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戈:重返建新忆当年

1989-06-04 作者: 伍小戈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重返建新忆当年

--作者:伍小戈

看到这个题目也许有人要问,“建新”是哪里 ? “建新”的全称叫岳阳建新农场,也叫岳阳监狱。它位于湖南与湖北交界的地方,虽然总面积只有五十多平方公里,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为它西临洞庭,东倚长江,是新中国最早的水利工程荆江分洪的重要组成部分;更重要的还是它的政治意义--它是湖南最早建立的劳改农场之一。几十年来这里关押过数以万计的犯人,且尤以政治犯居多,他们大多以“反革命”的罪名来到这里,如文革时《中国向何处去》的作者,后来又差点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杨小凯,就在这个农场里被关押了整整十年,后来他还写过关于建新农场的回忆文章。

那么我与这个农场又有什么关系呢?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的父亲因为所谓的“右派”在这里被关押过十几年。本来他的刑期只有三年,但那时哪怕只有一年刑期,也等于被判了无期,刑满后还得留在农场继续改造,也叫“就业”,实际上还是处于被管制状态。与在押犯人唯一的区别是可以把家属接来一起过,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来到建新农场,来到父亲身边的。从 1964 8 月到 1968 12 月,也就是从 11 岁到 15 岁,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零五个月的少年时光。从外湖到内湖,从上学到辍学,从跟着奶奶下地干活到和家人一起被遣送农村,饱尝了人世间的心酸苦辣。

但自从 1968 年底离开这里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可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却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随着自己渐渐老去,我知道如果还不去看看,今后恐怕就没机会了。于是在 7 8 日,也就是我 61 岁生日的前一天,在妻子的陪伴下,我坐上了从长沙开往岳阳的大巴。车子行驶两个半小时到岳阳,再改乘开往建新农场的中巴车。经过雄伟的洞庭大桥,再穿越与建新农场相邻的君山农场,汽车在广袤的洞庭湖平原上奔驰,一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建新农场的场部--茅斯铺,此时已是中午一点多,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

记忆中的茅斯铺有很多房子,中间有条大水渠从东向西流过,周边还有加工厂、基建队、机务队、防汛队等等。现在这些都还在,但感觉小了很多。现在大水渠的北面是岳阳监狱的机关办公区,南面则是商业区,有几家小餐馆和小超市,还有小旅馆小药店什么的。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过中饭,一位热心的警官告诉我们继续往北走。这是一条简易公路,路上不时地有车子开过,其中最多的是摩托车,在骄阳的烘烤下,扬起一阵灰尘,但行人很少,只有树上的鸟儿和草丛里的虫子在叫,感觉有些荒凉。一直走到一个叫荷花公园的地方,在旁边那家“君荷堂”宾馆住下,我的故地重游由此开始。

首先去的是离宾馆最近的子弟学校。从 1964 年秋季到 1967 年春季,我在这里上了两年小学和半年初中。记忆中的学校有教室,有操场,有宿舍,有食堂,附近还有大片的田野,高高的堤坝和一排排树林,那都是我常去的地方。当时因离家较远,就和二姐寄宿在学校。为了省钱,就从家里带菜去,但有时也在食堂里买菜吃,我印象最深的是常从菜里吃出虫子来。还有就是因为没有钱,我们常是饿一顿饱一顿,有位姓胡的班主任老师很同情我,几次买饭给我吃。后来在文革中,她也因为出身不好被干部子弟折磨得死去活来。很多年后,我还专门去岳阳找过她,但现在也失去了联系。

