟忝长云大以来,时思于此养成浓厚之学术空气,以求促进西南文化。乃努力经年,尚少效果,每以为憾。尝思开一新风气,必赖大师。有大师而未能久,则影响亦必不深。
贤者怀抱绝学,倘能在此初立基楚之学府,作一较长时间之讲授,则必于西南文化上成光灿之一页。用敢恳切,借重敦聘台端任本校文史系龙氏讲座教授,月薪俸六百元,研究补贴费三百六十元,又讲座津贴壹千元,教部米贴及生活补助费照加。素识贤者以荷负国家文化教育为职志,务祈惠然应允。幸甚幸甚。附上聘书一份。至希察存。何日命驾来昆,并请赐示。以便欢迎。耑此布达,敬请。
道祺
弟熊庆来
八月二十二日
信函末尾,另换笔迹写有一行小字:校长室发下存档。信件二十四日双挂号寄发宁洱转磨黑镇立中学。
4.
一封信,引导我们走进了熊庆来的内心世界,触摸到他的脉搏,呼吸到久违的办学空气。什么是尊师重教?什么是求贤若渴?什么是科学的办学理念?尽在熊庆来先生的墨迹里。接到邀请函不久,刘文典当即出发,他乘坐滑杆,渡过把边江,从数百里之外,直奔云南大学报到。进校后,住进晚翠园,当时,姜亮夫.方国喻.胡小石等名教授都住在这里,不过,分属他们的还是土坯房,刘文典特别一些,独居一栋青砖小楼。迁入新居不久,他写下一副对联挂在客厅: “ 而今不卖长门赋,会向昆明写洛神 ” 。
5.
校报载文:据熊秉明回忆,云大 ” 仰止楼 “ 三个字,是胡小石先生题写的。胡小石,江苏南京人,古文字学家,书法家, 1939 年,熊庆来聘请他担任云大文学院院长,后离去。南京梅园新村 “ 中共代表团原址 ” 铜牌,及 “ 南京博物院 ” 题字,均出自他的手笔。六十多年前,史迪威将军去世,全国公祭祭文也由他撰写。值得一提的是,刘文典住的 “ 晚翠园 ” 三个字,也由胡小石题写,镌刻于石碑之上。遗憾的是文革期间被红卫兵砸了。 “ 晚翠园 ” 遂改名枇杷园。
6.
当年,省府给熊庆来配了一辆雪佛兰轿车,张传先生告诉我,抗战时期,汽油金贵,轿车常年闲置在车库里。熊庆来外出办公,多乘学校的人力车。车夫名叫李金科,江川人。为方便传唤,李就住在熊庆来楼下侧屋。那个年代会议不多,遵照熊庆来的安排,这辆人力车几乎成了刘文典的专车,会友,上课,出门办事,晚间去西南大戏院听南叫天栗成之的滇戏,刘文典就用人力车代步。先生看戏有个讲究:不管剧情多么热闹,一到晚间九点,鼓钹声中,他必登车回校。
7.
《说苑斠补》,斠,音读教。这是刘文典的又一部文献名著,写于 1939 年。从北京到昆明,颠沛流离之中,书稿收藏在箱箧里,跟着主人四处漂珀。来到云大后,始得正式出版。书题及封面上的 “ 国立云南大学丛书 ” 字样,均为熊庆来亲笔题签。抗战胜利后,这所国立大学,全校仅两部电话(校长室一部,总务长一部)设施简陋已极,究其原因,不外四个字:经费拮据。尽管如此,熊庆来仍坚持拨出专款,为刘文典出版这部书,用的是名贵的林史纸, 195 页,石印出版,端秀的字体,大气的装帧,捧读手上,令人感喟不已。
8.
鼎革之后,刘文典戒断烟瘾,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与人相处,谨言慎行,彼此不时还小酌几杯。他的学生,中文系青年教师吴敬仁,对他总是诺诺敬称 “ 叔雅先生 ” 。刘文典心情愉悦。 1954 年春节,大年初一清晨,新春试笔的第一篇文章,刘文典为同事方树梅《师范年谱》撰写"跋"。师范,号荔扉,有《滇系》传世。此书是 “ 生滇者与游滇者不可不读之书 ” 。乾隆年间,师范在安徽任县令,殁于任上,云南人张溟洲扶柩千里,将他的遗骸送回弥渡老虎山安葬。师范的学问,张溟洲的义举,让刘文典深为感佩,他在跋文中赞道: “ 滇人士之风义真不可及也 ” 。有检讨,更有发自肺腹的敬重,刘文典真心爱上了云南。
9.
