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国庆:韩医生列传

1989-06-04 作者: 任国庆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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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医生列传

--作者:任国庆

韩医生,名士修。河北平山县西柏坡人,字省吾。其字出于<论语>“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韩医生为人谋而忠,与友交而信,医术精深,是无愧于这个名字的。韩医生毕业于中国人民第一军医大学。毕业后即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立有军功。回国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医院任主治医师。一九六九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成立。韩医生遂被派往内蒙兵团二师二十团九连任军医。一九七七年内蒙兵团解散后。韩医生调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总医院外科,任主任医师。一九九零年退休至今在天津安度晚年。

一,韩医生的留党查看处分

韩医生出身于革命世家。其父亲是河北平山西柏坡的革命老干部。文革期间在山西大同某工厂任厂长。一九六七年两派武斗,造反派有人不幸被打死。造反派认为保皇派打死造反派的人,背后真正凶手是韩医生的父亲。於是发出通辑令捉拿韩医生的父亲。当时造反派气势正盛,如果韩医生父亲被抓住,结果不堪设想。韩医生父亲闻讯连夜乘火车逃到北京总政治部医院找韩医生。韩医生把父亲藏在家中。一年后,造反派被结合进革命委员会掌权。派人到总政抓人。此时风头已过,韩医生的父亲被判徒刑入监。韩医生以“干扰地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被处分,幸好韩医生在朝鲜立有军功,将功赎罪,降职,降薪,并给予“留党查看两年”处分。此时内蒙古建设兵团组建,总政便以“带罪立功”为由,调韩医生到内蒙兵团任职。后来,韩医生和我谈及此事时说:“我这个处分我受的很值呀,一个处分,换了我老父亲一条命,这多值呀!”

韩医生的妻子姓李,后来在二十团九连任会计。我们都叫她李会计。当时李会计在天津市轻工业局工作。接到韩医生调到内蒙兵团工作的消息,遂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生活安排好,立即跟随韩医生赴内蒙古。开始了他们历时八年的兵团生活。那一年韩医生四十五岁,李会计四十三岁。李会计在离开天津前夕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李会计口述了这封信的内容,可以从中看到当时决定跟随韩医生赴蒙的心情:明天,妈妈就要陪爸爸去内蒙古了。

一切好象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好象都没安排好!

妈妈知道,你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还需要爸爸,妈妈的呵护。冷了,需要有人给加一件衣服,饿了需要有人给做一碗热饭,一碗热汤,在外面受了欺负需要妈妈给擦擦眼泪。可今天,妈妈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你肩上:弟弟只有十二岁,妹妹只有八岁,从明天起,你不仅仅只是个大哥哥了,而且还要承担起父亲和母亲的责任,妈妈知道这副担子是太重了,太重了!

……,

可是爸爸那边更需要妈妈。你知道爸爸腰不好,一旦扭伤,就会寸步难行,那时候孤身一人在塞外荒原没人照顾怎么能行?你知道爸爸生性刚直,凡事不愿与人争执,孤身一人还带着处分,心里有了憋屈,不能连个诉说的地方都没有啊!更重要的是,你知道爸爸在“受处分”这件事上受尽了委屈,我们不能再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了。

妈妈相信你能理解这些,妈妈也知道你能承担得起这个担子。明天一早妈妈就要上火车了。记住妈妈最后的嘱咐:

替妈妈带好弟弟,带好妹妹。拜托了,儿子!”

二,韩医生的“席梦思”

韩医生有腰疾,是在朝鲜战场落下的,腰肩盘凸出。在总政的时候一直睡着一个高级“席梦思”。为保护腰,也随着行李把席梦思带到了九连。

韩医生在兵团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是到天津,北京,青岛招兵。因此几乎所有天津,北京,青岛的二十团的战士在到内蒙古之前都见过韩医生。是韩医生给他们做的体检。但韩医生和连长,指导员以及团里的首长却还都没见过面。

