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刚:抗战时期的拆迁

1989-06-04 作者: 任大刚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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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的拆迁

--作者:任大刚

四川省会成都在民国时期,从刘文辉开始,城市周边先后建起达16个机场,密度堪称全国之最。尤其是1943年—1944年,扩建和修建了七座大型军用机场,其中四座专供美军大型战略轰炸机B-29(又称“超级空中堡垒”)直飞日本实施轰炸,为抗战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在修建和扩建机场过程中,四川征调了数十万民工。笔者一位远房长亲当年参与机场修建,后来言及此段经历特别是与美军军官的友好交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无论是国家责任还是民族自豪,最终都要落到一分一厘金钱、一寸一寸土地的取舍,一日一日人工的花费上,而通过上述16个机场之一的崇庆县王场机场在修建中的拆迁问题,就可以发现,百姓的具体利益是怎样丧失在政府所代表的的民族和国家利益之中;而政府又是怎样在代表国家和民族利益时,不善对待百姓具体利益,最终反噬自身。

1939年3月,县政府奉命公告:王场猴子坝要修国防机场,严禁勘测范围内农民进行耕种,所有冬水田(注:四川当地冬天仍然蓄水,春天便于插秧种稻的耕地)一律放干。但是这个公告并没有说明所征用耕地的地价,以及房屋、坟地的搬迁费和青苗费。当地农民一看便慌了神,气愤地说:“对这些问题为啥不说个子丑寅卯?我们全靠这些土地生活,要我们停耕,叫人怎么生活下去?”

4月5日,航空委员会派出工程员到现场搞测量,区公所派出4名警士保护。农民一见,万分气愤,其中一人突然将测量仪器推倒,大声吼道:“连地价都没有说个名堂就开始测量,我们老百姓以后住哪里?不种田,喝西北风吗?”顿时,被激怒的农民毁坏测量器械。测量人员见状,纷纷逃入区公所。

农民们追到区公所,高呼“把测量队交出来”,后冲进区公所,打砸桌椅门窗,又到测量人员的住所毁坏其衣服用具。

区公所值班人员一面急电县政府,一面命警士抓人。闹事农民一见,一哄而散,纷纷逃走。县府闻报后,派出两名科长,不询缘由,以“肇事祸首”为罪名,拘留七人。测量人员于两天后返回省城。

4月6日,猴子坝农民自发组织起来开会商议决定,立即推选代表赴省请愿:要求立即释放被捕七人,要求政府评定地价,妥善解决停耕后一切问题。如得不到合理解决,则坚决不同意继续勘测和动工。

农民代表赴成都请愿,几个政府部门的接待人员都表示说,你们的要求会尽快上报中央,反正会求得合理解决,望你们返回原籍听候解决。农民代表无奈,只好返回。与此同时,被拘留的家属们也向温江专署呈文,请转令崇庆县府释放父兄。

而当地联保、士绅也深恐事情闹大,于己不利,一面贿赂官府人员,一面在《新新新闻》上,以19人名义登报表示这次事件是个“错误”“民等自愿负责赔偿公私一切损失。”一个多月后,县府答应了“民众要求”,并释放了被拘的七人。机场勘测工作暂时停止。

这年秋天,天降大雨,停耕的农田灌水,地方官员指责农民违令灌溉,结果政府和百姓再次发生纠纷,又有农民被拘。入冬之后,农田颗粒无收,政府答应赔偿的秋收也不见踪影。

而猴子坝的联保人员及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士绅则以每亩三元的价码,行贿政府官员,将机场地址向东北方向移动。

1940年2月,西川机场建委会宣布机场建设新计划,结果新址农民大为震惊,群情激忿,纷纷向专区和省上请愿。

5月份给专署的呈文说,猴子坝农户仅有10余家,坟地10余座,地势又平坦,修建机场比较合适,而新址人户、坟地10倍于猴子坝,地势起伏不平,修建机场很不适宜。

6月份,有农民代表向专署控告称,有不顾大义的人,与县府吕科长、区所文区员、联保主任龚育仁串通勾结工程师,将原划地址变更,另划新址,系吕、文、龚从中舞弊,且未经查勘,就派兵丁将庄稼毁损。两地比较,机场还是修建在猴子坝为妥,请派员查勘。

7月,县长向专署汇报说,6月下旬,省府和专署官员代表以及总工程师来县考察,县长本人于次日陪同考察了机场地址,并召集当地保甲、民众和赴省请愿代表开会,总工程师就变更地址作了解释。

且说新划机场开始勘测后,县政府勒令农民立即搬迁。当地农民恳求发给搬迁费再行搬迁,到5月份,搬迁费标准定出:牲畜圈1元,水井粪池3元,坟墓5元,瓦房每平方丈10元,草房每平方丈5元。

