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记吕荧
记吕荧
—— 作者:佚名
1915 年 11 月 25 日,吕荧出生在安徽天长县新何庄,家境不错,三餐温饱。
7 岁开始读私塾,中学时爱上了文学, 20 岁时,以出色成绩考进北大历史系。
吕荧(右三)在北大校园和同学合影
大学期间他十分活跃,写诗,写评论文章,是进步团体 “ 浪花社 ” 的主要成员,还参加了 “ 一 · 二九 ” 学生运动。然而生于那个战乱年代,他的生活注定不会安稳!
1938 年,北平沦陷,他被迫流亡南下武汉,但他并没有放弃对知识的追求,在战火纷飞中,冒着枪林弹雨,跑到西南联大读书。
1941 年, 26 岁的他开始发表,翻译作品和文艺理论文章,在文艺界崭露头角。毕业后到四川涪陵中学任教,还进行翻译、写作事业,与胡风、冯雪峰等文学家都关系密切,而其中的胡风,在后来竟和他产生了难以想象的联系!
胡风
再后来,他又被贵州大学聘为副教授,爱国的他,与其他教授一起,合作创办了《时代周刊》,宣传民主、和平,反对内战,但此举却遭到校方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其他教授都妥协了,唯独他,干脆直接放弃教职,愤然离校,辗转到台湾师范学校。
故事讲到这里,如果他当时继续留在台湾,那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好讲的了,不过就是他出版了多少本著作,学界地位几何。可偏偏,他选择了回大陆,不为别的,只为报效祖国,而他的人生就此彻底改变!
1950 年的春天,青岛山东大学来了位新老师,他很是特别,有多特别呢?首先外表上就与众不同!
当时,大家都已春装在身,他却全副冬装,出门还戴口罩。别看他体弱畏寒,却爱好运动,曾获得北大校运动会跳高第一名。
他讲起课来也是与众不同!他担任校中文系系主任、教授主讲文艺理论课程、美学,在讲台上,不苟言笑的他,却自有一种风度翩翩的动人之处,讲课内容丰富、分析透彻见解精辟,水平绝对一流。渐渐地,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甚至历史系、外文系的学生也来听课,后来由于人实在太多了,他只好搬到理学院的大教室里去讲课。
在山东大学期间,他还培养了两位著名的学者,一位是当代中国著名美学家周来祥,另一位是著名的红学家李希凡。周来祥说:我对于美学兴趣和爱好,正得之于先生的启蒙和指导。李希凡则说:他是我学生时期,在文艺理论家中崇拜的偶像。而如今山东大学的美学研究,之所以在全国举足轻重,他功不可没。
而他身上最最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他的性格! 1951 年,全国批判电影《武训传》,山东大学的师生们也紧随潮流,可他却对此有自己的看法,他说: “ 武训也是你们山东的一个圣人,他办义学错在哪里?没有钱,到处募捐甚至乞讨,正表现了他对办学的坚韧执着,怎么成了罪人呢?我的老乡冯玉祥就崇拜武训,步他的后尘办义学 ……”
他认为美是主观的,人人都知道美,但是对美的看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相同的。美是物在人的主观中的反映,
是一种观念。今天看来这样的主张没啥大不了,可在那个时代,这就是大错特错!
我们信奉的马克思主义是唯物论者,他的主张显然是 “ 唯心论 ” ,《文艺报》发表文章点名批评他,可他看到后丝毫没有胆怯,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还倔强地发表文章予以反驳。
结果,对他的批判愈演愈烈,山东大学多次召开批斗大会,但他都 “ 拒不认错 ” ,校长爱惜他的才华,出面劝说他,让他象征性地服服软以便解脱,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学生也劝他说:放下面子,做个自我批评。他一听就怒了: “ 我怎么能随便检讨 ? 维护真理能含糊吗?这不是爱面子,我有读者呀,我得对读者负责! ”
面对学生们的批判,他总是会气冲冲地辩驳, “ 这个同学所说不符合事实 ” , “ 这个同学的意见完全错误! ”…… 几天后,学校又准备开批判会,但开会当天他没有到场,原来他早就不辞而别,拂袖离去,一如当年离开贵州大学般的坚决!
