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海令:纪念我的爸爸佟仕国

1989-06-04 作者: 佟海令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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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爸爸佟仕国

--作者:佟海令

爸爸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

爸爸出生于上世纪的元年。 1985 年去世。上个世纪初直到他去世的年头,中国没几天好日子,所以,爸爸的一生是在动乱中挣扎过来的。

爸爸小时候念过三年私塾。他的记忆力极好。在我懂的事的时候,他给我背诵一段段“论语”,“孟子”,诸如“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吾日三省吾身”等等。我脑子中的“孔孟之道”,多半是那时爸爸灌输给我的。这三年文化为他后来的工作奠定了基础。

我家是“旗人”,在清朝昌盛时期,“旗人”男丁都享有世袭俸禄。我清楚记得太爷的神主上写着“皇清例赠骠骑都尉……”的字眼,也就是说太爷时还享有“都尉”待遇。因为“辛亥革命,”驱除鞑虏“,“旗人”家沦为阶下囚。到爸爸成年,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娶妈妈时,不得不在磨坊的小屋里结婚。太爷死了,还不能跌“旗人”的范儿,要“按祖制”办丧事,结果把仅剩的最后一块园田地当了出去,还欠了好多外债。 ( 用爸爸的话说:欠了山那么高的债。 ) 爷爷笃信道教,只知吃斋念经,不问家事,不知道过日子。还债的责任落在当时还年轻的伯父和爸爸身上。

伯父、爸爸和三爷 ( 爷爷的三弟 ) 去闯关东,先是在吉林省九台县和三爷开大车店,后来辗转到洮南、齐齐哈尔、宁年 ( 现在叫富裕 ) 、克山修铁路。当时筑路的地方,完全是荒野,没有交通工具,时有狼群光顾。爸爸当时负责勘察与测量,更是为人先驱。从洮南到齐齐哈尔,再到克山,几百公里,完全靠双脚,往返不知多少次。那时东北,比现在更冷,天寒地冻。再加上兵匪一家,正干活或在家休息,土匪来了,还得和土匪周旋,或者逃走。在几乎没有可能的恶劣条件下,他和同仁们居然把铁路修成了。他们没有搭上命,还挣了钱,拿回了家,还了债。

日本侵略中国以后,抗战爆发。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守住归绥、山西、陕西一带。为了将山西、陕西等地连成一片要修一条“南同蒲” ( 从太原到风凌渡 ) 铁路。爸爸应同事之邀,毅然前往,仍旧负责勘察与测量。勘测中铁路线正好通过当地一家农户的院子和房顶。为保住这家房子,工程师修改了线路走向,绕过这家人赖以生活的住所,重新设计与测量了线路。勘察与测量完毕,爸爸在修路过程中当“监工”。一切已然按部就班之际,国民政府又号召修铁路的员工去云南修抗日物资补给的生命线--“滇缅公路”,爸爸义无反顾,响应号召,去了云南边境。此事有爸爸一直珍藏的“滇缅公路筑路指挥部”的委任状:任命佟仕国滇缅公路筑路监工的任命书为证。又有一幅四寸照片,照片上爸爸头戴礼帽和一位打扮娇好的女性及另一位长袍马褂的男性合影。照片文字说明:同蒲路同仁欢送佟君临别留念 ( 这任命书和照片爸爸一直保存,足见此事在他心里的位置。直到他去世,我们才给烧掉 )

那年月的云南,既不通铁路又没有公路。爸爸始终没有说过,怎么到达的施工现场。他后来回忆起边陲的崇山峻岭之中,热带雨林,毒虫猛兽,瘟疫瘴气,加上少数民族与生俱来的对政府的仇视,工作和生活环境非常可怕。环境的艰辛要了很多筑路者命。我的一个远房伯父佟士俊,因为不懂当地少数民族习俗,被“蛮夷”装入麻袋,沉于江底,命丧云南。就是这样的环境和毫无施工机械帮助的工作条件,中国筑路者硬是靠双手建成了援助中国抗日的大动脉--“滇缅公路”,创造了山地筑路的奇迹。

