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和平:我的大伯

1989-06-04 作者: 任和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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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伯

--作者:任和平

我的祖父祖母生育了三子四女,他们的大儿子在十多岁时患阑尾炎,在花了好几担米请乡村郎中看病抓药后,依然没能挽救性命。在我小的时候祖父谈起往事时,总会悲伤而无奈地说,这病要是放在现在哪里会死人呢?那个早逝的少年,是我真正的大伯。真正的大伯没有了,真正的二伯后来就成了我的大伯。

也是据祖父所讲,解放前祖父的弟弟(我的叔祖父)家生活条件很好,美中不足的是他家生了两个女儿后,一直盼望有个儿子,叔祖父就想让年幼的大伯过寄给他当儿子。祖父尽管内心不太情愿,但看在兄弟情份上,在与祖母商量后还是把大伯送到叔祖父家。虽说到叔叔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对于年幼的大伯来说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压抑感。当时童年的大伯在叔祖父家要干许多活,家务活、牛羊的草料活等等,都要他去干,干不好会挨打受骂。好在两年之后,叔祖父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大伯才重新回到自己虽然贫苦但不失温暖的家。

我的父亲比大伯小三岁,看到自己的哥哥离家两年又回到家中,有一种失而复得的高兴劲。虽说兄弟俩经常玩得很开心,但一看到那些背上书包上学堂的同龄人,眼里还是充满了羡慕。在向祖父祖母表达要读书的强烈愿望后,在东挪西借凑成一笔学费后,大伯和我父亲终于也能进学堂念书了。两人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也不负众望,被人称为小秀才。可读到初中时,兄弟俩人的学费让家里的经济条件难以承受,祖父祖母不得不让读初二的大伯和读初一的我的父亲双双辍学,回到家里帮助干农活。后来,大伯应征入伍,到东南沿海某部当兵。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为中国大陆政治运动频仍,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气焰嚣张,大伯所在部队也算是前线,备战气氛紧张。当时在部队当兵也辛苦,经常会在深更半夜紧急集合,常到山区野营训练,但对于来自农村的大伯来说,那些苦根本就不在话下。当时老家的许多人都在忍饥挨饿,在部队当兵的大伯却能把饭吃饱。在我小时候,大伯常给我讲他在部队里的生活,讲他在海边巡逻的趣事,讲他和战友到海里游泳的惬意,还说在部队里吃到的海鲜那是真正的美味。读了两年初中的大伯,在当时的部队里也算是文化程度不低的知识分子,部队搞宣传活动像出个黑板报什么的,总少不了大伯的身影。因为在部队里表现积极,当兵不到三年,大伯就光荣入党。后来可能因为家庭成分是中农,也可能是因为有个富农叔叔,而且还在富农家里生活过几年,大伯的政治前途不再是阳光灿烂。六十年代初,大伯从部队复员回乡。

从部队复员的大伯,因为具有相当于初中的文化程度,还当过兵,又是党员,就被安排在农村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在那个时代,根据最高指示,学校实行开门办学,农村中学都由贫下中农占领讲台。于是,大伯和其他老师一样都靠边站,基本上是半天教书,半天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农村中学靠大路边的那一堵高墙,见证了“文革”动乱岁月中的乱象。在那段岁月里,那一堵高墙,是学校开辟的文化大革命大批判专栏的阵地,村和学校里的红卫兵、红小兵、造反派所写的大字报,都被张贴在高墙上。那些对校长和老师有意见的学生,常在大批判专栏里贴出大字报。大伯也被几个学生贴过大字报,说他对贫下中农子女没有阶级感情,特别是对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经常责骂;还有人说他体罚学生,叫学生在教室前罚站,用教鞭或书本敲打人头……在我的印象中,大伯的脾气虽然不是太好,有点暴躁,有时还会骂人,但他对教学工作还是尽心尽责的,要说对学生恨,那也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恨。而那些大字报上对大伯言行的批判,难免会有上纲上线故意夸大的成分。

