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光直是一座没有爆发的火山

1989-06-04 作者: 余英时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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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直是一座没有爆发的火山


----作者:余英时


岁暮怀亡友是情感上最承受不起的负担,现在写这篇纪念光直的短文,不禁触绪万端,不知从何说起。今年春间,哈佛大学正式举行了一次规格很高的追悼会,我和许倬云兄都曾应邀在会上发言,倬云回忆光直的大学时代,我则追想和他同在哈佛读研究院时期的一些往事。



篇文字仍然从 期开始,所述以我 的私交 限。光直和我同在1955年秋天到哈佛大学,他是人 学系的研究生,我 是哈佛燕京学社的 访问 学人。 一年,我 的寓所相隔很近,在同一条街(Shepard Street)的斜 面。当 他和台湾大学的董同先生、高友工兄同住一所公寓。光直也修 董先生中国 言学的 ,所以他 是一 二徒的 合,相 融洽。光直不但 人,而且用功的程度更不是常人所能想像。因此我 偶然在晚 到他 的住 访 ,但 大部分 时间 都在董先生的房里 谈话 ,不敢多打 他。他也有 来凑凑 热闹 ,但不到十分 便回房用功去了。他自律之 ,即此可 。第一学期 下来,听 他的各 都是最 等。他在学 上必有 煌的成就,我 从那 起便已没有一 一毫的 怀 疑了。

1956年秋季我也从 访问 的身份 转变为 研究生, 才和光直在哈佛有先后六年(1955———1961)的交往。我和他从相 到相知大概 经过 了两三年的 时间 。一九五八年以后他修完了博士 程, 入写 文的 段,有了 多的自由支配的 时间 ,他便不再像第一学年那 样紧张 得使人透不 气来。他和李卉 婚后,有一年(大概是1958———1959)住在研究生宿舍里。他 两人都 情好客,常常在周末招待一些 身同学。他 有烹 功夫,所以偶然也下厨一 身手。 的聚会主要是 了舒解学 力和排遣旅居的愁 ,所以大家都尽量 松,打麻将和 武侠小 是我 的基本消遣。 一年 耕望先生恰好在哈佛 访问 ,也偶然参加我 的聚会。 先生是一位最 严肃 的学者,从来不看 闲书 。但在我 的感染之下,竟然也 武侠小 说发 生了好奇心。 ,他特 向我借了一部武侠小 说为 途中的 物。 件事十足反映出我 “少年狂”的情况。 起打麻将,也有一件趣 。1959———1960年李 之先生来哈佛 学,光直自然要好好招待 业师 一番。李先生夫 也好玩牌, 后我和光直陪他 打了几圈。我 打牌从不 赌钱 , 输赢 的多少。 一天光直大 ,散局 当然照例一走了之。

几天之后,我又碰 了李 母, 闲谈 中提到了那次搓麻将的事。她老人家 ,那天她是大 家,但光直是 学生,因此没有算 。我只好 明原委,她老人家也不禁 之失笑。我 记这 些故事是 了透出光直 人的另一面。他的事 心已 到无可再 ,但他通情达理,而且富于幽默感。我 几十年, 面或通 电话时 ,开 白照例是一些 而不虐的 戏语 。所以他有一次 :我 是“开玩笑的关系”(他 的是英文“joking relationship”)。 “开玩笑的关系” 本身也是开玩笑,我 间说 经话 候当然比开玩笑多得多。所以下面我想 谈谈 他的治学精神。

不同行,我没有 他的学 成就做任何 评论 。我从他那里 到了不少关于考古学和人 学的知 然大部分是耳食之学,但究竟有 益多 的收 。他的治学 模很大, 中国文明的起源与特征(特 是与西方文明相 照)要求做整体的掌握, 可以 是他 生追求的目 个目 大概他在台湾大学 期便已 定地建立了起来,到美国之后68他便朝着 个方向努力。恰好五十年代美国考古学翻开了新的一 ,当 称之 “新考古学”。其中最有影响的一支是聚落考古学(settlement archaeology)。 经过韦 利(Gordon willey) 大研究之后,“聚落形 (settlement-ppattern)”成 考古学家注意的焦点。从聚落形 ,考古学家可以系 地研究古代社会的 经济 、政治及社会 组织 ,并 考古学上的所 “文化”提出功能性的解 。更重要的,考古 料中所 显现 迁,聚落形 的研究也可以找出 期内在 化的原因,而不必一定 诉诸 以前流行的播散或移植的 念。 之,聚落形 态强调 了文化的整体性和延 性, 正适合光直当年需要。