1951 年夏在青岛海滨。吕荧(右二)
之后的 1955 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由于提出的文艺理论,和 “ 毛泽东文艺理论 ” 不相一致,学者胡风被逮捕入狱。之后胡风案的漩涡越卷越大,任何与他有关系的人统统被牵连,甚至有的人连胡风面都没见过,仅仅是通了一次信,也备受牵连。
老年胡风
“ 胡风案 ” 是中国文坛牵涉面最广、蒙冤时间最长的惊天大案,总计 2100 余人受到牵连,其中 92 人被捕, 62 人被隔离审查, 73 人被停职反省。
这年的 5 月 25 日,中国文联和作协召开联席扩大会议,到会的有 700 多人,全是名声响当当的文化名流。大会以《请依法处理胡风》为主题,主持人郭沫若首先提议,撤销胡风的一切职务,对胡风等反革命分子镇压,而且镇压得要比解放初期更加严厉 ” 。
郭沫若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这是站队的机会,是表明自己立场的机会,是保护自己不被殃及的机会,所以学者大师们拼命鼓掌,忘了自己的才华,忘了自己著作中提到的真理,只记住四个字:坚决拥护!
之后, 700 多人举手,通过了把胡风开除出文联和作协,并依法惩处他的决议。还有 20 多人上台发言,热烈地赞成这一决议,每个人发言结束,底下都会啪啪啪地响起掌声,
持续不断,热闹极了。
然而从始至终,在这 700 多人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鼓过掌,没有举过手。而是站起来,大步走上主席台,自个坐在郭沫若和周扬中间,从容地拿过话筒说: “ 对于胡风我认为不应该说是政治问题,而是学术问题,是文艺观的一种争论,更不能说他是反革命! ”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全场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主持人郭沫若的嘴都哆嗦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人们终于明白他说了什么,郭沫若站起来让他停止发言,底下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咒骂他大逆不道,这可是个表现的机会啊,诗人张光年首先冲上台去,想把他轰下来,当头棒喝: “ 不要再说你那一套了,先交代你和胡风的关系吧! ” 但他还不肯下去,紧握话筒挣扎着仍想说点什么,底下的人歇斯底里地怒吼: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最终,他被反扣着双手押下了台,并直接被送回家中,从此过上长达一年的软禁生活。
胡风案被牵连的 2100 余人中,一开始并没有他的名字,但他却 “ 自己跳了出来 ” ,也被划了进去。直到 1956 年 6 月,他的软禁才被解除,但长期的折磨让他受到严重刺激,时而精神恍惚,时而幻觉幻听,好友上门来看他,有时他会突然不认得了,惊慌失措地把他们赶出门,高喊 “ 特务 ” 。尽管他的精神已经分裂,但他没有停止过热爱的写作。
1957 年,他的论文《美是什么》,被人民日报刊登,论文的 “ 编者按 ” 由毛泽东亲自审定,这意味着公开为他恢复了名誉, “ 编者按 ” 是这样写的: “ 本文作者在解放前,和胡风有较密切的来往 ……
后来查明,作者和胡风反革命集团,并无政治上的联系。他对自己过去历史上和思想上的错误,已经有所认识。我们欢迎他参加关于美学问题的讨论。 ” 之后,他的才气不断喷涌,又相继出版了译著《论西欧文学》、文学论文集《艺术的理解》等等,成了名副其实的著名美学家。
然而好景不长,文革来袭,他迎来了悲惨的结局!