随着“文革”动乱结束,学校教学工作开始走上正轨,大伯却离开了讲台,被安排到镇办教学模型厂做了一名供销员。那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大伯为了厂里的业务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而每次出差回来,大伯都会对人讲起他的行走江湖见闻。因为教学模型厂与有关高校有业务往来,大伯到过不少医学院的教学实验室,亲眼见过浸泡在防腐液中的男女尸体,以及人体内脏等标本实物。听大伯讲述在医学院实验室里的见闻时,听的时候总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如果是在晚上听大伯讲那些尸体,那真的是毛骨悚然。

虽然经常出差,在外应酬很多,但大伯的酒量还是和我祖父一样,没有什么长进,而他的烟瘾则很大。大伯在家里经常抽水烟,总是左手捧一只铜质水烟壶,右手用细长的纸媒点燃烟丝,然后用嘴对着长长的烟嘴咕噜咕噜地抽。小时候我对这水烟壶很好奇,曾经和堂兄一起对着那长烟嘴偷偷地试抽,一下子就把壶里又苦又辣的黑水吸到嘴里,在吐出黑水好长时间后,嘴里还是难受得要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愿去碰大伯的水烟壶了。

大伯和伯母育有一子一女,俩人在初中毕业后,儿子跟人学手艺,女儿也进了教学模型厂工作。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伯高兴得不亚于我的父亲。赴外地读书前,大伯关照我要好好读书,多学点本领。在我参加工作后,大伯也时常关心我的工作,要我注意处理好人际关系,要注重提高业务水平,要在工作上能独挡一面;还说,不要指望什么人帮忙,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大伯的许多话,成为我学习和工作的动力。

在我工作三年后,我的父亲查出患转移性骨肿瘤,在医院动了手术效果也不理想。出院回到家里休养时,父亲的背和腿总是莫名的疼痛。那些日子里,大伯下班回到家,总要到我家看望父亲,常常坐在父亲身边,用他在厂里掌握的有关穴位知识,在父亲的背上和腿上按摩,以减轻父亲的痛感。在父亲的病床边,过去脾气暴躁的大伯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一边按摩一边轻声问,这样痛不痛,要不要重一点,这样好一点吗?50多岁的兄弟俩患难与共,似乎又回到了手足情深的童年时代,这一幕让人理解了什么是血浓于水、什么是兄弟情谊。我的父亲在病床上坚持了半年多,最后还是离开了我们。而父亲的丧事,也是在大伯等一帮亲戚的帮助下顺利操办的。

三年之后,临近退休的那一年,大伯却在一天凌晨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往医院后确诊患脑瘤。后来,医生在大伯左脑上动了手术,手术后他的右手和右腿却受到了影响,右边的肢体不再听从大脑指挥。在出院后近一年时间里,大伯经常给人讲他过去的事情,讲与我父亲小时候一起读书的辛苦,讲在部队当兵的积极表现,讲当老师时所培养的聪明学生,讲他在厂里出差碰到的江湖骗子……患病后的大伯,明显变得话多了,有时前言不搭后语,他已不再有正常人的思维。大伯的病情日益加重,在第二年初夏离开了人世。

我的祖父活到90岁,而我父亲和大伯的寿命却只有五六十岁。大伯去世后就有人说,老年人不能长寿,活得长了子女就会折寿。但马上就有人反驳说,不要胡说八道,村里五六十岁生重病的人还少吗?你看看现在的河水,看看现在的天上,这样的生活环境不折寿才怪呢!

村民的反驳之语不能说没有道理。在我们村子四周,就有钢铁厂、塑料厂、造纸厂、化工厂等好几家工厂,这些厂都事关领导政绩,环保部门也不作为,所以,虽有民愤但不可能关闭。村民因为环境污染曾经多次到上级上访过、吵闹过,每次得到少量的赔款后就不了了之。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一年匆匆而过,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有20多年,我的大伯离开人世也近20年。每当我怀念亲人的时候,父亲和大伯就会从过去走到我的眼前,仿佛又要向我讲述昨天的故事。思念无尽,惟愿父亲和大伯兄弟俩在另一个世界里开心快乐!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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