那天韩医生刚刚来到九连,把家俱包装打开,支好床。还没收拾停当,指导员,连长,还有团部卫生所所长一起来看望韩医生。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指导员他们走进门,看见韩医生家紫红色的碗橱,油漆光可鉴人。走进里屋,只见清一色的菲律宾木料的家俱,有衣柜,碗柜,办公桌椅,高大的书柜,和一个又宽又大的床,还有好多个没打开的箱子,他们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现在仔细想起来,其实当时韩医生家也没有什么十分特殊的阔绰。但是在农民出身的连长,指导员,所长眼里,他家的每一个盆儿,一个碗儿都和自己家的不太一样。

韩医生见“首长”(行政上归这三人领导,但级别都比韩医生底)来看望自己,连忙迎出去说:“快请进来,快请进来。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坐床上吧。”指导员三人就来到床边。往下一坐,三个人都“哎呦”一声跳了起来,脸都吓白了。指导员说:“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呀,吓死我了!”李会计说:“别怕,没关系,这是个席梦思。”指导员说:“什么思?”韩医生怕弄得他们尴尬,立即解释说:“就是个软床。”指导员这时候已经很尴尬,红着脸说:“到内蒙古来还带着个什么思,可是够贪图享受的了。”连长听了跟着说:“就是就是,老韩呀,你可是够资产阶级的啦!”几句话说得韩医生脸通红。连忙解释说:“我的腰不好,腰肩盘凸出。一不小心就坏了,动也不能动。也是没办法,这么老远才把这个床带了来。”所长说:“腰不好,就更要睡火炕!热乎乎的,什么腰腿病都能睡好。”韩医生是外科医生,知道自己的病该睡什么,但也不愿再解释。就这样三个人尴尬地呆了一会就离开了。

领导来看望,本是来表示关怀的,结果却弄得不欢而散。韩医生还责怪李会计:“你就说‘软床’多好,偏偏说是个‘席梦思’。他们听不明白,当然就不好意思了。”李会计说:“我也是脱口而出,没有考虑那么多。”

有趣的是同样的故事在后来竟然发生过无数次。团长,政委,副政委等等来韩医生家,都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一模一样的对话,只是对话人不同而已。

后来韩医生和指导员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和所长也很难相处。究其原因,这个床是个“罪魁祸首”。那年指导员二十二级,每月七十八块工资。所长二十级,工资就是七块。韩医生十八级(降级以后),每月一百一十元工资。

三,朋友,老师,也是父亲

我第一次见到韩医生是在天津市卫国道中学。当时他正负责征兵。韩医生身高一米八二,相貌英武,举止儒雅,目光清澈,令人一见忘俗。从见到韩医生那天起,我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是如此从容自信地面对这个世界!

再次见到韩医生时是七O年十一月,我从团部木瓦工学习班回连。那时候韩医生也刚刚从青岛招兵回来,家还没安顿停当,也就是刚刚发生过“席梦思”的故事不久。韩医生把我们三个瓦匠叫到一起,说:“从今天起,你们三个听我指挥。给你们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给女生盘炉子。”他先带领我们参观了女生宿舍。当时已经是冰天雪地。男生动手能力较强,不少屋子都自己盘上了炉子。来到女生宿舍我们看到的是,墙上和屋顶结了厚厚的白霜,所有女生都睡在刚盘好的湿炕上,那几乎就是大冰板儿。

当时我们还年轻,韩医生不便告诉太多。后来聊起来那年夜以即日盘炉子的事情,韩医生说:“当时我刚刚回到九连,给每一个人作了体检。男生还好。女生,除了炊事班的和连部的,全部都闭经了。她们可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青春活力是最旺盛的时期。该是受到了多大的摧残!饥饿,寒冷,劳累,困倦都到了极点才会这样。”

那次把我们几个瓦匠累惨了。韩医生不让我们休息。干到半夜饿了,他从家里拿来李会计准备好的饭,吃完继续干。盘好一个炉子,他亲自生火,彻夜不眠地烧。把炕都烧干后,他叫二十几个,女生挤到一条炕上。这样女生能尽快撤离潮湿冰冷的环境。这样一屋一屋倒换。奋战了一个星期,韩医生和我们三个瓦匠几乎都没合眼。全连女生统统睡上了干燥的热炕。此后韩医生规定:女生不许下水,女生不许光脚脱坯等等。韩医生到九连大约两个月以后,绝大多数女生身体都恢复正常。

