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光直是一座没有爆发的火山
光直是一座没有爆发的火山
----作者:余英时
岁暮怀亡友是情感上最承受不起的负担,现在写这篇纪念光直的短文,不禁触绪万端,不知从何说起。今年春间,哈佛大学正式举行了一次规格很高的追悼会,我和许倬云兄都曾应邀在会上发言,倬云回忆光直的大学时代,我则追想和他同在哈佛读研究院时期的一些往事。
这 篇文字仍然从 这 一 时 期开始,所述以我 们 的私交 为 限。光直和我同在1955年秋天到哈佛大学,他是人 类 学系的研究生,我 则 是哈佛燕京学社的 访问 学人。 这 一年,我 们 的寓所相隔很近,在同一条街(Shepard Street)的斜 对 面。当 时 他和台湾大学的董同先生、高友工兄同住一所公寓。光直也修 过 董先生中国 语 言学的 课 ,所以他 们 是一 师 二徒的 组 合,相 处 极 为 融洽。光直不但 聪 慧 过 人,而且用功的程度更不是常人所能想像。因此我 虽 偶然在晚 间 到他 们 的住 处 相 访 ,但 绝 大部分 时间 都在董先生的房里 谈话 ,不敢多打 扰 他。他也有 时 走 过 来凑凑 热闹 ,但不到十分 钟 便回房用功去了。他自律之 严 ,即此可 见 。第一学期 读 下来,听 说 他的各 门 成 绩 都是最 优 等。他在学 术 上必有 辉 煌的成就,我 们 从那 时 起便已没有一 丝 一毫的 怀 疑了。
1956年秋季我也从 访问 的身份 转变为 研究生, 这 才和光直在哈佛有先后六年(1955———1961)的交往。我和他从相 识 到相知大概 经过 了两三年的 时间 。一九五八年以后他修完了博士 课 程, 进 入写 论 文的 阶 段,有了 较 多的自由支配的 时间 ,他便不再像第一学年那 样紧张 得使人透不 过 气来。他和李卉 结 婚后,有一年(大概是1958———1959)住在研究生宿舍里。他 们 两人都 热 情好客,常常在周末招待一些 单 身同学。他 颇 有烹 饪 功夫,所以偶然也下厨一 显 身手。 这 一 类 的聚会主要是 为 了舒解学 业 的 压 力和排遣旅居的愁 闷 ,所以大家都尽量 轻 松,打麻将和 谈 武侠小 说 是我 们 的基本消遣。 这 一年 严 耕望先生恰好在哈佛 访问 ,也偶然参加我 们 的聚会。 严 先生是一位最 严肃 的学者,从来不看 闲书 。但在我 们 的感染之下,竟然也 对 武侠小 说发 生了好奇心。 临 行 时 ,他特 别 向我借了一部武侠小 说为 途中的 读 物。 这 件事十足反映出我 们 当 时 “少年狂”的情况。 说 起打麻将,也有一件趣 闻 。1959———1960年李 济 之先生来哈佛 讲 学,光直自然要好好招待 业师 一番。李先生夫 妇 也好玩牌, 饭 后我和光直陪他 们 打了几圈。我 们 打牌从不 赌钱 , 输赢 只 计 筹 码 的多少。 这 一天光直大 败 ,散局 时 当然照例一走了之。
几天之后,我又碰 见 了李 师 母, 闲谈 中提到了那次搓麻将的事。她老人家 说 ,那天她是大 赢 家,但光直是 穷 学生,因此没有算 账 。我只好 对 她 说 明原委,她老人家也不禁 为 之失笑。我 记这 些故事是 为 了透出光直 为 人的另一面。他的事 业 心已 强 到无可再 强 ,但他通情达理,而且富于幽默感。我 们 相 处 几十年, 见 面或通 电话时 ,开 场 白照例是一些 谑 而不虐的 戏语 。所以他有一次 说 :我 们 是“开玩笑的关系”(他 说 的是英文“joking relationship”)。 “开玩笑的关系” 这 句 话 本身也是开玩笑,我 们 之 间说 正 经话 的 时 候当然比开玩笑多得多。所以下面我想 谈谈 他的治学精神。
