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明:五妹旧梦(上)
五妹旧梦(上)
--作者:俞明
1、做的梦都是尚书第里的事
十来年前的一天,我和友人路过城东尚书里,友人指着斜对面的一顶桥说:“看,那是砖桥,我五十年前住在百步街,它还是顶高高的拱桥,可一块砖也找不到,明明是顶石桥,老百姓都叫它转桥。想当初,路过尚书第,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声势赫赫,所以,无论官绅百姓,转过桥绕着走,可以省却不少麻烦,桥堍有各色商家、扁担小摊、唱小曲的、卖梨膏糖的,什么都有,比集市都闹猛。”我举眼四望,转桥一带人影都不见,冷落得使我怀疑友人的描述。稍后回返途经葑门招待所,友人指指斜对面一间破败的门堂子说:“这就是北洋时当过国务总理的李根源故居,李家和尚书第的彭家还是亲家哩。”
1987年春,我在云南的连襟赵三哥介绍李怀之夫妇俩来访,他和李怀之同为云南省政协委员,怀之夫妇回苏州定居,就住在李根源故居的几间老屋里。讲起来,李怀之夫人彭望洁原来就是尚书第彭家的后人。
我不由问道:“您就是彭家五姐妹之一了?”她笑笑说:“是呀,我是老五,小时候,家人亲友叫我吉官,也有叫我五妹的。”
我和怀之夫妇相识后,时相过从,两位老人为人诚挚忠厚,大家很谈得拢。
我第一次去李家回访,跨进门堂子,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漉漉的泥地,四壁的墙好像被烟熏黑了似的,我闭了会眼,让眼睛习惯一下暗触触的环境,才看到东墙上嵌了块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李根源故居。我走到据说是当年李根源夫妇住的平常得很的两层楼前,门边挂着某个房管单位的牌子,只听得楼上吆五喝六在打扑克,所谓故居,就剩下怀之夫妇住的“岁寒松柏庐”几间平房了。远在北京的李根源后人定要把这几间屋赠与怀之夫妇,他们却执意不从。昔日彭家巨宅挤满了七十二家房客,主人返苏,无处安身,只得在李根源故居里先住下再说。
十来年间,昔日的小五妹喜欢回忆旧事,我常常一边喝着茶,一边听她娓娓道着如烟往事。
桌上摆着款待我的金橘饼、咸子酸(盐和甘草腌制的敲扁梅子)、青梅。
我尝尝咸子酸,点头说:“味道倒还像六十年前的东西。”望洁笑了,说:“就是这只咸子酸,还没有变。”
我说:“咸子酸又帮你回忆起往事了吧?”望洁点头微笑说:“是的,七十年前的往事。”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只要一合眼,做的梦都是尚书第里的事。”“我来把您的梦记叙下来如何?”“好的。”
“就叫做‘五妹旧梦’,如何?”“蛮好。”
2、家里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逝去的美好的记忆像一首歌,它久久在耳边回响;又像一个梦,一个甜蜜的、无法抹去的梦。
它们虽不能在现实中再现,但那浓浓的绿荫下萋萋芳草上的姐妹们穿着艳色旗袍奔跳的身影常在你眼前晃动,在你的鼻际仿佛仍然可以闻到阵阵荷香以及出水嫩藕和红菱的泥土气息,那似泣似诉悠悠的洞箫声和略带凄凉的歌声时时萦回于你的脑际。
这些久远的生活图画一再展现在75岁的彭望洁眼前。在梦中,在清晨啼鸟的鸣声中,彭望洁拥被静卧,任凭自己的想象驰骋,既然那些似梦似幻、多彩的生活场景至今仍然能给予她蜜一样的感觉和无穷的快乐,有什么理由要去阻止和拒绝呢?