韩医生夫妻对待连里的战士如同子女。有多少生过病的九连人都会记得李会计送来的病号饭,一碗挂面,里面一个荷包蛋。那时候,鸡蛋和挂面对于现役军人也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韩医生夫妻都是四十五斤定量,韩医生还是现役军人供应,每月一斤半油,粮食应该已经很富裕了。可是粮食从来不够吃,要跟老乡买高价粮食。太多的战士都有过相同的经历:在饿得顶不住的时候,被李会计知道了,就说:“怎么了?又眼儿蓝了吧?走!到我那去,我做的多着呢!”李会计做饭从来就要多做,厨子里永远有吃得东西。她说:“不知道有谁深夜饿的顶不住了,我这里得有吃的。”

韩医生从来没训过任何人,但全连战士,包括刘胜利,张长发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战士对韩医生都敬重如同父母。全连战士觉得,有韩医生在连里,就觉得心里踏实。於是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些战士到卫生室,或韩医生的家。就是没病也去坐坐。一天劳累之后,他们觉得那里有些亲情。

从那次盘炉子和韩医生结下较为亲近的关系,最常去韩医生家的其中有我。我和几个同学跟韩医生夫妻可聊的东西很多。当时毛主席正号召评《水浒》读《红楼》,这也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可读的书。我们就聊《水浒》,聊《红楼梦》。李会计对《红楼梦》懂得很多,她能把里面的所有的诗词倒背如流。号召学毛主席著作,我们就聊《实践论》,《矛盾论》。号召学苏联党史,就聊普列汉诺夫和《联共党史》,聊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有时候也聊鲁迅。最多的时候我只是个学生,是个听众。韩医生,李会计对哲学懂得很多。有时候也看韩医生和李会计下棋,帮李会计支招,看李会计耍赖。

忽然有一天韩医生对我说:“你学点医学好吗?”一句话把我说得莫明其妙。韩医生说:“看你干活儿,又快又好,干净利落,这正是做手术需要的。你是不可多得的外科医生材料。现在年轻,不能就这么荒废着。从现在开始你学医学吧。我的大学教材都带来了,你拿去读。不懂的就问我。”

当时连里还缺少一个男卫生员。但我很清楚,韩医生虽是医生,但他是绝对没有权力决定卫生员人选的。甚至,谁和韩医生关系好,不仅不能当卫生员,而且入团入党都不可能。我知道,韩医生是把眼光放到了以后。因此我读医学书,并不是觊觎卫生员那个众人瞩目的“肥缺”。

那天,韩医生扔给我一本砖头一样的书。那是军医大学的教材,吴襄编写的《生理学大纲》。从接过那本书,每天晚上我都读到深夜,有时读到天明。那本书我认认真真地读了好几遍,每章每一节都做了笔记。最后韩医生还要考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终於有一天晚上,在晚点名时指导员宣布了一条震惊全连消息:“九连出了个裴多菲俱乐部!资产阶级在和无产阶级在争夺接班人。”更有表现积极排长发言说:“坚决跟党支部站在一条战线。坚决粉碎资产阶级的进攻!”

现在回想起来,指导员是农村兵,文化水平低。歪风邪气,他念成歪风“牙”气,一次传达基建任务,我怎么也听不懂他说要建几百平方米的“马概”。后来才知道是“马厩”。当时经常举办时事讲座。指导员主讲,讲到“三国四方”时,大家也搞不懂哪个是“秦国”(泰国)和“东埔寨”。他甚至不知道鲁迅是谁,一次在黄河边浇地,他居然把我的《鲁迅小说集》扔到黄河里,嘴里还骂:“他妈的,还是不累,累了就没功夫看黄色小说了!”