我 们 不同行,我没有 资 格 对 他的学 术 成就做任何 评论 。我从他那里 捡 到了不少关于考古学和人 类 学的知 识 。 虽 然大部分是耳食之学,但究竟有 转 益多 师 的收 获 。他的治学 规 模很大, 对 中国文明的起源与特征(特 别 是与西方文明相 对 照)要求做整体的掌握, 这 可以 说 是他 毕 生追求的目 标 。 这 个目 标 大概他在台湾大学 时 期便已 坚 定地建立了起来,到美国之后68他便朝着 这 个方向努力。恰好五十年代美国考古学翻开了新的一 页 ,当 时 称之 为 “新考古学”。其中最有影响的一支是聚落考古学(settlement archaeology)。 经过韦 利(Gordon willey) 扩 大研究之后,“聚落形 态 (settlement-ppattern)”成 为 考古学家注意的焦点。从聚落形 态 出 发 ,考古学家可以系 统 地研究古代社会的 经济 、政治及社会 组织 ,并 对 考古学上的所 谓 “文化”提出功能性的解 释 。更重要的,考古 资 料中所 显现 的 变 迁,聚落形 态 的研究也可以找出 长 期内在 转 化的原因,而不必一定 诉诸 以前流行的播散或移植的 观 念。 总 之,聚落形 态强调 了文化的整体性和延 续 性, 这 正适合光直当年需要。
我 记 得他在研究生 时 期便已在美国人 类 学学 报 上 发 表了一篇关于美洲聚落考古学的 论 文。 这 是他 为 了熟悉方法和技 术 的一种准 备 工作,后来他写《古代中国考古学》便运用自如了。正因 为 他想根据不断出土的中国考古新 资 料,重新建构中国文明的起源与 变 迁,他平 时 和我 讨论 的也都是关于掌握古史整体的大 问题 。在我的 记忆 中,王国 维 的《殷周制度 论 》、傅斯年的《夷夏 东 西 说 》、徐旭生的《中国古史的 传说时 代》,以及 亚细亚 生 产 方式,是他当年最 爱谈 的几个 题 目。由于他重 视 中国古代文明的延 续 性,夏、商、周三代的因革 损 益也是最吸引他的 问题 。
他非常希望考古 发 掘可以 证实 夏代的 历 史性,晚年扶病从事早商的 发 掘工作也是 为 了要把三代的 历 史从考古方面推得更早。他 虽 然有 许 多持久不 变 的大 见 解, 但却没有 让这 些 见 解 变 成阻碍知 识进 步的偏 见 。他真正做到了“ 实 事求是”四个字。《古代中国考古学》一 书 随着考古 发 掘的 进 展,先后修 订 了三次,最后第四版是1986年刊布的。每一版几乎都是重新撰写的,他 绝 不 让 抽象理 论 抹 杀 具体事 实 。光直 还 有 组织 与 办 事的才能,无 论 在什么地方,他都是一股 动 力,早年在哈佛 时 期已 见 端倪 。1960———1961年他 毕业 后,在哈佛人 类 学系开始教 书 。像第一年一 样 ,我 们 又同寓距校园不 远 的哈佛街, 这 次 则 “ 对门 居”, 过 街便可相 访 , 过 从自然很密。我的寓所有一 间较 大的客 厅 ,周末晚 间 常常是学文史的中国同学聚 谈 之地,光直有空也来参加。
50年代中期我 们 初到哈佛 时 ,学文史方面的中国学生很少,但 经过 了四五年,从台湾和香港来的人逐 渐 增加, 这时 已有十余人之多。光直 觉 得我 们 与其漫无界限的 闲谈 ,不如索性 组织 一下, 变 成一个定期 讨论 会。每次 轮 流由一个人做 专题报 告,其余的人听后 进 行 问难 和 讨论 。 这 个非正式的 讨论 会先后 举 行了一二十次,有 时 大家争 辩 得面 红 耳赤,但一点也没有 伤 和气。50年代的美国社会是十分平静的,大学校园更是名副其 实 的“象牙塔”。我 们这 一群中国学生当 时 既没有意 识 形 态 的冲突,也没有政治 观 点的分歧。我 们 真的相信“象牙塔”里藏着无限的智慧,正等着我 们 去 发 掘、吸收和消化。通 过讨论 会,我 们 各自把学、思所得具体地呈 现 出来,确令人胸 怀为 之一 畅 。很多年后,我 读 了英国思想史家伯林(I.Berlin)的感旧 录 ,其中有一篇描写三十年代牛津大学一群青年哲学家定期 讨论 会的情况。他 说 ,他 们 那 时 少年气盛,目无余子,以 为这 几个人便是哲学世界的中心。他接着又 说 , 现 在回想起来, 虽 深感不免 过 于 轻 狂,但年 轻时 期如果不 经历这 一集体 发 狂的 阶 段,将永 远尝 不到智性的 乐 趣。我 们这 一群受中国文化熏陶的青年人,直接 间 接,都知道庄子“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 为 尽在己”的寓言, 绝 不敢像伯林和他的朋友 们 那 样 “狂”。