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1983年嚴打回憶錄

1989-06-04 作者: 佚名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83 年嚴打回憶錄

---- 作者:佚名

車隊把大量「罪犯」送上刑場。

一連三天,除了打罵,沒有人來詢問他為何被關。直到第三天午飯後,李曉明聽到鐵門外喊了一聲「 31 號出來!」當時,他還在納悶 31 號是誰,旁邊的人說:「畫家,喊你咧!」  「流氓行兇嫌疑,問題已查。」

時隔三十年,李曉明依舊不明白,這份自己被勞教三個多月後得到的釋放證明,意味着甚麼。所謂的問題已查,是指自己確有涉嫌流氓行兇行為,還是指問題已查清,自己沒有流氓行兇嫌疑?與李曉明一起經歷過三十年前那場「嚴打」運動的人,其中很多人都有着類似疑惑:莫名其妙成了被「嚴打」的對象,經歷一段時間的監獄生活後,又被莫名其妙地釋放了。這期間,有的人在監獄裏只待了幾個月,而有的人長達數年,但很少有人獲得一份正式的判決書,釋放也是簡單的一句話,「你可以回家了」 。編選 / 楊光一

1983 8 16 日早晨, 25 歲的李曉明剛剛起床準備去上班,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開門後,外面站着三個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同來的還有李曉明所在單位保衛處的一個人。

保衛處的人簡短介紹:三個警察是西安市公安局一處的。之後,李曉明被限制在家裏。從早上 8 點一直到黃昏,警察將李曉明住處的角角落落都搜查了一遍。最後,將其女友的一大捆小說手稿、還有李曉明的照片、海外寄來的信件、畫冊、明信片、美術習作等,全部裝在幾個大塑料袋裏,一起帶走。

「當時只是讓我跟他們一起去派出所問個話。」那時,李曉明剛從西安美術學院畢業一年,想想自己從未有過犯罪紀錄,他沒多想就上了警車。可警車並沒朝公安局的方向開。車上,他被告知會被關押到紅廟坡監獄去,但最後,卻被帶到了西安東郊的沙坡看守所。

李曉明永遠也忘不了走進看守所的那一刻。

「轟」的一聲,鐵門打開了,他被推搡進了一間陰暗的監舍。那是一間大半截窗戶見不到天空的監舍,一張大通鋪,擠着十幾個人,吃喝拉撒皆在此處。

一連三天,除了打罵,沒有人來詢問他為何被關。直到第三天午飯後,李曉明聽到鐵門外喊了一聲「 31 號出來!」

當時,他還在納悶 31 號是誰,旁邊的人說:「畫家,喊你咧!」李曉明非常機械且快速地站起來走出去,他被帶到了另外一個房間裏,迎面坐着三位身着制服的公安。看見他,其中一人問:「你叫李曉明?給你換個地方住下。」

就這樣,李曉明又一次被押上了吉普車,一路朝南。他記得,當時路過了陝西師範大學、西北政法學院,最後拐進東三爻村。那裏當時是西安市公安局七處勞教二廠。

開畫展,雕塑作品竟成流氓罪證

李曉明記得,當時他被帶着通過一個崗樓,再穿過有着白黃色警戒線的鐵門和一條陰森漫長的巷道,到了目的地。

「報告,才甩進來的一頭,關到幾號?」帶他來的警察喊了一聲,此時的李曉明已沒有心思去想,警察對人怎麼能用「一頭」這樣的量詞。但進去的那段對話他至今難忘。當時,他被一個滿頭白髮的管教隊長喊到牆邊。

「你是甚麼罪?」

「我是美院畢業的,捏泥人的,可以捏兵馬俑、燒唐三彩甚麼的……」「你是美院畢業的?這兒有不少美院的,進去之後不許講甚麼藝術畫展,不許交流案情!」

「那我怎麼說?」

「你就說殺人咧,行兇咧!聽見了麼?」

渾渾噩噩的李曉明,睡在人挨着人的監獄裏,反覆回味這段對話,才隱約感覺自己之所以被關進來,可能跟兩年前的一次藝術畫展有關。

1981 年,在西安美術學院大四雕塑班就讀的李曉明,和同學舉辦了西安首屆現代藝術展。為期半個月的展覽,引來 6 萬人次的參觀。但也因一些藝術作品批判意味濃厚,籌辦時便遭到了一些人的批評,被扣上了「反社會主義傾向」的帽子。畫展結束後,李曉明作為畫展發起人之一,被學校約談,寫檢討。

而這一猜想,在他被羈押半個月後的提審中得到了印證。

「李曉明,你知道甚麼叫秋後算帳嗎?」「啪!」一大堆畫展現場拍的黑白照片拍到桌子上,還包括警察從家裏搜走的自己在美院泥塑照片的底版。其中一個人指着泥塑底版說,「看,這是裸體,流氓!」

李曉明事後稱,當時警察拿着這些泥塑照片的底版,前去美院詢問。時任美院院長的陳啟南回答說,「這是人家學生的習作嘛!」但警察依舊不依不饒,「這都是精勾子(光屁股)!」陳院長依舊耐心地解釋說, 「頭髮和臉是一個顏色,這是泥人!」但在審問 ?? 現場,這依舊是指向李曉明的罪證。

提審的警察開始輪番發問,「你們是如何組織這次畫展的?」「畫展背後有沒有外國人支持?」「你認識的這些人誰是特務?」……李曉明從未見過這架勢,早已傻在那裏。

一位較年輕的警察說,「參加畫展的人有些被我們專政了,有的被敲頭了,就是槍斃了。國家花錢把你們培養成大學生,你們這些敗類搞甚麼展覽,把一個好好的社會搞成這個樣子!」