当时的学生有两类,一类是像我这样的劳改犯子弟,另一类是农场管教干部的子弟。开始时我们在一起倒还相安无事,但 1966 年文革爆发后,干部子弟就对我们另眼相看了,经常无缘无故地对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进行辱骂甚至殴打。我不敢反抗,本来就有些忧郁的性格就更加忧郁了。现在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日子!记得有次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击,回过头一看,只见几个干部子弟正对着我狂笑。而最让我恐惧的是,有次我打开课桌抽屉,里面竟然盘踞着一条死蛇!就这样,我终于不得不离开学校,回到家里,从此永远地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活。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两栋破旧的小楼,旁边还有幼儿园的招牌。每间教室的门上都有某年纪的标志,教室里还有布满灰尘的课桌和黑板,但现在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据说因生源不足,学校已经关闭多年。而当年的操场,现在已是杂草丛生,稀稀拉拉地种了些玉米和棉花,还有鸡鸭鹅三三两两地在草丛中觅食。唯一还能找到当年的感觉的是一棵大松树,记得原来也有的,只是没有现在这么高大。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树下,让妻子给我照了张相,然后离开了这个曾经熟悉却又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

因学校遗址离我们住的宾馆很近,第二天清早,我和妻子又去了那边。在离学校不远的堤坝下,我们突然发现了一片坟茔,每座坟堆都满是荒草,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标记,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也有我熟悉的人?于是我想起当年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经常可以看到犯人们修水渠挖出来的堆堆白骨,有些头颅还滚到了马路上。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就像踢皮球一样,把这些头颅踢来踢去,觉得很好玩,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地不应该。其实,这些遗骨都是五十年代初农场创建时死去的劳改犯,他们大多是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其中不少还在抗战中与日本人厮杀过。他们也有父母、妻子和孩子,却因为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和极其严酷的生存条件,大批大批地死在了这片茫茫荒野上。就像甘肃夹边沟劳改农场和黑龙江兴凯湖劳改农场的犯人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连姓名都没留下。

吃过早饭,我们又坐上了开往岳阳的中巴车。到一个叫七监区的地方我们就下了车,然后沿着小路向东方走去,那里是当年的建新农场十一队,后来叫七大队三中队的所在地,是我在建新农场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也是我前面提到的可以带家属的劳改犯集中居住的单位。记得当时总共有六栋茅草屋,其中四栋住家属,一栋住单身汉,一栋是伙房 ( 食堂 ) ,还有一栋砖瓦房住管教干部。现在想起来,那是什么房子啊?我们全家五口就挤在一间还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冬天滴水成冰,夏天蚊虫叮咬,芦苇加泥巴糊成的“墙壁”,连隔壁的人放个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在这样极其简陋的房子里,我们整整住了四年,直到 1968 年底离开建新农场。

我们的茅屋附近是一望无垠的棉花地,从学校回来后,奶奶就带着我和弟弟去地里干活,挣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插秧、锄草、扮禾、摘棉花……,。无论严寒酷暑,每天早起晚归,每块农田里都留下了我们的汗水和泪水。只在偶尔有机会与小伙伴们一起去水渠里捉鱼虾的时候,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可到了 1968 年的“一打三反”运动,红色恐怖再次降临。管教干部和军管人员整天提着枪追查所谓的反革命。那些和我们朝夕相处的劳改犯遭殃了,几乎天天都有人被批斗被自杀被失踪 , 整个农场一片肃杀。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劳改犯都很有学问也很有故事,但他们的结局都很惨。

还记得食堂里有个姓钟的劳改犯,长一脸的络腮胡子,人们叫他钟胡子。他温文尔雅,经常讲故事给我听。可一天早上起来,人们发现他吊死在了食堂的房梁上;还有个姓戴的劳改犯,是湘西凤凰人,曾在国民党远征军里当军医,有关远征军的那些惨烈的故事,我最早就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但在一次批斗会后,他突然失踪了,以后再也没见到他。另外,我有个姓刘的同班同学,和我一样也是劳改犯子弟,他性格倔强,就因为顶撞了管教干部,被军管会给处决了,当时他还不到十六岁。我还有个名叫唐玲玲的小伙伴,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当时随家人被遣送回老家道县,正遇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一个漆黑的夜晚,她和家人被当地贫下中农用铁丝绞在一起拉到土坑前。自知将死的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暴徒们还是把她推进土坑活埋了……一个腥风血雨、丧心病狂的年代!