然而我 们 曾在忘情的争 论 中 尝 到 过 智性的 乐 趣, 则 并无二致。当 时 的 讲题 多已不能复 忆 ,只 记 得光直 讲 的是从考古新 发现 中重建新石器 时 代的中国史前史。我 则 不 务 正 业 ,第一次整理了关于《 红 楼梦》的新看法, 这 是十几年后我写《 红 楼梦的两个世界》的 远 源。 讨论 会 为 此 书 种下了元胎,否 则连 胎死腹中也 谈 不上,更不必 说见 之文字了。但光直是 这 个会的灵魂,若不是他的推 动 , 讨论 会根本便不可能出 现 。
他的推 动 力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三个清楚的印迹,我必 须 借 这 个机会 说 出来,作 为 我 们 相交四十五年的一个 纪 念。 第一是他主 编 《中国文化中的 饮 食》(Food in Chinese culture) 这 部 书 。他在研究生 时 期便一再提到要和我合作, 结 合考古学、人 类 学与史学,最早曾建 议 合写中国的 节 日,如中秋、端午之 类 。但当 时 各自有更急迫的研究 计 划在手,此事 终 无下文。
一九七二年冬,他忽然从耶 鲁 打 电话给 我,很 郑 重地提 议 要集合人 类 学家和史学家,共写一部中国 饮 食史。那 时 人 类 学家如李 维 斯陀和道格拉斯都有著名的 论 著 问 世, 寻 求“食”的文化意 义 。恰好他一向研究的商、周礼器与 饮 食有极密切的关系,青 铜 器上的“饕餮” 图 形更 对 他具有神秘的吸引力。所以 这 一 饮 食研究的 计 划仍是他 长 期 对 中国文明起源做整体掌握的一部分。人 类 学的新潮流不 过 适逢其会,触 动 了契机而已。我 们经过 多次交 换 意 见 之后,他 坚 邀我写 汉 代一章。我 对这 个 计 划十分欣 赏 ,但要我搜集文献与考古 资 料,写 汉 代的 饮 食,我的 兴 致 实 在不大。最后我一口答 应 下来主要是 为 了和他的交情,同 时 也算 实 践了以前关于学 术 合作的承 诺 。但那 时 我已决定了向哈佛告假,回到香港母校新 亚书 院去服 务 两年; 这 也是践十八年前的宿 诺 。我 预计 在港期 间 的行政工作必定十分忙碌,写 汉 代 饮 食章大概只好等到一九七五年回美以后再 说 。一般合作写 书 ,拖上三两年是常事,所以我一点也没有 紧 迫感。 谁 知我的如意算 盘 完全打 错 了。光直 这 位主 编 非常人可比,我在一九七三年七月中 刚 到香港,他八月 间 已追踪而至,提醒我不可忘了稿 约 。第二年春 间 他大概隔两三个星期便有信来催稿。我有一封回信,其中一句是“食指尚未 动 ”。 这 是 顺 手拈来的双关 语 , 虽 曾博得他一笑,却未能激 发 他的慈悲心。我知道逃无可逃,只好在百忙中 挤 出 时间 来, 还 了 这 笔 债 。当 时 我的窘迫,至今 记忆 犹新。但 这 是我 们 惟一的合作成 绩 ,作 为 友 谊 的象征,是很可珍惜的。
第二件事是我从哈佛 转 到耶 鲁 。我是一九六六年回到哈佛任教的,至一九七七年已十一年,早已定居下来,根本没有想到 还 会移 动 ,光直可以 说 是我到耶 鲁 的最大原 动 力。一九七六年耶 鲁 中国史教授莱特突然去世,光直便想把我搬 过 去。他一方面向我重申合作之 议 ,另一方面大概也努力 说 服了 历 史系的史景迁,由他出面和我正式接洽。 详 情在此没有 细说 的必要, 总 之,我最后之所以 动 念,和光直共事合作确是一个重大的 诱 因。但是我完全不曾想到,就在同 时 ,哈佛人 类 学系也在 积 极 进 行把光直 请 回来。等到我知道 这 件事 时 ,我和耶 鲁 的商 谈 差不多已至最后 阶 段,不便出 尔 反 尔 了。我和耶 鲁历 史系、 东亚 系的同仁都无深交,光直是我惟一的熟朋友。如果早知道光直可能离开,我大概从 头 便不会考 虑 耶 鲁 的事了。最后我 们 两人只好同意各自做抉 择 , 结 果 则 是我去他来,移形 换 位。 这 是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阴 错 阳差,大概只有佛教“ 缘 ”之一字可以解 释 :我 们 没有共事的 缘 分。