提審結束後,李曉明又回到陰暗酸臭的監獄裏。在那裏,隔着鐵窗,看到了很多熟人,有曾經的同學,有一起玩到大的夥伴。

「我們巷子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基本都被抓進來了, 100 多個。」李曉明說。簡短的交流中,李曉明發現,他們中很多人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所犯何罪,也沒見過判決書,一句話就被勞教了。

與鄰居玩牌「勞教」 1

在西安市公安局七處勞教二廠,李曉明認識了蘇斌。

1983 年的 8 18 日晚上,和李曉明一樣,蘇斌也是被上門的警察告知只是去派出所問個話,卻被關了進來。

當時,蘇斌 39 歲。在早已不分白天黑夜的監獄裏,蘇斌反覆地想,抓他那天與警察的對話——敲門的警察問他,「 4 月和 5 月,有沒有在家裏打過牌?」「有。」

蘇斌不明白,自己只是偶爾和朋友在家裏打牌, 1 毛錢、 2 毛錢地玩玩。怎麼就被關押了呢。

直到關押了將近 3 個月後的一天,他被叫出牢房,跟十幾個人站成一排。站在他們面前的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開始讀手裏的東西:某某某,勞教 3 年;某某,勞教 1 年……蘇斌,因賭博被勞教 1 年……

蘇斌蒙了,他只是跟鄰居玩了幾次牌,而且涉及的金額還不到十元錢,竟成了勞教的理由。而且,過程簡單得連判決書都沒有見到。

「直到現在,我都沒見過判決書,有時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判決書。」如今已年近七旬的蘇斌,有時會對那段經歷產生強烈的質疑。

重機槍掃射震懾被關押人員

李曉明和蘇斌被先後關進西安市公安局七處勞教二廠後,每天都不停地「甩進」人來。監獄的大通鋪因為人太多,只能打顛倒才能睡得下。每個人的肩上都有兩隻腳,分別是左右兩個人的。

進來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問,「這是甚麼地方?」也總有略帶調侃的聲音從幽暗處傳來「這是勞教燒磚的地方。」

雖然心裏害怕,但沒過兩天,來的人總會發現一些自己認識的面孔,恐懼也會隨之減輕一些。

1983 年國慶節前夕,下了一場特大暴雨,電閃雷鳴。也許是害怕有人趁機逃跑,那天晚上,勞改廠突然打開探照燈,強勁的燈光上上下下地掃來掃去,架在高牆上的重型機關槍「嘟嘟嘟」地掃射,以此來震懾被關押的人員。

李曉明說,自己被嚇壞了,真怕自己被拉出去,倒在機關槍下。甚至那些慣犯也被震住了,在陰暗的走廊裏,不斷聽到慣犯連聲嘆氣,「瘋了,真的瘋了,我三進三出都沒見過這陣勢。」

國慶過後,勞改廠歸於平靜。但直到當時,李曉明的家人都不知道他被關押在這個地方,四處打聽,而得到的回復一律是「無可奉告」。

而蘇斌,因為年紀較大的緣故,領了一項李曉明這些人羨慕的「工作」,給勞教三分隊的成員每天送飯、分飯。蘇斌除了給監牢裏送飯外,還有一個地方也要他每天送飯--打圍牆的工地。

當時勞教二廠因圍牆偏低,便把關押進來的人員組織起來,每天拉土燒磚打勞教場地的圍牆,按照要求,要打到 7 米高。「我們打的圍牆,外邊是花花世界,裏面關押着我們自己。」蘇斌說。

回家了,自己的戶籍已被「註銷」

「流氓行兇嫌疑,問題已查。」

關押三個多月後,李曉明拿着這樣一張釋放證明回到了家裏。李曉明和他的父母都不明白,這樣的釋放證明背後,究竟有沒有流氓行兇行為,「既然釋放了,為甚麼不在問題已查後面多寫幾個字『問題已查清楚,沒有構成犯罪』。」

直到 1991 年,李曉明結婚前,當時位居陝西省高院副院長的老丈人,在對這位未來的女婿進行「身世調查」時,調出當年的案卷,卻未發現有甚麼刑事罪名。

然而,李曉明之後的生活卻因這 3 個月的勞教而大受影響。從 1983 年年底被釋放後的 16 年內,李曉明每次想找一份「正經」的工作,總會被單位的人事部門詢問當年是否有過流氓行兇的罪名,工作便沒了下文。這期間,李曉明只能幫朋友做一些雕塑繪畫,自己也倒賣過衣服。

1999 年,李曉明和一幫搞話劇的朋友去日本演出辦護照時發現,別人的護照簽證辦理都很順利,而他的卻始終辦不下來。沒辦法,他找朋友從其他渠道辦理了護照。

而蘇斌的命運是這樣的--在李曉明釋放六個月之後,原本要被勞教一年的蘇斌,在被關押了 9 個月後被提前釋放。

「你可以回家了。」蘇斌說,當時就這樣一句話,自己被釋放了,簡單得跟自己被宣判勞教一樣。從勞教二廠臨走時,警察給蘇斌開具了一份「勞教已釋放」證明,說:「拿着這個回派出所辦你的戶口吧!」

直到派出所,蘇斌這才知道,因為被勞教,自己的戶口已被註銷了。

之後,蘇斌在騾馬市賣過衣服,在北郊開過舞廳。因「嚴打」的後遺症,蘇斌的舞廳做生意時,所有的燈光都開着,照 得通亮。

转自《成报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