得他在研究生 期便已在美国人 学学 表了一篇关于美洲聚落考古学的 文。 是他 了熟悉方法和技 的一种准 工作,后来他写《古代中国考古学》便运用自如了。正因 他想根据不断出土的中国考古新 料,重新建构中国文明的起源与 迁,他平 和我 讨论 的也都是关于掌握古史整体的大 问题 。在我的 记忆 中,王国 的《殷周制度 》、傅斯年的《夷夏 西 》、徐旭生的《中国古史的 传说时 代》,以及 亚细亚 方式,是他当年最 爱谈 的几个 目。由于他重 中国古代文明的延 性,夏、商、周三代的因革 益也是最吸引他的 问题

他非常希望考古 掘可以 证实 夏代的 史性,晚年扶病从事早商的 掘工作也是 了要把三代的 史从考古方面推得更早。他 然有 多持久不 的大 解, 但却没有 让这 成阻碍知 识进 步的偏 。他真正做到了“ 事求是”四个字。《古代中国考古学》一 随着考古 掘的 展,先后修 了三次,最后第四版是1986年刊布的。每一版几乎都是重新撰写的,他 抽象理 具体事 。光直 组织 事的才能,无 在什么地方,他都是一股 力,早年在哈佛 期已 端倪 。1960———1961年他 毕业 后,在哈佛人 学系开始教 。像第一年一 ,我 又同寓距校园不 的哈佛街, 对门 居”, 街便可相 访 , 从自然很密。我的寓所有一 间较 大的客 ,周末晚 常常是学文史的中国同学聚 之地,光直有空也来参加。

50年代中期我 初到哈佛 ,学文史方面的中国学生很少,但 经过 了四五年,从台湾和香港来的人逐 增加, 这时 已有十余人之多。光直 得我 与其漫无界限的 闲谈 ,不如索性 组织 一下, 成一个定期 讨论 会。每次 流由一个人做 专题报 告,其余的人听后 问难 讨论 个非正式的 讨论 会先后 行了一二十次,有 大家争 得面 耳赤,但一点也没有 和气。50年代的美国社会是十分平静的,大学校园更是名副其 的“象牙塔”。我 们这 一群中国学生当 既没有意 的冲突,也没有政治 点的分歧。我 真的相信“象牙塔”里藏着无限的智慧,正等着我 掘、吸收和消化。通 过讨论 会,我 各自把学、思所得具体地呈 出来,确令人胸 怀为 之一 。很多年后,我 了英国思想史家伯林(I.Berlin)的感旧 ,其中有一篇描写三十年代牛津大学一群青年哲学家定期 讨论 会的情况。他 ,他 少年气盛,目无余子,以 为这 几个人便是哲学世界的中心。他接着又 , 在回想起来, 深感不免 狂,但年 轻时 期如果不 经历这 一集体 狂的 段,将永 远尝 不到智性的 趣。我 们这 一群受中国文化熏陶的青年人,直接 接,都知道庄子“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 尽在己”的寓言, 不敢像伯林和他的朋友 “狂”。然而我 曾在忘情的争 智性的 趣, 并无二致。当 讲题 多已不能复 ,只 得光直 的是从考古新 发现 中重建新石器 代的中国史前史。我 ,第一次整理了关于《 楼梦》的新看法, 是十几年后我写《 楼梦的两个世界》的 源。 讨论 种下了元胎,否 则连 胎死腹中也 不上,更不必 说见 之文字了。但光直是 个会的灵魂,若不是他的推 , 讨论 会根本便不可能出

他的推 力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了三个清楚的印迹,我必 个机会 出来,作 相交四十五年的一个 念。 第一是他主 《中国文化中的 食》(Food in Chinese culture) 。他在研究生 期便一再提到要和我合作, 合考古学、人 学与史学,最早曾建 合写中国的 日,如中秋、端午之 。但当 各自有更急迫的研究 划在手,此事 无下文。

一九七二年冬,他忽然从耶 电话给 我,很 重地提 要集合人 学家和史学家,共写一部中国 食史。那 学家如李 斯陀和道格拉斯都有著名的 世, 求“食”的文化意 。恰好他一向研究的商、周礼器与 食有极密切的关系,青 器上的“饕餮” 形更 他具有神秘的吸引力。所以 食研究的 划仍是他 中国文明起源做整体掌握的一部分。人 学的新潮流不 适逢其会,触 了契机而已。我 们经过 多次交 之后,他 邀我写 代一章。我 对这 划十分欣 ,但要我搜集文献与考古 料,写 代的 食,我的 在不大。最后我一口答 下来主要是 了和他的交情,同 也算 践了以前关于学 合作的承 。但那 我已决定了向哈佛告假,回到香港母校新 亚书 院去服 两年; 也是践十八年前的宿 。我 预计 在港期 的行政工作必定十分忙碌,写 食章大概只好等到一九七五年回美以后再 。一般合作写 ,拖上三两年是常事,所以我一点也没有 迫感。 知我的如意算 完全打 了。光直 位主 非常人可比,我在一九七三年七月中 到香港,他八月 已追踪而至,提醒我不可忘了稿 。第二年春 他大概隔两三个星期便有信来催稿。我有一封回信,其中一句是“食指尚未 ”。 手拈来的双关 , 曾博得他一笑,却未能激 他的慈悲心。我知道逃无可逃,只好在百忙中 时间 来, 。当 我的窘迫,至今 记忆 犹新。但 是我 惟一的合作成 ,作 的象征,是很可珍惜的。