三十年代初期,彭望洁七八岁光景,上了小学,人生得矮小,胖墩墩的,有些亲友叫她的绰号,唤做“石鼓墩”,家里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大姐比她长八岁,四姐比她长二岁,第五个女孩出世,家族中都没有当她一件事,只有眼梢上带带。没有被看重,她倒也自在,只要按时上饭桌就行了。
她盯住几个姐姐,做她们的“跟屁虫”,放学后就跟着她们。
在她眼里,大姐二姐最使她艳羡,她们已经是豆蔻年华,穿着玫瑰红苹果绿的旗袍,衣襟上绣着白花,她们乌黑的短发钳烫得一轮轮的,头发上的那一轮轮的波浪形,就是那些钳子钳出来的,其时只有上海有家电烫的理发厅,上海以外,就都是用钳子烫出来的。
姐姐们还用彩色的缎带束发,太阳照着,缎子一般的黑发泛着乌金似的光亮,小吉官心里羡慕得不得了。这使她常常做梦,梦见钳子夹着她的发,发出嗤嗤的声音,梦见自己的身材像姐姐一样修长,穿着缀小花的旗袍,当然,手上戴着白纱手套。
春日在田埂旁的小溪里,有着密密麻麻游动的小蝌蚪,手伸到水里便可捞到,吉官和四姐把它们养在碗里,看它们活泼泼地游动,一看几个钟头。过些日子,它们的尾巴逐渐缩短,身躯变大,后来长出四条腿,跳出碗外跑了,到了夏天,后园池塘里一片蛙声,四妹五妹知道它们都是她们的俘虏,开心得不得了。
3、乘船摇船是件大快乐的事
其时,从相王弄直到南园中间一大片草地,点缀着四棵老树,夏日环坐在它们华盖一般的绿荫下,真是舒坦极了。
草地上植着些杨柳紫薇,栖着些黄莺芙蓉,有几处大小池塘,浮着菱叶和开着荷花。
五姐妹就在这片草地上疯嬉: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跳绳。
大姐二姐戴着白手套,伸张着白藕似的双臂,上下翻飞作翅扇,唱着:“飞呀,飞呀,飞得高飞得低,一飞飞到我们的花园里,园里开红花多美丽……”
小吉官和四姐也学样学唱,身心都快乐得一齐飞起来了。
乘船摇船是件大快乐的事,同学里有会摇橹的,有会扭浜的,很多家里有船,放了学,从烧香桥上船,一直摇到沧浪亭,乘船的把双脚放在河水里拍打,一边唱着刚从学校里学到的歌曲,真是惬意极了。
路过藕塘,摘片荷叶遮住毒太阳,既凉快,又好玩。有几次大姐二姐也乘船玩,小同学们感到很荣耀,让她们站在船头上,微风吹拂着她们围在颈项里的薄纱巾,惹得岸上的行人一齐行注目礼。八月采菱,菱塘里浮着木桶,小学同学里的家长一边拨开菱叶找菱角,一边把桶里采撷到的红菱抛给塘边观看的小吉官们,小吉官们把肚皮都撑满了,打着嗝,嘴里冒出菱的清香,在晚饭桌上勉强扒了几口就溜了。
相王弄隔壁尚书里坐落着彭氏旧宅。
苏州在清代出了廿二个状元,祖孙状元及第,则仅彭氏一家。
明末至晚清,彭氏先后出了十三名进士。述其显者,如:彭定求(会元、状元、国子监司业,以理学称)、彭宁求(探花、左春坊左中元)、彭启丰(会元、状元、兵部尚书)、彭绍升(翰林、散文家)、彭蕴章(会试亚元、武英殿大学士)等。
常熟翁同于咸丰六年考取状元时之会试总裁即为彭蕴章,蕴章殁后,翁同亲撰之墓志中,自称“门下士”。尤为可贵者,彭氏家族诗礼传家,清廉自守,除尚书里宅第外,未置别业。
尚书里的彭氏第宅,有相当规模,为苏州城里数得上的巨宅之一,第宅位于葑门之内砖桥西南,凡十全街南侧,西始尚书里,南抵南园水田。
4、轿厅就是小孩子的游乐场