吕荧著作《人的花朵》
在铺天盖地的腥风血雨面前,他无处藏身,对他的迫害升级,他先是被抄了家,但红卫兵大失所望,因为他家除了几件破旧家具,就只有用三块砖头支起的一口锅,实在是寒酸到不行,他自己也是衣衫褴褛,赤脚穿双胶鞋。
但对他的折磨还远没有结束!有次他正削着苹果,邻人来了,跟对方说话时,拿水果刀比划了几下,
结果,他就因此,被强制押往良乡农场劳动改造。
被捕时,他还不忘带上打字机,若干包蜡烛,以及未完成的书稿。但一到农场,他很快就瘦到皮包骨头,连写作的气力都没有了,这里的生活真不是人受的,几十个人挤在一个通铺,大便马桶就摆在脚底下,他没被褥,只有一个破棉花套,怕冷的他夜里只能用它御寒。饭食粗糙就算了还吃不饱,本就瘦弱的他,更是难以承受沉重的劳动。由于他几乎不说话,总是沉默,不肯背诵毛主席语录,还常被当作批斗的靶子,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
身体上的折磨不算什么,最让他痛苦的是心灵上的折磨,他的打字机被没收,书稿被撕毁,心中唯一的慰藉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为了活下去,蜡烛都不得不拿去换了窝窝头。
尽管他自己正遭受非人的凌辱,可他仍关心朋友们的命运。总是托人打听冯雪峰、萧军等人的情况,但等来的往往都是痛心的消息。
再后来,他似乎真的疯了 …… 和他在同一个农场的难友陆俊回忆说:吕荧打饭回来,没有筷子,站在囚室前用手抓着吃,他常常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里流露出惨伤和悲愤的情绪。
还有文章回忆说:他大多数时候是 “ 木呆呆地 ” ,甚至在屋角大小便。他身上穿的一件女式背心,外面罩着一件脏得发黑的旧风衣,赤脚 …… 从打进去,直到死,他没换过衣服,没洗过澡。
他还经常对人说: “ 他们进口了一种最新仪器,能够测知人的脑子里想什么。我虽然放出来了,他们仍然每天,朝我发射电波,探测我的思想。 ”
他仍然喜欢美丽的事物,常常跟囚室外,几株开白花的茨菰说话,喃喃称赞道:
“ 真美呀,真美! ”
他已经瘦到不成人形,可那些人还不肯放过他, 1968 年 10 月,他又和姜葆琛等人,被遣送到清河农场继续劳改,他曾鼓励姜葆琛说: “ 一定要坚信,这个不公正的时代,一定会过去的!你年轻,一定要活着出去 ……”
而当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到来时,他已经再也不能起身了。看看窗外美丽的花儿,再也不能称赞它们一句 “ 真美呀 ” 。他无比饥饿,却没有饭吃,重病缠身,那些人却拒绝为他治疗,让他无医无药,等待死亡。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命如游丝,见者无不感到心碎,唯一的破棉花套,早已烂成破棉絮,又哪里遮挡得了寒风彻骨。
1969 年 3 月 5 日那天,他已经瘦到只剩 50 斤重,他忽然很想抽支烟,姜葆琛为他买了包最次的烟,他抽了几口,很苦很涩,然后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是被冻死的,也许是病死的,总之总之,他才 55 岁 ……
而这位著名的美学家,即使死后,下场也是无比凄凉,一领苇席草草掩埋,弃尸荒野!半块砖头上面用粉笔写着两个字:吕荧。
直到 10 年后的 1979 年,他才被正式平反, 1980 年,胡风也被平反了,然而吕荧的身躯早已融于天地间,那块写着他名字的砖头,也早已在岁月的摧残下面目全非。
一位曾参与 “ 胡风专案 ” 的办案人员,后来在《我所亲历的胡风案》一书中,曾这样忏悔过: “ 我从内心里,对吕荧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表示深深的敬意。 ”
吕荧,一个别人口中的书呆子,一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但我们却不能不无比地景仰他!
景仰他不懂投机的笨拙,景仰他没有落井下石的双手,景仰他敢走上主席台的脚步,景仰他面对那 700 多人,
如痴如醉高呼胡风有罪的可怕现场中,是他敢站出来向全世界宣告,胡风无罪的无畏!
在那个所有人跪卧的时代,最瘦弱的他却站起来敢说 “ 不 ” ,其声震天,其声撼地!
他悲壮的离去,带走了一个时代的温厚与优雅,却给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留下了最正直,最明媚,最高贵的一束光,是他用无畏的行动告诉了我们,何为学者!
铁骨金声,巍巍其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是一位中国真正的勇士,今天, 2018 年 11 月 25 日,吕荧诞辰 103 周年,他值得我们所有人的致敬与缅怀,历史会永远铭记他站立的那一刻!
转自《三联人物周刊》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