就文化水平讲,他不可能理解当时我们在一起谈些什么。他只见到许多战士和韩医生关系密切,凝聚力超过了以他为首的党支部。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是难以容忍的。

四,韩医生捡了个孩子

那年夏天,韩医生一个人骑着马从团部开完会回九连。走到沙疙都大队附近,忽然听到身边草坑里有婴孩啼哭。韩医生下了马四处寻找。果然发现不远处的枳芰草丛里躺着个男孩儿。孩子一丝不挂,大概一两岁的样子,瘦得皮包着骨头,哭的声音也十分微弱。韩医生立即把孩子抱起来,向四周看,并不见一个人。再看孩子:长得挺周正的,但是个兔唇。韩医生右手抱着孩子,左手牵着马向附近村庄走去。经过打听才找到孩子的父母。

孩子的父亲叫于发。孩子生下来,孩子妈妈一见是兔唇,就说生了个妖怪。要把孩子仍在尿盆里淹死。于发不干,说:“就算是个妖怪,也是自家的种。”可是孩子妈妈拒绝给孩子喂奶。于发就用自留羊的奶把孩子喂到了一岁多。今天于发不在家,孩子妈妈就把孩子扔到远处的草丛中。如果不被韩医生发现,到天黑不被狼叼走,也会冻死。

于发从外面回来,发现孩子不见了,正在大发雷霆。见一个解放军把孩子送了回来,于发千恩万谢。于发老婆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韩医生得知内情,说:“别说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是个猫儿,狗儿也不能说不要了,就扔到野地里!”孩子妈妈听了紧抱着孩子一边哭,一边说:“妈的肉蛋蛋,妈的肉蛋蛋。妈再不了,妈再不了。”韩医生给孩子检查了一下身体,说:“孩子很健康,嘴唇不要紧。我能给他做整型手术,好在孩子现在小,手术后只有一点痕迹。长大以后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于发夫妻听了将信将疑。韩医生给他们约了时间到九连来。此时于发却很是发愁。因为家里除了一口铁锅和几张羊皮做被子,什么也没有。哪里有给孩子治病的钱!韩医生说:“用不了多少钱,我先给你垫上,多咱有钱再还给我。”

不久,于发牵着毛驴,驴上坐着老婆,老婆抱着孩子来到了九连韩医生家。韩医生给他一家三口安排了住宿,给他们付了饭钱,安排在伙房打饭。连里没有手术器械,韩医生就用自行车辐条做成各式个样的钳子,夹子。手术就在连卫生室进行。两个礼拜以后,孩子拆线,一切正常。韩医生的手术做得十全十美,除了隐约可见几个针眼,几乎不见任何痕迹。孩子妈妈把孩子抱过来,亲了又亲,紧紧抱在怀里,就象生怕有人把孩子抢去似的。突然,“咕登”一声给韩医生跪下,说:“韩大夫,你就是我娃的再造爹娘哇--”说着一边磕头,一边大哭起来。

结账总共花费:一针奴夫卡因,一些消炎药。总共五毛多钱。可是于发连五毛多钱也没有,只能让韩医生给垫上,等年终分红再还。

于发回去不久就是麦收。收罢麦子就有了白面,于发又杀了一只最大的自留羊。这天,于发套上驴车,车上装上一袋精心磨制的“白灵灵的精粉”和那只肥羊,老婆抱上孩子,一路三十里地,欢天喜地来到九连看望韩医生。驴车就拴在家属宿舍门前的凉衣服的杆子上。众目睽睽之下把一袋白面和一只肥羊扛进了韩医生的家里。这倒让韩医生为了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明文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是不收,于发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最后韩医生说:“收下,我犯了纪律,不收,你又不同意。那就收下,但是我给钱,给粮票。”於是这才达成协议。李会计准备酒,饭。俗话说“骆驼见不得柳,蒙人见不得酒。”于发见到从北京带来的“红星牌二锅头”,就走不动路了。一直在韩医生家喝得酩酊大醉。只得住在九连,次日方归不提。

只是有一件事谁都万万没有想到:于发是个“黑五类”里的老二,他占了个“富”字,是个“富牧”。

五,刘胜利的病历

一九七O年,在二十团团党委的指挥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红柳条教育运动”和“姑奶奶教育运动”。二十团条件艰苦,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第一年,基建,开荒这两大任务都赶到了一起。四月二十四日第一批战士进驻二十团,到十月底上冻只有六个月的时间。这六个月的时间要给今年到达的所有战士建好营房。基建任务十分繁重。于此同时,还有巨大的开荒任务,第二年还要在荒滩上打出粮食,实现“自给有余”。团党委压力很大。但是这些兵团战士大多数来自大天津,北京,青岛等大城市的六九、七O届初中毕业生。文革时期由於这批学生没有受良好的教育,其中有很多地痞流氓。他们以地区或学校为基础,结成帮伙,打架斗殴,对抗领导,消极怠工。团党委直接领导展开这两运动,其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纠正这些不正之风。