尚书第内部,分两个部分。东为旧宅,称“旗杆里”,初建于明进士彭蓼蔚,至其子彭敬舆建成,门前照墙设有夹石旗杆,内有“味初堂”、方厅、祠堂、“环荫厅”及一些住房,最后面有花园、柴房。西系新宅,为彭启丰所建,称“尚书第”。第一进为门房,中梁高悬青底金字“尚书第”门额,门前另设照墙,墙中间有一大型木栅门,下面临河就是水码头,有十余级踏度斫,第二进为轿厅,西北墙木架上插着一排标有官衔红底金字的“行牌”。在小吉官童年,这些行牌上已满布灰尘。东面墙上,小吉官还见到几顶轿子,其时已东倒西歪,这个轿厅已成为彭家等儿辈的游乐场。过天井,第三进为大厅和三层楼房,四进为二层楼房,第五进为一排平房名为“东井轩”,再过走廊天井第六进为一排平房,名为“兰陔堂”,最后一进有一个小厅堂,上有佛楼。
到吉官童年时,尚书第中除彭氏家族外,已经住了十来户外姓人家,彭家已式微,租赁出一些住房也可补贴家用。
当时是祖父汉三公和父亲彭士元统治着这个宅第,这个时期,有些大家庭,家长治家极严,家庭间压着封建、宗法两块大石,演出一幕幕的悲剧。但在彭家,汉三公和彭士元很是开明,治家宽松,只要儿孙辈不嫖不赌不偷不盗,就一概采取不干涉主义,所以,彭家五只花蝴蝶得以在宅内室外自由飞舞,彭家小男孩也得以享受童年的种种乐趣,彭家宅园内也常常充塞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彭家在冬日或雨天里,轿厅就是小孩子们的游乐场,拍橡皮球,玩捉迷藏,大一些的男孩还在这里扯响铃。夏秋斗蟋蟀,输家要赔上蟋蟀盆。冬春玩洋老鼠,白毛红眼的洋老鼠关在铅丝网里,喂以干枣和药材铺中买来的红花,它们会耍踏水车和上楼梯,围观的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每逢其时,厅堂屏风后就探头探脑露出几张脸,这是寂寞的姨太太们在观赏。她们出神地看着,若是有男人进宅,她们就像老鼠进洞一样快速地把头缩进屏风去。小吉官至今记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梳着漆黑的发髻,发髻上缀着白兰花,听姐姐们说,那位姨太的绰号叫“鹊鼎”,就是乌鹊桥头的一只鼎,是那一带出名的美人,她就像西方贵妇看歌剧一样着迷似地看着孩子们嬉戏,那也许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许是孩子们的嘻笑声使她忆起了童年往事。她招手让小吉官过去,纤纤玉手扶着小吉官的肩,小吉官感觉出了手的震颤。
5、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怜的秋香》
大姐二姐已经是大小姐了,不参加孩子们的嬉闹,她们常常吟诗写字,小吉官记得大姐在扇面上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唐诗,字漂亮极了。
月夜,两姐妹在后花园吹铜箫,后花园有假山、亭子和池塘,范围很大。孩子们常到园里玩,
小吉官有一次孤身一人进去,不免感到害怕。
墙外是菜畦、草地和灌木丛,有时可以看见墙内外野鸡扑扑地飞,男孩们吓唬小吉官,说晚上不能去后园,里面会有奇异的响动,还有黄鼠狼乱窜,黄鼠狼的眼睛是绿色的。小吉官知道大姐二姐常常进后花园,对着月亮吹铜箫和唱歌,便壮着胆跟着两个姐姐进园去,既兴奋又害怕,二姐的铜箫吹得比大姐好听,有一次二姐告诉她,那只曲子叫《春江花月夜》。
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怜的秋香》,小吉官也跟着唱会了,那歌词是:
暖和田里的太阳,太阳,太阳,
太阳它记得,也照过金姐的脸,银姐的衣裳,她照过幼年的秋香,
秋香你的爸爸呢?秋香你的妈妈呢?