1964 年 8 月,我大学毕业,闲在映秋院听候分配。一天,被人事处召了去,说是帮助清理旧档案: “ 这些材料的主人已经故去,如没有新线索,阅后都得销毁。 ” 人事处头头就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看来,该给档案室腾地方了。那天,分给我看的恰是刘文典部分档案。牛皮纸口袋撑得满满的,有照片,有手稿,有刘文典在小组会上的发言记录,有贴身小笔记本。用钢笔写有十多首旧体诗,草稿定稿都在上边。当时的心情至今还记得:捱到天晚,本人真想留下两样东西:照片和小笔记本。无奈销毁档案要有两个人在场,踌躅再三,只得作罢。幸得当天写有一页日记,看档案的大体印象,都留在文字里了。
从照片上看,老人怕有七十岁了,眼神很厉害,仿佛什么事情都知道。深陷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看着像个日本人。
他就是一级教授刘文典,六年前去世了。
刘文典是刘申叔 陈独秀的学生。留学日本时,又拜章太炎为师。二十岁左右,名满大江南北;二十二岁时,在孙中山临时总统府任秘书;二十七岁,任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校视察,问: “ 你就是刘文典? ” 回话: “ 你就是蒋介石? ” 后遭蒋囚禁,经蔡元培 胡适保释出狱。曾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合办燕京大学。刘文典曾说,他的骈文与校勘学,自可传三百年;研究庄子的,天下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他,另外半个在日本一一这话,也是刘文典自己说的。
翻阅刘文典在小组会上的发言,我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直率的老头。他勇于用自己的方式表露看法。譬如,他曾当面对周总理说: “ 你在万隆会议上发表的求同存异观点,是辩证法的结晶,比古代的庄子荀子还了不起。 ” 刘文典还说: “ 中国只要坚持独立自主的外交,就可使苏美仰承我的鼻息。 ” 早在四十年代末,刘文典本有机会去美国教书,他没有去,他说,他喜欢云南,喜欢云南的滇戏。他的家里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杜甫的一句诗: “ 曾有文章惊海内, ” 下联是刘文典的夫子自道: “ 为听丝竹驻滇南。 ” 中文系每次开会,他都准时到场,从不拖沓。逢到国庆节这天,年纪大了,不能上街游行,他总是换一身干净衣裳,和夫人一起,带着欣慰的神情向游行队伍致意。 1956 年云大配电室更换电杆,稍有倾斜的都换了,刘文典感叹地对朋友说: “ 要在从前,倒了,砸着人了,停电了,哪个肯管?现在,一不稳就换了,又粗又结实,大象脚杆一样。 ”
看了一天的档案材料,随手记下这些。( 1964 年 8 月 13 日 日记)
10.
现在看来,我当时能够接触到的,也只是刘文典的部分档案材料,且是一九五六年以前的,封存在牛皮纸口袋里的苦楚之音,暂时还听不到。 “ 我一生除被一个老和尚打过,没有谁敢打我,他蒋介石把我关进牢房,他也不敢打我。 ” 这番话,是在政治学习时讲的。老人言之过早了,打人,特别是对付知识分子,还可以动用精神的棍子,这是刘文典没有想到的。 1958 年,云大党委兴起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运动,党委书记李书城动员说: “ 刘文典是反动的顽固派,要坚决烧一烧。 ” 批判会,大字报,漫画随之而来,老人陷入灾难。
11.
傅斯年有一句名言: “ 历史学就是史料学。 ” 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人,不可不读《刘文典的两次检查》。这是一份油印材料, 15 页,检查之前,冠有 “ 中文系整改领导小组 ” 按语,粗劣的纸张和油墨,正是那个粗劣年代的写照。这份当事人被迫作出的检查,原件为张传先生收藏。 1958 年 6 月,刘文典作第一次检查,他批评自己的 “ 宗派主义 ” 错误,说,他不该邀请中文系老师全振寰、叶德钧上 “ 云香楼 ” 吃饭喝酒,这是典型的 “ 宗派主义 ” 行为;跟着,按照 “ 领导小组 ” 要求,他用更多的篇幅,检查自己的 “ 思想作风 ” 问题。思想作风,当词码解读,在它的联想轴上,我们怎么也不会指向婉约派词人温庭筠;殊不知 1958 年的中文系,国学大师刘文典,就是因为喜读温词,喜读他的《花间集》而有了 “ 思想作风 ” 问题。拖着病羸的身子,由家人一路搀扶, 10 分钟的路要走半个小时,为的就是来中文系会议室说清这些鸟问题。这就是我们曾经有过的校园,我们曾经有过的历史。
12.
那是一个风波频仍的年代,政治运动就像现在的新产品发布会,频率是很高的。从 1956 年到 1958 年,三年多的时间里,中文系损失了三位国宝级专家。 1956 年 7 月 6 日,叶德钧先生含冤自杀,年仅 45 岁,他留下的《戏曲小说丛考》,至今仍是研究生的必读文献; 1958 年 6 月 18 日,张若茗教授错划成右派,跳八大河(盘龙江)自尽。张若茗,留学法国,获文艺学博士学位,论文《纪德的态度》发表四年后,爱德华 · 纪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纪德获桨后,曾致信张若茗,称 “ 你的研究,使我获得新生 ” 张若茗是他的伯乐; 1958 年 7 月 15 日,一个大雷雨的深夜,刘文典先生咯血而亡,摊放在书桌上的,是他没有做完的第二次检查。
转自《七彩云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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