“红柳条教育运动”不难理解,就是用红柳条“教育”那些表现不好的战士。“姑奶奶教育运动”是专为男生准备的。有些男生红柳条也不怕,就由女生来“教育”他们。利用男生不愿在女生面前丢人这个心理特点,把表现不好的男生交给女生,由女生用尽羞辱手段,包括殴打来帮助这些落后战士。政委XXX在九连的“两个运动”动员大会上讲:“我们这场运动不仅要触及灵魂,而且要触及皮肉!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指导员在动员会大上说:“党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不要怕打死人!对危害兵团建设的歪风牙气绝不能手软!”

那年秋天,每当黑夜降临,达拉图上空都会听到鬼哭狼嚎的叫声(请参看《打人的故事》)。男生打女生,女生打男生,男生打男生,女生打女生这样的排列组合每天晚上都在昏暗的油灯下激烈地进行。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的小学的同桌女同学康英华被女生们打后的惨状:头发被揪掉了一绺又一绺,露出一块黑一块白的头皮。脸上,胳膊上被掐的,被咬的一块青,一块紫。头顶被文艺宣传队表演“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木制大刀砍得鼓起无数大包。

那天,武装带,铁锹把,红柳条,橄面杖把刘胜利一顿暴打,打成了一滩烂泥。昏死过去,泼水,醒过来再打。铁锹把落在昏死过去的刘胜利身上,象落在麻包上一样,毫无反应。殷红的血从他的身体底下淌出来,象刚刚灌水的渠一样慢慢地沿着干燥的地面往前流淌,流淌。

我被吓坏了。偷偷地从殴打刘胜利的现场溜出来,跑到韩医生家,告诉了他刘胜利挨打的情形。韩医生问:“你参加了没有?”我说:“参加了。”韩医生听了,怒不可遏,用手指着我,用他那浓重的平山口音大吼一声:“你野蛮----!”这一声把我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跟我发火,还是发这么大的火。喊完,立即站起身就往打人现场跑去。

当韩医生跑到简易餐厅(打人现场)时,刘胜利正被四个人,每人揪着一个胳膊或大腿,象抬一口死猪一样抬出来。韩医生指挥着抬到卫生室,立即开始抢救。当晚打了强心剂。病历记载着第一次检查的结果:心跳,30次/分;血压,30/60;体温,41.5;全身皮肤90%受伤。手指骨折.手臂淤血。臀部淤血。大腿淤血。后背淤血。头部淤血……只有大腿内侧等极少部位例外,浑身淤血!

当时韩医生说:“刘胜利随时都有突然死亡的危险。他的内脏和大脑受到了严重的创伤,随时都有可能大出血,。一旦这种情况出现,绝对没有抢救的机会。”

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全连进入了深夜。九连沉浸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韩医生就守候在刘胜利身边。不停的量血压,听心脏,调整输液。第二天,刘胜利的头肿得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眼睛,鼻子完全消失,脑袋成为一个巨大的紫色肉球。只剩下张着的嘴象个黑窟窿。第三天,刘胜利苏醒过来,可以喝一点水,也能听见人说话了。但是,韩医生说,他的危险期远远没有过去。他仍然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内脏大出血,造成死亡。

这天的夜里,韩医生正守候着刘胜利,突然有人敲门。门开了,进来的是指导员。指导员问过病情后,对韩医生说了两件事:一,几乎用恳求的口吻请求韩医生不要让刘胜利死了。二,把刘胜利的全部病历交给指导员。

韩医生知道,这时候最恐惧的就是指导员了。他是这次打人的直接组织者。每一件打人的凶器:铁锹把,红柳条都是他亲手发给的。在开始殴打刘胜利之前,他说:“党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不要怕打死了。打死了扔进黄河我兜着!”