凭着记忆和妻子的帮助,我们终于找到了七大队三中队的遗址,但所有的茅屋都已经荡然无存。眼前呈现的只是大片的田野和纵横交错的沟渠,田土里种了南瓜、玉米和一种叫竹柳的植物,大片大片地望不到边。如果不是亲历者,谁又能想到,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田野上,曾经有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生离死别的故事!我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把泥土,轻轻地吻了吻,放进我的包里。然后拧开酒瓶,将一瓶白酒全部洒到地上。心里默默地呼唤:“亲爱的伙伴们,我祭奠你们的来了,你们能看到,能听到吗 ? ”此时此刻,一件件往事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从心头掠过,我不禁潸然泪下。

离开三中队遗址,我们继续坐上开往岳阳方向的中巴车,驶出建新农场的大堤不远,就来到了我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荆江门。当年的建新农场有内湖和外湖之分,大堤内的地方叫内湖,因有大堤护着,相对比较安全;而外湖则是长江和洞庭湖之间的广阔地带。 1964 年夏末我刚到建新农场时,就住在这里一个叫十三队的地方。记得当时正是发大水,长江和洞庭湖的水一齐涌来,我们住的地方成了孤岛,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父亲上堤防洪抢险去了,奶奶带着我们姐弟,住在风雨飘摇的茅棚里,度过了一段极其危险而艰难的日子。当时什么吃的都没有,奶奶就把洪水冲到孤岛岸边的死猪死鸡捡回来,弄干净煮了给我们吃,那些情景令我终身难忘。

十三队这个地方即著名的荆江门,那时候没有公路和汽车,这长江边的荆江门就是建新农场通往外面的唯一出口。洪水退后,我常和弟弟去荆江门码头看轮船。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也能坐上轮船,回到长沙,回到妈妈身边?面对奔流的江水,当时的我充满幻想。没想到几年后的 1968 年,我们果然在这里坐上了轮船。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冬日,建新农场成百上千的劳改犯家属扶老携幼,哭声一片,其中就有奶奶带着我们,挑着破旧的行李,拽着刚从棉花地里挣来的那点盘缠。但去的不是长沙,而是一个更贫穷更险恶的地方--父亲的老家新化,在那里,我又度过了八年的艰难岁月。

此时此刻,又要见到荆江门了,我的心里有些忐忑。在火一样的阳光下,我们走过一段崎岖而漫长的小路。路边一块石碑上的标记显示,这里是岳阳监狱即建新农场与岳阳君山区即君山农场的分界线。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刚想坐下休息休息,却有成群的蚊虫向我们袭来,只好赶快起身继续往前走。我们终于来到了长江边,放眼望去,那条巨大的长龙仍在缓慢地向东蠕动。江的对面是湖北监利的地盘,房屋和数目隐约可见。但此时我们的身边却空空荡荡,记忆中的码头和房子已不见踪影,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我和弟弟常来的那个荆江门?

短短两天的建新之行结束了,我有些失落也有些茫然,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回来后一位曾在建新农场生活过的朋友问我,从前的建新和现在的建新有什么不同?我想了想对他说:“从前的建新劳改犯都在地里干活,现在的建新劳改犯都在室内做产品加工--因为农场的上万亩良田都包给了附近的农民,你记忆中的那个建新农场已不复存在。”于是我又想起那天在茅斯铺正值下班见到的情景:场部的警官们全都登上大客车,一台接着一台,如同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开往几十公里外的岳阳城--那里才是他们的家。显然,警官们忠于的只是这个职业,却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

是的,与我所见到的其他地方相比,今天的建新农场是显得有些寂寞有些荒凉。但我要说,这里的人们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这次无论是在岳阳还是在建新,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餐馆、酒店、公园,也无论遇到的是警官还是平民,是老人还是孩子,是男人还是女人,个个都很友善,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理解我的心愿,这让我有些意外也很感动。是啊,历史上那最沉重的一页,已经翻了过去;那个与人为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2014 07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