太阳每天都在牧场上,
她呀,牧羊,牧羊,可怜的秋香。
《可怜的秋香》这首歌当时很流行的,曲调简单又宛转,很抒情,有点凄凉的意味,对着月亮唱,真是情调极好,小吉官加入姐姐们合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裳。
还有当时最流行的歌,叫《特别快车》,歌意是指男女从相识到结婚十分快捷。歌词有:
盛会筵席开,宾客齐来,红男绿女,好不开怀……
音乐像火车轮子滚动,节奏很明快,唱的时候心情会很欢乐。
还有一首歌,叫《卖花》,小吉官在小学的舞台上表演过,她左手挽着花篮,右手执着纸花,唱道:
每天早晨,迎着春风,姑娘手提花篮去卖花,一路跑,一路唱,花儿飘幽香。唱到末一句,台下的家长们都一齐拍手。
小学名为“彭氏小学”,是彭氏家庭义庄办的义学,彭望洁的父亲彭士元当校长,葑门一带的学生特多,如今葑门一些老人很多是当年的小学生。
6、那时的功课很有趣
小吉官上学十分方便,穿过家里备弄的侧门便到了学校。
学校的门厅里供着一尊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塑像,门厅里黑触触的,孔子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拐杖,有两个小吉官高。
小吉官每天路过这里,想起父亲曾吓她说拐杖专打不乖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夫子会怎样看待她。她仰望着夫子漆黑的眸子,生怕那根拐杖会打将下来。
出得门厅看见升起不久的太阳,她的心就像离巢的小鸟直冲碧空,开始度快乐的一天。
那时的功课很有趣,语文老师尽管把戒尺打得劈啪响,但只拿教桌出气,从不责打学生。他朗诵《木兰辞》,一口兰青官话,拿腔拿调,念到“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还跷起兰花指做了个梳妆的姿势,惹起一片笑声。
小吉官最喜欢上音乐课,音乐老师是无锡人,有点娘娘腔,他教了小学生很多和他们年龄不相称的外国歌曲,小吉官只感到这些曲调很优美,数十年间,她在悲伤或烦恼或欢乐时常常哼这些曲调,一直到老。
当彭望洁的女儿长大时,有一次听到她妈妈在哼《夏日的玫瑰》,奇怪地问妈妈何时学会的,彭望洁把学到的歌曲一支支唱给女儿听,才知道她童年时学的竟然都是世界名曲。
由于当时没有决定人的命运的高考和无穷的压力,因而也就没有摧残儿童的鞭子一般的课外作业,下午两节课后,便是鱼入大海的自由天地。
小吉官照旧做两个姐姐的跟屁虫,玩够了,疯够了,回得家来咕噜咕噜牛饮般喝茶,四个姐姐凑了钱,招呼道:“喂,吉官,去,到转桥头,买三包五香豆,两包长生果,十只咸子酸,剩余两个铜板算是脚步钱,奖励你!”
小吉官答应一声,飞奔而去,一边嘴里不停念叨:“三包五香,两包长生果,十只咸子酸!”
转桥堍是个集市,有好几家糖食店吃食店,那时黄包车从桥顶下来,车夫要用很大的力气方能刹住脚板。转桥北堍有家“春华茶馆”,汉三公有时牵着小吉官去听评弹。
四个姐姐常常委任小吉官当采购大员,她从不辱命,认真完成采购任务,这次她采购完,手里紧握两个铜板,在烘山芋摊梅花糕店前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待到小肚皮里装了梅花糕,飞奔回家复命,五姐妹分摊,你一粒我一粒,分剩几颗花生豆子,大姐使劲摔到院子里去,以示公平,这一果断举措,赢得了姐妹们的心,每一摔,四个妹妹必然报以尖声吹呼和热烈掌声;每一摔,大姐的权威性就提高一分,小吉官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大姐扬手时脸上漾起的红云和头上飞荡的乌发。只是小吉官嘴馋,她每次都紧盯住五香豆和长生果飞去的方向,待到无人时到草丛里一颗颗拾起,以免暴殄天物。
7、知道两人常常在外面约会
那时大姐订了一份上海的电影画报,经常露脸的影星有阮玲玉、胡蝶、王人美等,阮玲玉之死,引起了五姐妹的悲伤,画报上说阮的死因是“人言可畏”,小吉官和四姐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但大姐二姐显然很激动,泪水湿透了两块绣花手帕。小吉官很喜欢看中国劳来哈台韩兰根和殷秀岑的戏照,画报到手,先看有没有瘦皮猴和殷胖子的滑稽戏。她也知道当时著名的男角如金焰、高占非、赵丹、梅熹等很会演戏,大姐说他们“演技高超”。还有严华,是明月歌舞团的,不单会演戏,还会作曲和唱歌。