现在,刘胜利性命悬于一发。每分钟都有可能突然停止心跳。指导员害怕了,他怕刘胜利死了。一旦刘胜利死了,上级会来人调查死因,家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天津会来人,师部会来人,兵团会来人,甚至北京都会来人。他将怎样交代?此时他的前途,甚至他的身家性命都和刘胜利的生死连在一起。病历是刘胜利挨打最有效的证据,一旦诉诸法律,指导员将受何等处罚,说多严重也不过分。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全要看刘胜利的死活,而刘胜利的死活依赖韩医生的抢救。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自己对韩医生从来就没好过。

指导员说完,韩医生没有回答。卫生室死一样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指导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老韩呀,你的‘留党察看’处分今年年底就要到期了。支部就要安排时间讨论了。老背着个处分总不是个事。你好好表现,到时候我给你把它拿掉算了!”

韩医生正在给刘胜利量体温。他从刘胜利腋下抽出温度计,看了温度,甩了甩。看也没看指导员,说:“我也跟你说两件事,一,抢救刘胜利,你放心,我是医生,我会尽力。抢救他是医生的职责,这跟你请求不请求没有关系。二,病历你不能拿走。原始病历是受法律保护的。不是我不给你,是我没有权力给你。另外,这两件事和我的处分没有关系,希望你不要把它们混到一起。”韩医生声音很平静,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叮嘱一个病号,何时吃药,何时打针。

指导员听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了。

刘胜利终于没有死。韩医生用他的医德和医术把刘胜利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眼看刘胜利一天天康复起来,韩医生松了一口气,指导员也松了一口气。

六,越俎代庖

当年的秋天,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农田水利大会战。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挖干渠,一辆吉普车从远处解放渠大堤风驰电掣往九连开来,掀起一团尘土久久不散。大家远远看见,直起腰,停下手里的活儿,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惊慌--不知到又出了什么大事。五分钟后那辆吉普车又从九连的方向沿解放渠大堤风驰电掣往团部开去。计算时间,吉普车总共在九连逗留不到一分钟。直到天黑收工回到连里我才知道,韩医生被吉普车接走了。

吉普车直接开到了团部卫生所。在路上,来接韩医生的朱医生已经向韩医生介绍了情况:

地方干部姜副团长得了阑尾炎,他点名要卫生所所长给他作手术。可是腹部打开后,所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阑尾!于是刀口从三寸扩大到五寸,从五寸延长到七寸,从七寸延长到一尺多。手术原计划最多一小时。等到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所长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无计可施,但是他还是在心存侥幸地把《外科图解》打开,看着和实物差不多大小的图谱一一对照,试图找到那个在从猿到人进化过程中由于上帝的疏忽给人体留下的那个动物的痕迹。手术进行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麻醉时间已经快到了。所长决定放弃。但放弃手术又该如何处理?似乎缝上是唯一的选择,但本来白血球就高得不能再高。如果阑尾找不到,缝上就意味着等待死亡。

副团长的妻子是个当地的家庭妇女。此时早已如同坐在自家炕头上一样,盘腿卧脚地坐在卫生所门口的土地上,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这可咋介好哇!没有介那金刚钻哇,硬要揽瓷器活儿。这又不是劁毛驴,骟马子,寻不见缝上也就算球了。这可是个大活人啦,要治死了人,就要让所长去抵命了,我那天哇--”

这事情关系重大:涉及到军队和地方的关系。不知道是谁报告了团党委。团长得知,立即赶到卫生所。听了汇报大怒,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拖三个小时?还不快去九连把老韩接来?”

韩医生风尘仆仆下了车。团长正等在卫生所门口,说:“老韩你可来了,快去消毒,进手术室。”副团长的妻子见韩医生来了如同见到救星,停止了哭喊,从地上爬起来,也催促韩医生快进手术室。

韩医生说:“阑尾就在腹腔里,不会找不到。我不用消毒,如果是阑尾炎,所长肯定能完成这个手术。一定是病人有点特殊。”

韩医生戴了个口罩,披上手术服,进到手术室。所长早已面色惨白,拖着沾满副团长鲜血的双手让到了一边。韩医生一看,手术台就如同卖羊杂碎摊贩的砧板,腹腔的器官全都摊在上面一大堆。韩医生让所长动动这里,看看那里,心里就明白,这是几十万人才出一例的“器官反位”。就是五脏的位置和正常人的位置相反。一般人的心脏在左侧,他却在右侧;一般人的阑尾在小腹右侧,他却在左侧。如此类推。韩医生看清楚后,提示说:“所长,他会不会是“器官反位”呀?”

