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社员都是向阳花?

1989-06-04 作者: 乔海燕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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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员都是向阳花?

--作者:乔海燕

我下乡的第二年夏天,麦收开始了。

头天晚上喝汤时(喝汤,即吃晚饭,方言。晚上不干活,所以不敢吃干的,只能喝稀的),生产队长老砖头就着饭场召开社员大会,宣布:明天开始收麦,进入大忙。接着就安排第二天的劳力。他点我的名──乔海燕明天参加收麦。而且专门交代一句──明天一早就去地里拔麦。我们队几个女生马上站起来嚷嚷,也要明天一早就起来,也要去地里拔麦子。老砖头白了一眼,不搭理她们。妇女队长赶紧拽她们,说,咱们吃过早饭去,妇女们一块去。

和我一块吃饭的几个青年说,早起拔麦子要趁露水,麦子儿才不糟蹋。有人说,还得是自留地,每年自留地的麦子都要拔。

我听了奇怪,收麦不是用镰刀割吗?怎么拔麦子?他们便向我解释:每年麦收时,队里都要选一块地拔麦子,因为这个时候急需麦秸;麦收凹壹一Щ?ldquo;柴荒”,几乎都没有烧锅的柴了,拔出的麦子,将根茬铡掉,分给各家当柴烧,应付眼前的柴荒,否则饭都吃不到嘴里,还咋干活?还有一个原因,自留地里的麦子,麦秆整齐,麦穗和根茬去掉后,用麦秆可以编成一种叫“藁荐”的垫子,铺床用,在当地是居室必备之物,在自由市场卖得很好,可算作生产队的副业。

其实,这些理由还在其次,另有一个理由大家心知肚明,也最重要:早起露水大,麦穗潮,拔麦子损失最小──自留地的麦子,才是农民自己的劳动所得,每一粒都会分到自家的茓子里。

我们生产队种庄稼的那块自留地,就在村头。

这块地有六亩多,土好,灌溉条件好,光照也好,挨着大车路,加上队里管理操心,贫下中农干活也操心,所以,一般收成都好于集体地里的庄稼。

现在的人,大概很少听到“自留地”这个词。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国家调整农村政策,允许以生产队为单位,以人头为标准,从集体的土地中划出少许作为自留地,由生产队统一经营,种什么由生产队说了算,收获全部分配给农户。其实是国家向农民让利,用来稳定农村,稳定粮食生产。

这是惨痛的教训换来的政策让步。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我们村, “自然灾害”期间,就是因为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把农民手中粮食掠得一颗不剩,农民面对天灾,面对粮食歉收,家家没有储备,没有一点办法;国家的粮食又是统销,等到统销粮从省里到地区,从地区到县里,从县里到公社,从公社再到村里,已是户户萧疏,人也无矢可遗了。农民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等死,或者饿死。按照老砖头给我们知青“忆苦思甜”时所说,1960年到1961年,全村将近五百户人家,死绝的有十几户,饿死近百口人。

第二天一早,还黑着,“赤膊嚓”(斑鸠)刚叫了两声,老砖头就蹲在我身边推我,小声说,起来啦!起来啦!转身又大喊,都起来!都去地!

我睡在村头一棵大树下,周围三五个都是队里的青年好友。昨夜大伙吹牛皮到后半夜月亮出来。此时听老砖头叫喊,却是谁也不敢怠慢,揉眼睛起来,跌跌撞撞向村外走去。

到了地头,朦胧月光下,见已经有不少人蹲在地头,两手交替动作,开始拔麦子了。同队的好友章成嘱咐,叫我挨着他“扎趟”。我是第一次拔麦子,觉得新鲜,还不知道此活的轻重,便跟在他后面,蹲着拔起来。

拔了一会,只觉得手隐隐疼,想是第一次干这种活,磨破了手,也未可知,就没有在意。加上瞌睡上来了,蹲着又累,改成跪着,又不觉得很疼了。

猛抬头,霞光已经把眼前的麦穗照成一片金黄。天亮了。

我站起身来喘歇,见地里不少人,连寡妇玉兰嫂都来了。我就奇怪,怎么老砖头不叫女生来呢?这地里有女人干活啊。还有几个半大孩子,好像家家都有人来。

我看见自己两手流血,吓了一跳!翻开看,手掌的皮被一块块磨掉了,满手都是血,手背的血迹已经干痂,十根手指头成了血淋淋的小萝卜,右手小指的一缕皮,耷拉着挂在半空,滴着血,十分恐怖。

