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张永福

1989-06-04 作者: 任晓雯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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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福

--作者:任晓雯

标签写作岁月文革回忆张永福最早的人生记忆,是在五岁时。他抱着漏气的皮球,站在梧桐树下。马路明亮地发着烫。一个焦黄皮肤老头,推着咯啦作响的自行车。车后座有只工具箱,缠着棕绳,悬着硬纸板,写着毛笔字“修棕绷”。“坏呃棕绷修伐?坏呃藤绷修伐?”直拧拧的吆喝声里,有股长日将尽的倦怠。

父亲张宝根从对街斜穿过来。老头停住,摆正工具箱,多缠一圈棕绳,又扯了扯,查看是否扎实。破铜烂铁的自行车,终于挪出张永福视线。他看见父亲躺在一辆卡车底下。

直至成年,张永福都没弄清楚,那件事怎样发生的。母亲吴丽妹不提,他也不问。他记得空荡荡的马路,瞬间围出一堆人。一个大屁股女人挡在前面。鱼尾和葱,从她菜篮里翘出来,篮底滴答淌水。

张宝根生前是党委书记,吴丽妹是车间主任,“三八红旗手”。他们是新华无线电厂同事,自由恋爱。婚后,吴丽妹两次流产,查出是慢性肾炎,半因操劳,半因体寒。经人介绍,认识一位苏州来的老中医,吃半年中药,有了张永福。

张永福出生时,重七斤半,谁知越长越瘦弱。家里订一份牛奶。丈夫去世后,吴丽妹又从工友那里争取一份。逼着儿子,早一瓶,晚一瓶。儿子不见长胖,身高也平常。

张永福上学后,经常挨打。吴丽妹一横胳膊,将他拦腰折起,对准拱出的屁股,哗哗挥动量衣尺。她用竹筷子戳他,还拧起一丁点儿皮肉,转上几转。打过一顿,成绩稍稍提升,很快又跌回中等。

张永福跟同学丢沙包时,是捡沙包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他很少玩,放学回家,看连环画,或者对着窗外,双眼定怏怏。

念到初一,学校停课。隔壁沪生阿舅死了猫,打算偷偷埋掉,被人发现,关押起来。多名邻居证明,猫确为病死,才洗脱“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名。沪生阿舅获释回家那晚,张永福梦见父亲,整张脸是糊的。醒来哭一场。

翌年,复课闹革命。张永福做起“逍遥派”。同学们批斗、串联、贴大字报,他窝在家看书。张宝根留下一柜子书,包着牛皮纸,末页页角标上号,归为“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经”、“史”、“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杂类”。“文革”开始后,吴丽妹将书扎进樟木箱,垫在床板下。

她批评儿子,“凡事不积极,胆小像女人”。她是“赤卫队”活跃分子。沪生阿舅的老婆,属于“造反队”。俩人经常辩论,互相乱骂,推搡起来。一天,吴丽妹回家,胳膊血淋淋,是在厂里被对手用砖头砸的。她自此消沉。

张永福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建工局下面的上海深井机械厂,做电焊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18块涨到36块。再过三年,涨到39块。一起进厂的青年,涨到42块。生产科长说,张永福不活络,吃亏。他给他介绍对象。

林娟是生产科长爱人的同事,从崇明农场回来不久。扎两根麻花辫,白色的确良衬衫,湖蓝乔其纱裙子,借来的圆头人造革皮鞋。初次见面,他迟到了,远远见她在树荫里,与介绍人并排站。她反复咬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风向一抖,碎金似的阳光洒向她。

林娟嫌张永福闷,还嫌他穷。介绍人说:“你也29岁,年龄不小了。永福人品好,给他机会,也给你自己机会。”

第二次单独约会,在人民公园散步。林娟步速快,说话脆,像只小马达。她讲起父母双亡,只剩后妈。返城后住在四哥家,四嫂整天摆脸色。张永福想象与她组建家庭。哦了一声,面颊飞红。

第三次约会,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暗场之后,分别进入影院,坐到相邻位子。她肉团团的手搭在椅把上,被银幕照得闪亮。他简直不知电影在说什么。她笔直不动,忽然扭头,冲他笑一笑。

婚后一年,有了儿子张曦。四口人挤在十平方米里,婆媳经常吵架,逼张永福站队。林娟将塑料面盆砸得嘭嘭响,骂他“像个女人没骨气”。吵了三年,吴丽妹得肝癌去世。

张曦念五年级时,张永福分到房子,一室半,在曲阳新村。他们封了阳台,安上移窗。张永福下班得闲,翻翻旧书,抬头看到儿子,在阳台里学习。饭后洗碗,厨房窗口外,中年男女扎堆跳舞。林娟也在其中。她戴上全部饰品——金戒指、珍珠项链,和一块用红绳穿起的玉。跳快三时,胸脯、腹部、小腿肚,齐齐抖动。她是他的妻子。张永福脑海中也似跳舞,有了哗哗旋转之感。

1996年,张曦考取华师大中文系。林娟同年下岗,厂里送来奖状,“光荣退休”,裱在玻璃镜框里。她膝盖长骨刺,不再跳舞,常到小花园打麻将。过了几年,听说儿子被保送研究生,淡淡道:“你爸没事捧本书,冒充知识分子,有屁用,还是穷一辈子。”

张永福去探望。张曦戴着眼镜,从研究生宿舍出来。他说学业重,没空回家。东张西望,还打开塑料袋,瞅瞅父亲买的苹果。张永福说:“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就来看一看,你赶紧去忙。”

他逛逛校园,人中出汗了。买一只圆面包,坐在毛泽东像底下吃。校门口,新鲜面孔穿梭,使他有时光恍错之感。他也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感到惶恐不安。幸亏哗地一下,就过来了。张永福说不出滋味。他抬抬眼睛。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教学楼顶旁。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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