所长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没有回答。韩医生见这个启发没有生效,接着说:“所长为什么不在左边找找呢?”

一句话使所长怒不可遏:“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呀?阑尾在哪边我都不知道吗?”

韩医生见他误会了,干脆手指阑尾说:“你看这是不是阑尾?”

所长说:“这怎么会是阑尾?阑尾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韩医生说:“他的情况有些特殊。这就是阑尾。”

所长说:“这要是切错了,可是人命关天呀!”

韩医生说:“他是个‘器官反位’,你看看他的胃弯是不是和正常人相反?正常人的阑尾在右侧,他应该在左侧。所长放心,不会错的。错了算我的。”

所长听了,这才继续作这个手术。韩医生见手术会顺利完成,就离开了手术室。

韩医生从团部回来说:“这个手术所长不是做不了,只是病人有些特殊,找不到阑尾。我悄悄告诉他阑尾在哪里,他就能圆满做完这个手术。这样大家都过得去。虽说是‘救场如救火’,可也不能越俎代庖呀。我要是消毒,接过来做。别人做不了,就我能做。人家还怎么做人呀?所长还怎么工作呀?”

类似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在二十团卫生队,每年韩医生都会被吉普车接走好几次。此外,座落在乌拉特前旗的二师医院也曾经多次因手术做不下来,派吉普车把韩医生接去完成手术的。十八团也曾因同样的原因接过韩医生。

七,绝食事件

一九七O年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年。“两个运动”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女生XX又开始了视死如归的绝食。绝食发生的原因至今仍然是个谜,绝食者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为什么要绝食,只是同屋的战友在她的枕头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边写这:“请求和政委或团长亲自谈话”,这大概就算是她的的“绝食宣言”了。纸条被交到指导员手里。指导员立即采取了紧急措施:首先,派两匹快马,一匹从沙圪堵的马七渡口过黄河,直达乌拉特前旗火车站,追回马车班带走的所有信件。另一匹马取道团部三湖渡口,直达乌拉山车站,追回司务长带走的所有信件。

然后,指导员立即严密封锁消息:冻结外出请假,任何人不许离开九连。在连里,不许串排,串班。同时,拒绝一切外人来访,凡有外人来访必须报告连部,并令其立即离开。

果然不出指导员所料,绝食前XX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了信,给父母写了绝别书。同样的信件抄写成两份,分别在同一天早晨从两条路发出去,一条取道沙圪都马七渡口渡过黄河,直达乌拉特前旗邮局。另一条取道团部三湖渡口渡过黄河直达乌拉山车站邮局。

次日傍晚,派出的两路快马分别赶回,拿回了XX发出的所有信件。时至此时,指导员胜券在握,而XX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绝食仍在进行。

一切安排停当后,指导员说:“绝食,这就是和党支部作对,谁和党支部作对,谁就不会有好下场!任何人都不许管她,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由于指导员严密封锁消息,绝食进行到第七天XX,已经完全昏迷不醒时,除了极少数人外,全连很少有人知道九连发生了绝食事件。就在这天傍晚,韩医生在自己的门上发现了一个纸条。上边写着:“韩医生,快去救救XX,她快不行了。”送条子的人没留下姓名。

韩医生来到XX的宿舍时,屋里只有XX一人在炕上躺着。别的战友都已经在绝食第一天就接到指导员命令搬出了这间屋子。韩医生听过心脏,量过血压后。立即把一大管葡萄糖直接注射进XX的血管。大约一小时后,XX苏醒过来。看见韩医生在身边,眼泪象河水一样流了出来。说:“韩医生,您不该救我。我已经快熬过去了。我已经没有痛苦了。您为什么要把我救过来?”韩医生说:“傻孩子,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你也要活下去!”她说:“韩医生,要是这事比天还大呢?”说着流泪不止。韩医生说:“比天还大也要活下去!”