笔者查阅当年资料,恰恰在1940年,粮价飞涨,大米从法币43元每石上涨到212元每石,全年加权为104元每石。笔者请教多名当地老人,获知当地一石米合今天400斤,一斤大米的价格,以加权价格计算,为法币0.26元。也就是说,即便以一间房2平方丈(18平方米)计算,仅能获得77斤大米的搬迁费,以成都平原普通人家的住房规格,四间瓦房(正房)获得300斤大米搬迁费,加上附属的草房、牲畜圈、水井、粪坑,大概能获得500斤大米的搬迁费,相当于现在人民币1500元左右。

5月12日,机场终于破土动工,当地农民只得搭草棚,暂为栖身,有的投靠亲友,寄人篱下,有的不得不远走他乡。新任县长巡视机场工地,不得不承认农民境况悲惨,他说:“他们鸠形鹄面,露宿风餐,至今已数月了,不但地价无着,且已核定每亩六元的青苗费亦未领到……”

9月10日,终于进行了第一次地价评定,但航委会不承认省政府规定的每亩地价不得低于400元的规定,而是坚持要按照“七七”事变前地价及征地时民间买卖土地最高价的平均数来评定,结果无法达成共识,后来航委会于10月初以每亩100元暂放一部分地价款,以缓和矛盾。

10月13日,在航空总站进行第二次地价评定,会上强行定为水田302.5元,旱地226.8元,宅基地156.2元。由于评定太低,到会农民代表拒绝盖章。失地农民闻讯,组织上百人请愿团赴县赴省请愿,并于12月30日发出快邮代电:称丈量时地价市值每亩500元,由于物价高涨,现在每亩已经涨到超过1000元,而航空总站核定的地价短少了四分之三,且两季未种,负债累累,已经痛苦不堪。

1941年5月20日,省府派员会同航空总站、专署人员和县长,商讨“王场机场纠纷”案,地价增加到400元以上,青苗费也酌情增加。专署将协商办法报告省主席张群,请按商讨办法核定。

9月25日,省府向专署转来航委会军政厅决定:地价每亩增加到450元,青苗费增加到10元。

失地农民获悉后,认为地价仍然太低,农民代表先后于10月9日,次年1月向专署申诉:拖到现在,米价已超出十倍,地价每亩已值三四千元,如果每亩只给450元,损失约十分之九,万难谋生,仍请按现时田价给付。

1942年4月18日,新任县长向专署报告:按照航委会规定,收缴田主地契才能发放地价款,但有农民代表称,由于田亩征收已历三年,契约已成废纸,已随手毁损,现在地契一直没有缴齐,有农民代表率领妇女百人背负尸棺拥进县府,请马上发放地价款。航委会只好立刻同意发放地价款。这样,闹了整整三年的地价问题,以农民所获不过“杯水车薪”而告终。

据事后调查和回忆,在整个田亩清丈和搬迁费发放过程中,一直存在公职人员徇私舞弊问题。

比如专署专员巡视崇庆县,农民代表控告称,航委会拨款至县府34万元作搬迁费和部分地价款,但前后两任县长任上一共发放26万余元,尚有7万余元握款不发,被公职人员中饱私囊。

又比如,据工程图册计算,实占田2400亩,但政府只承认2240亩,省、专署视察员虽来县调查,尔后却称农民代表“所控与事实不符”。

农民代表自己要复丈时,则受到公职人员阻止,并以“反动分子”罪名将农民代表逮捕,激起农民义愤,群请“甘愿连坐”,迫于压力,将农民代表监禁月余释放。

1942年1月,王场机场竣工,名为航空七十七站,实为成都黄田坝机场的疏散机场。

抗战胜利后,王场机场荒废,几经周折,省府最后将机场发还县府,地方人士准备将机场用来开一个集体农场,事情尚在筹办之中,崇庆县已宣告解放。

一桩战时征地拆迁案纠纷长达三年,个中原因,值得深思。

其一,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严重的通货膨胀面前,无论被征地农民如何体谅国难当头,高风亮节,断难接受物价上涨之前的赔付标准。而政府方面,同样为飞速上涨的物价困苦,无论他们如何遵守契约,等到耗费时间走完工作流程,物价早已到一飞冲天。

其二,征地补偿标准任意更改,本来省府的标准时每亩400元,但航委会却要另定标准,政令不统一可见一斑。

其三,政府在一开始征地时,对地价补偿问题未做任何解释就开始勘测,为此后的纠纷埋下隐患。

其四,政府公职人员在征地拆迁中未能做到廉洁奉公,浑水摸鱼情况时有发生,民众失去了对他们的基本信任,致使“上访”事件不断发生。

人们未能因为抗战胜利带来的欢欣,就忘记了这次起于1940年的严重通货膨胀带来的一系列切肤之痛,很快国民政府因此丧失人心,人们冷眼旁观,看着它起高楼,看着它楼塌了,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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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此表为“1912-1949大米价格表”之一部分,来自《崇庆县志》。第一列为“年份”;第二列为“币制”,1935年改行“法币”前为“银元”;第三列为每石米“最低价”;第四列为每石米“最高价”;第五列为“全年加权平均价”。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转自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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