第二件事是我从哈佛 到耶 。我是一九六六年回到哈佛任教的,至一九七七年已十一年,早已定居下来,根本没有想到 会移 ,光直可以 是我到耶 的最大原 力。一九七六年耶 中国史教授莱特突然去世,光直便想把我搬 去。他一方面向我重申合作之 ,另一方面大概也努力 服了 史系的史景迁,由他出面和我正式接洽。 情在此没有 细说 的必要, 之,我最后之所以 念,和光直共事合作确是一个重大的 因。但是我完全不曾想到,就在同 ,哈佛人 学系也在 行把光直 回来。等到我知道 件事 ,我和耶 的商 差不多已至最后 段,不便出 了。我和耶 鲁历 史系、 东亚 系的同仁都无深交,光直是我惟一的熟朋友。如果早知道光直可能离开,我大概从 便不会考 的事了。最后我 两人只好同意各自做抉 , 是我去他来,移形 位。 是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阴 阳差,大概只有佛教“ ”之一字可以解 :我 没有共事的 分。

最后一事 是他推 访问 中国大 。早在一九七三年他已参加 一个学 术访华团 ,在大 陆访问 了一段 期。他 体回程 经过 香港 ,光直 电话 要我用 子去九 站接他 。他的 专业 是考古,平 时对 考古学界的重大成就又深致推挹,他希望多和中国的同行做学 交流, 是天 的事。一九七八年夏天,“美中学 交流委 会”忽然要我担任“ 代研究代表 ”的 领队 ,去大 做一个月的 访问 ,光直也是 团员 之一。 件事突如其来,我完全没有心理上的准 个“交流委 会”事 上是美国官方的 组织 。我与 组织 素无来往,一个人也不 认识 我做一个普通 团员 许还 强说 去,承担 领队 的重任, 我而言, 直是天下奇 。当然我很快便明白了, 件事完全是光直在后面一手促成的。大概他 得我 中国大 太隔膜了, 是使我大开眼界的好机会。我 的代表 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从 京直 北京,先后参 了洛阳、西安、敦煌、 州、 沙、昆明、成都等地的 址和出土文物,最后于十一月十七日从北京启程返美。除了北京之外, 些地方都是我一九四九年底离开中国以前所未到 的。我确 开了眼界。此行我又先后会 平伯、 钱锺书 、唐 、唐 孺、 缪钺诸 先生,他 是我心 已久的学 。我个人的收 是十分丰富的。今天回想起来,我 光直感念不已。

但是最可 怀 念的 是在 一个月中,我和光直朝夕相 ,无所不 。在相交四十五年 ,我 从来没有在一起 说过这 么多的 次旅程中我 还发现 了光直内心深藏着另一个精神要素,令我十分惊异。有一次在火 上,他忽然 ,他早年一直有一种向往,即如果能 、国家或民族做出一件大有 献的事,而自己炸得粉身碎骨,那才是最痛快不 的。 使我立刻想起 一多的一番 : 我只 得自己是座没有爆 的火山, 得我痛,却始 没有能力炸开禁 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 来。 光直在表面是十分平静安 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有此“壮 怀 激烈”的一面。知人真是 何容易!光直 句“壮 怀 激烈”的 话时时萦 回在我的心中,但并没有深想下去。 在我似乎恍然若有所悟。他的 表示他内心存在着一座“火山”,像 一多一 , 是可以肯定的。但“火山”不 是一个比 实质 藏在一个人内部的 造力。 造力特 大的人便会感到内在的火山 时时 要求爆 。光直早年的向往 明他的巨大 造力已在迫不及待地 找突破的出口。后来的客 观环 境使他走上了学 的道路,他的全部 造力便 发挥 在古代研究上面。火山也不必一定要采取一次 的方式才能放射出光和 。我 可以 : 他是一座没有爆 的火山,但是他的光和 已永 留在人 我用最后 一段 为怀 念亡友的悼


○○ 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于普林斯


转自《中国考古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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