最后一事 则 是他推 动 我 访问 中国大 陆 。早在一九七三年他已参加 过 一个学 术访华团 ,在大 陆访问 了一段 时 期。他 们 的 团 体回程 经过 香港 时 ,光直 还 打 电话 要我用 车 子去九 龙 火 车 站接他 们 。他的 专业 是考古,平 时对 大 陆 考古学界的重大成就又深致推挹,他希望多和中国的同行做学 术 交流, 这 是天 经 地 义 的事。一九七八年夏天,“美中学 术 交流委 员 会”忽然要我担任“ 汉 代研究代表 团 ”的 领队 ,去大 陆 做一个月的 访问 ,光直也是 团员 之一。 这 件事突如其来,我完全没有心理上的准 备 。 这 个“交流委 员 会”事 实 上是美国官方的 组织 。我与 这 个 组织 素无来往,一个人也不 认识 。 约 我做一个普通 团员 也 许还 勉 强说 得 过 去,承担 领队 的重任, 对 我而言, 简 直是天下奇 谈 。当然我很快便明白了, 这 件事完全是光直在后面一手促成的。大概他 觉 得我 对 中国大 陆 太隔膜了, 这 是使我大开眼界的好机会。我 们 的代表 团 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从 东 京直 飞 北京,先后参 观 了洛阳、西安、敦煌、 兰 州、 长 沙、昆明、成都等地的 汉 代 遗 址和出土文物,最后于十一月十七日从北京启程返美。除了北京之外, 这 些地方都是我一九四九年底离开中国以前所未到 过 的。我确 实 开了眼界。此行我又先后会 见 了 俞 平伯、 钱锺书 、唐 兰 、唐 长 孺、 缪钺诸 先生,他 们 是我心 仪 已久的学 术 前 辈 。我个人的收 获 是十分丰富的。今天回想起来,我 还 是 对 光直感念不已。
但是最可 怀 念的 则 是在 这 一个月中,我和光直朝夕相 处 ,无所不 谈 。在相交四十五年 间 ,我 们 从来没有在一起 说过这 么多的 话 。 这 次旅程中我 还发现 了光直内心深藏着另一个精神要素,令我十分惊异。有一次在火 车 上,他忽然 说 ,他早年一直有一种向往,即如果能 为 人 类 、国家或民族做出一件大有 贡 献的事,而自己炸得粉身碎骨,那才是最痛快不 过 的。 这 使我立刻想起 闻 一多的一番 话 : 我只 觉 得自己是座没有爆 发 的火山, 烧 得我痛,却始 终 没有能力炸开禁 锢 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 热 来。 光直在表面是十分平静安 详 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有此“壮 怀 激烈”的一面。知人真是 谈 何容易!光直 这 句“壮 怀 激烈”的 话时时萦 回在我的心中,但并没有深想下去。 现 在我似乎恍然若有所悟。他的 话 表示他内心存在着一座“火山”,像 闻 一多一 样 , 这 是可以肯定的。但“火山”不 过 是一个比 喻 , 实质 上 这 是 蕴 藏在一个人内部的 创 造力。 创 造力特 别 大的人便会感到内在的火山 时时 要求爆 发 。光直早年的向往 说 明他的巨大 创 造力已在迫不及待地 寻 找突破的出口。后来的客 观环 境使他走上了学 术 的道路,他的全部 创 造力便 发挥 在古代研究上面。火山也不必一定要采取一次 总 爆 发 的方式才能放射出光和 热 。我 们 可以 说 : 他是一座没有爆 发 的火山,但是他的光和 热 已永 远 留在人 间 。 让 我用最后 这 一段 话 作 为怀 念亡友的悼 词 。
二 ○○ 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于普林斯 顿
转自《中国考古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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