此后,无论韩医生怎样劝说,XX仍然拒绝进食,进水,仍然坚持要见团长或政委。韩医生知道,她给党中央和父母的信被追回后,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申诉的希望。在九连,如果没人帮她,她只有死路一条,死后还要落得“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韩医生说:“这件事我一定要帮你见到政委!你先做些准备,恢复一些体力。你滴水不进已经七天了。九连离团部六十多里地。坐马车要一天时间。你这个样子去不了。你先喝点糖水,恢复一下体力。明天我安排马车,让李会计亲自陪你到团部去见政委。”XX说“在见到政委之前我是不会吃东西的。我已经走到了今天。我不怕死。”

第二天,韩医生以“去团部送病号”为由,派出一辆马车专程送XX去团部见政委,并让李会计专程护理。马车上铺着一个褥子,XX就躺在褥子上。韩医生给她挂上了葡萄糖点滴,李会计举着葡萄糖瓶子,亲自陪伴,一路颠簸,直接来到团部去见政委。

很多年以后李会计回忆说:“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上马车的时候她的头稍微地偏了那么一点点,直到团部,六十多里地,七八个钟头,她的头还是稍微偏那么一点点.她真的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XX是打了葡萄糖去和政委谈话的。谈话内容XX没有跟任何人披露。李会计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从政委办公室出来,仰天长叹:“我糊涂!我是**!拿自己的命去和一群畜生赌输赢!我是**!”

从这时候起,她开始进食。不久就从九连消失了。她没有请假,也没向任何人告别。后来众多战友包括她的中学同学回家探亲,从来没有人带回来她的消息。再后来,二十年,三十年里,有过不少次战友聚会。提起她大家都歙嘘不已,但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就如同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

八,年终鉴定

那一年下了太多太多的雪。就在风雪迷漫中九连就要送走了这个多事的一年。年终到了,韩医生的“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到期了。这些天,韩医生夫妻心神不定。他们知道,党籍就是军人的生命,军人不是党员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特别是被开除党籍的军人。

天还降着鹅毛大雪。党支部评定会今晚就在连部召开。那天连部会议室的油灯一直亮到很晚。

韩医生的组织关系有些特殊:隶属医务系统,但又在连队工作。年终鉴定应有两个部门做:连里,由连党支部做出,另外团卫生队党支部也要做出年终鉴定。此时,团卫生队已经把一份鉴定抄件送到了韩医生手里:

1,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2,骄傲自满,目无领导。
3,配合团卫生队工作不积极主动。
评定建议:继续察看,以观后效。

这天晚上,韩医生好像是在等待着宣判。如果连党支部的鉴定再过不了关,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晚上,韩医生去开评定会了。李会计在家里,坐立不安。会议开到很晚才结束。韩医生回到家来,抖掉身上的雪花,脱下大衣递给李会计。进到里屋,李会计看到韩医生脸色苍白,一句话也没有。吓得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是沏好一杯茶放在韩医生桌前,默默的陪着韩医生坐着,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韩医生说:“睡觉!”李会计说:“对!睡觉!”

后来韩医生说:“那天几乎不是评定会议,而是批判会,甚至是批斗会。会上好几个新入党的战士坚决站在党支部一边,一共给我列了‘八大罪状’。这八大罪状是:

1,拉拢腐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搞裴多菲俱乐部。
2,不配合党支部工作,跟党支部对着干。
3,支持极个别战士向党示威。
4,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5,阶级立场模糊,和地方黑五类打得火热。
6,破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收受老乡的礼物,和接受黑五类的贿赂。
7,账目不清,用连队的药物给黑五类治病。
8,破坏党的民族政策(接受蒙古人的贿赂)破坏党和解放军的威信。

还有的战士直接叫我交待贪污了连里多少药费,收受了多少贿赂。

甚至有刚刚入党的女战士拿出我定的劳动条例说:‘这一条,不让女战士下水,不让女战士光脚脱坯,这就是拉拢腐蚀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阻拦我们改造世界观,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干革命就要‘出水才见两脚泥!’,这不是腐蚀拉拢有是什么?”

评定建议:鉴于以上八条严重错误,建议清除出党。


转自《二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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