爸爸有三、四年杳无音信,突然从云南回家。奶奶为此请了皮影戏班为全村唱了三天大戏,还了儿子还活着的愿。

我们解放后读的历史教科书,抗日战争就是“平型关大战”、“地雷战”、“地道战”外加“南京大屠杀”。可以称为国共合作抗日典范的山西抗战,“牺盟会”的血和“阎长官”官兵的血流淌在同一条汾河水两岸大地。这样轰轰烈烈抗战居然没有写入正史。只是在最近的 (2010 ) 电视剧“亮剑”中,羞羞答答、不咸不淡地写上了一点“国军”也参加了抗战,还不过是为了争地盘。而做为抗日输送武器弹药、物资、救命药品的大动脉--“滇缅公路”,至今鲜有提起。我不同意“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这种颠三倒四的提法,更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只是希望还历史真实面目,让爸爸的后人了解,我们的先人在民族危亡时也曾挺胸昂首,舍家纾难。

日本投降了,爸爸又去了甘肃兰州和宁夏一带,修筑黄河水利工程。“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是爸爸回来常挂在嘴边的话。现在我还在想,中华民国不是光打内战吗?黄河水利工程谁出钱?谁组织的?

解放了,工程干到了归绥、包头一带的“黄杨闸”工地,爸爸仍旧是监工。一年春季凌汛,河水暴涨。爸爸跳入黄河的冰水中,抢救了许多国家财产。爸爸因此受到总部的精神与物质奖励。但是爸爸却在这时辞工回家。辞工的原因很简单:他最好的朋友,一位工程师,镇反才开始就被无端抓走。工地领导没有任何反应。

爸爸从此才开始了真正的农民生活。他花掉当工人的所有积蓄,买下十几亩薄地,对土地进行优良化改造,第二年就获得大丰收,吃的粮食不那么紧巴了。爸爸还在园子 ( 离水井较近,可以浇水的地 ) 种了山药、小葱、白菜、罗卜等蔬菜,春、夏、秋天吃得也丰富些。又过一年,爸爸又种了良种小麦“葫芦头”,还试种了稻谷,都获得了好收成。爸爸幻想着,这回一定叫全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实际上也真过得比左邻右舍好些。

这年就开始了“统购统销”,说是自愿“卖余粮”,实际是每天在我家炕头上开会。爸爸先卖了玉米,再开会,又卖麦子,还不行,又卖稻谷 ....... 就这样,没到秋收又没粮吃了。

紧接着就是“合作化”。一生心血买的地“自愿”入社了,牲口、车辆“自愿”入社了,犁杖、爬犁等生产工具“自愿”入社了。地越种越薄,牲口越养越瘦,工具越用越烂。爸爸当然心有不满,口无遮拦说了些话。那你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对合作化抵触”,你就是“新富农”。没事就到你家开会,让你学习学习,辩论、辩论你的“新富农思想 " ,直到“心服口服”。爸爸有气没处发,回家来常常无端发脾气,骂人,有时饭吃到一半,把桌子掀翻,盆、碗全打光,饭撒得满地,弄得家人也吃不好饭。

后来没几年就是“公社化”了,“跃进”了,放“卫星”了,“吃食堂”了,挨饿了……。爸爸“叫全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了。爸爸没话说了。也没脾气了。但是有技术含量的活,如温室育秧、做豆丝,别人干不了,社里还是得请他出山。

爸爸虽然是农民,但是一生都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从来没有把他的真实想法和我们兄弟姐妹说。我们埋怨他一辈子吃皇粮,到最后全家全落在乡下受苦。实际上他该做的事全做了。爸爸临终前躺在炕上,连连说的是:“我满意,满意……”不知道是指自己的一生,还是对儿女的孝顺?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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