这时候,我才感到钻心疼,看看身边的几把麦子,麦秸上沾着血,才知道是拔麦子磨掉手掌的皮。想到一把麦子一把血,还带着一缕皮肉,心都是颤的;又想到农村劳动又苦又累,生活还有种种艰难之处,知青逃荒一般流落到此,举目无亲,却也无奈;又想到自己,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才到农村来,不像别人来镀金、描红,自己是来脱胎换骨的,虽拼命干活,但希望在哪里?想到个人前途渺茫,禁不住流泪。

老砖头见我站着不干活,叫喊着走过来。走近了,看见我手上的血,还在默默掉眼泪。他站在我跟前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说,夜儿黑,妮儿们喊着要来拔麦子,我没有答应。我才明白他昨晚白女生一眼的意思。

老砖头安慰我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点苦,你得受。

说着丢给我一条汗津津的毛巾,说,缠着手,早点告诉你戴手套就好了。又叫喊着骂章成:日你妈章成!夜儿黑我见你和乔海燕在一块,寻思着你告诉他戴手套,结果你不说,你看他的手磨得,日你妈!

章成赶紧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吹气,说,冇(念“木”音)事、冇事。又指着我身后大惊小怪,你拔的麦子呢?

我一看身后,果然干净溜光,一根麦芒都没有。

我心里慌,赶紧对老砖头解释,我拔了都放在身后了,我又不会“扎个儿”,想著有人来捆。

老砖头忙安慰我,算啦,算啦,你拔吧,我给你扎个儿。又骂章成,日你妈,不长眼的鳖儿,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给他说这干啥?把章成骂的灰头土脸,走了。

到收工时,章成来找我,才告诉我拔麦子的内幕。

原来,在自留地里拔麦子,各家都来人,在地头“扎趟”的目的,就是各家给自己划界,界线里都是有主了,谁拔得麦子谁拢堆儿,谁扎个儿,运到场上铡的麦茬,就是谁家的;因为是多劳多得,拔的麦子多,分的麦茬就多,所以抢得厉害;我拔的麦子,没有扎个儿,虽说谁都知道是我干的活,但人心里都装着个糊涂,借口没有主儿,便趁隙抢走。这里有一个原因,队里人都知道,我们知青的烧柴由队里包下,没有柴火就到场上自取,所以,分麦茬没有我们的事。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敢对我拔的麦子下手。

你敢说老砖头就恁干净?没有搂你拔的麦子?章成笑嘻嘻说。

说话间我们走到场边,果然,队里已经支起两盘铡,各家的麦子依次排队,送到铡前,铡下的麦茬被各家拢走,剩下的麦子再由妇女们剪麦穗,将麦秆留下。

自己的活儿,自己操心,人口利息,不肯早起。章成说。

吃过早饭,我找章成一块去地,上午就要开镰割麦子了。

到他家,见章成和他爹姜四爷商量割麦子的事。只听姜四爷交代章成,哪块地,地头在哪儿扎趟,一定要把多宽,要一直割到地抻儿(地的另一头),等等。

一路我问章成,四爷交代你那么仔细干啥?

他故作神秘,说,到中午你就知道了,现在不告诉你。

在集体的地里干活,确实不如在自留地。累死啦!想喝水!手破了!脚脖子口住了!叫喊声此起彼伏。在自留地,人们尽可能多干,为自己的利益争抢;在这里,人们却尽可能少干。又是毒日头。老砖头救火一般,一会抢到这里骂几句,一会抢到那里骂几句。

这时候的麦地,就不如早起那块自留地干净了。毛糙糙的,麦穗丢了满地。老砖头专门安排了几个人拣麦穗。几个人嘻嘻哈哈,也不认真干。

太阳当头。中午时分,地头渐渐来了各家老人和孩子,都提着篮子,有人扛着耙子,在地头排成一排。

老砖头正在我身旁,看着地头的人说,都是搂麦穗的,干公家活,都装懒,干自己活,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原来,此地的规矩,集体地里掉下的麦穗,先由生产队统一拣,待收工后,社员才可以进到地里拣,谁拣归谁。

此时,那些来拾麦穗的人就站在地头,一动不动。瓜田李下,连脚都不往地里踩一下。

一直到日头偏了,老砖头才喊:收工啦!赶快回去吃饭!

只见那些一分钟前还规规矩矩站在地头的老人、孩子,此时一窝蜂涌进地里,杂乱无章地跑来跑去。他们并不急于拣麦穗,首先要标明自家的地界,扔鞋、摆草帽、撂毛巾、铺衣服,自家割麦子时已经做好的记号,此时再做明显标志。满地只听见“这是俺家的!这是俺家的!”的争辩。

我见姜四爷也来了,扛着一张宽大的竹耙子。来了以后就在地头整理他的装备,像战士那样认真、仔细。他把耙子把搭在肩头,耙子拖在身后,用一根绳子拴在腰间固定,几次调整耙子把在肩头的位置;又在屁股后挂了一个大口袋,像牲口的粪兜一样,不知干什么用。

听见老砖头“开禁”的号令,姜四爷雄赳赳一步跨进麦地。他并不与人争辩地盘,胸有成竹地环视四周,低头挽裤腿,又起身,对几个还在争吵不休的人报以宽容的微笑,才迈着坚定的步伐,开始在地里一趟趟来回走着搂麦穗,而且专走章成割麦子的地垄。

我才明白早饭时章成和姜四爷商量什么。原来,章成割麦子时,在地头就把他割麦子的一垄地都做了记号,按照大家都遵守的规矩,这一垄地别人是不能再进来拣麦穗了。章成割麦子时,又故意丢三落四,地上散落了不少麦穗。等到开始拾麦穗时,姜四爷就会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地段,先将章成割的这一垄地搂几遍,收获颇丰。

而且我发现,不只是章成家,几乎所有来拾麦穗的人家,都是用这个办法。我见有人家因为划界与别人争吵,说,这是俺家的,我一上午都在这块地割麦。可见如此。

在“个人”和“集体”面前,每个社员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我想起“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瓜”的歌词,便在嘴里哼着,站在那里感慨,看着姜四爷一趟趟搂麦穗。等他走过来,我递过去一个军用水壶,叫他喝水。老家伙绷着脸,跟谁欠他似的,摇摇头,继续走。他搂一会,便将竹耙子上的麦穗捋下,装进屁股后面挂着的大口袋里。

等他来回走了几趟,才在我跟前停下,喘着气说,趁着刚割罢,地里麦穗多,抓紧搂几趟。说着又走开了。

听队里人说,年年麦收那几天,姜四爷吃住都在地里,一天24小时,不倦不休,疯了似的,不停地搂麦穗。困了,就着地垄打个瞌睡,饭送到地边,嘴里吃着,脚下却不停步。他的执着、坚定和疯狂,在社里出了名。章成割麦子时划好的地盘,无人敢占便宜,甚至觊觎都战战兢兢,生怕被姜四爷看到。有哪个不知死活的老婆子或孩子胆敢溜进姜四爷的地盘,这头暴怒的雄狮就会用各种办法,逼着人家把吃进去的麦子儿一颗一颗吐出来。

有一次,趁他高兴,我就问,姜四爷,一个麦季,最多时你能搂多少麦子?

老家伙得意洋洋看着我,高兴的眉毛鼻子乱动弹。他哆嗦着嘴唇,说,一百……百二十斤……

朋友,你知道120斤麦子,放到现在是个什么概念?拿回到半个世纪前,对一户农民家庭来说,又是个什么概念?当时在我们生产队,能拿最高工分的老顾,一个麦季也只能分到 90斤口粮麦子。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齐心合力种庄稼……集体经济大发展,社员心里乐开花……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离不开它……”

来源: 华尔街日报中文网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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