西宅里的华士叔眉眼间有些像严华,英俊潇洒,华士叔很喜欢“石鼓墩”,小吉官也时常和华士叔说说话。外面太阳暖烘烘的,华士叔却喜欢在阴沉的厅堂上踱来踱去,华士叔穿得很时髦,有时穿哔叽的学生装,有时穿浅灰的华丝葛长衫,格子纺的内衫翻出在袖口上。最气派的要数他穿着一身米黄色西装了,小吉官认为穿西装的他可以压倒严华,只是弄不透他在厅堂上踱方步所为何来?有一次,小吉官似乎猜对了几分,那一天厅堂上没有其他人,小吉官主动倒茶给他喝,华士叔却顾不得喝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西厢楼上的窗棂。小吉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楼窗间有一条缝,露出蓬松的电烫发和一双俏眼,那俏眼中射出火一样的眼光和华士叔的眼光赤朗朗铰在了一起,小吉官认识她是借住在彭家的房客安徽大小姐。大小姐长得很美,和华士叔很匹配,华士叔避开别人,却不避小吉官,窗里飘飘荡荡落下一张纸条,他叫小吉官拾来给他,他写了信,包着石子,抛到窗子里去,他做了这一切,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朝小吉官眨眨眼,小吉官开心极了,心里发誓要为华士叔保密。小吉官知道两人常常在外面约会,也没有跟姐姐们说过。这样过了年把,阮玲玉自杀后,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整个宅子像失了火似的大乱起来,小吉官听到姐姐们大声议论,说是安徽大小姐投环身亡了,小吉官不懂什么叫“投环”,二姐拍她一记头皮说:“笨吉囡,投环末,就是上吊!”小吉官问为什么要上吊,大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人言可畏呗!”大姐情绪激动时习惯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这天她显然太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
安徽大小姐亡故后,宅子里请了道士来打醮消灾。宅子里笼罩着一片愁云,亏得不久便是廿四夜送灶,厅堂上燃起了大红烛,灶上神龛里请了新的灶神,供过菜落团子和糖元宝后,就举行旧灶神的送别仪式,讲究一些的,为灶神爷置备了竹制的车马。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何况嘴已被粘粘的瘪嘴团和饴糖元宝封住,即便天天见着私弊夹赃和种种腐败现象,玉皇大帝问起,也只能说好好好。
8、压岁钱是小把戏们最实惠的东西
焚化灶神,有的在天井里,有的在家门口,由家里的男孩执行。相王弄里到处是手擎燃着的灶神飞奔呼喊的孩童,伴随着震耳的鞭炮声,揭开了过新年的帷幕。喜庆的气氛终于驱走了安徽大小姐的阴影,华士叔从此不再在厅堂里踱步。华士叔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在五十年代初期,彭望洁在《人民画报》上见过彭华士摄的艺术照片,足足有两个版面。
廿四夜后,宅子里到处披红挂彩,门厅里挂起四盏大红灯笼,环形厅上挂着几盏走马灯。供桌上请出喜神,喜神就是祖宗神像,正中一幅大红喜字,是咸丰帝赐给彭启丰的御笔。
小把戏们感兴趣的,是吃食丰富了:咸子酸、五香豆、长生果、橘红糕、料红橘不用到转桥头去买了,厅堂上的果盘里有的是,厨子阿福忙着蒸糕、做南瓜团子、煎春卷、做芡食莲心汤,用蒸笼蒸糕,厨房里成天弥漫着热烘烘的水汽,小吉官最喜欢印糕,有菱形的、心形的、梅花形的。阿福蒸的糕在早餐桌上要吃好几个月,二月二吃撑腰糕,三月三吃顺风糕,但不过到了三月,大家已经吃腻,糕盆里原封不动,老是闹伤风鼻塞的小吉官也分明闻到糕盆里一股霉气。俗话说“饱新年”,小吉官不停地溜到果盘桌旁和厨房里去,无怪乎小肚皮再也装不下三顿饭菜了。
再是大年夜守岁,不苟言笑的祖父汉三公被半斤黄酒烧红了脸,笑得像弥勒佛。他带头聚赌,招手叫父亲士元过去,说:“凯丞,来,与民同乐,来掷状元!”大小人等每人分得写着“状元”、“榜眼”、“秀才”等小牌子的筹码,大家头靠头全神贯注掷骰子,赢的筹码可以兑钱。小吉官爬到大人的背上去,有时也轮到她掷几把,掷着掷着她手一松滑了下去,听到大人们说:“要死快哉,小吉官困着了!”
再是压岁钱,是小把戏们最实惠的东西了。彭家的亲友不少,压岁钱数目也颇为可观,其时一般人家,压岁钱只是大人间的一场年景闹剧,唯求收支平衡而已。小孩子们拿到钱,放入袋里尚未捂热,就被大人抄走,好比雀见砻糠,空欢喜一场。彭家平日不给孩子们零用钱,每年的压岁钱却是任凭孩子们装入“扑满”的。其时彭家已非官宦人家,亲友大都是医生教师公务人员,一般红包里装的是两只银毫。
小吉官最喜欢收取“二公公”递给的红包,二公公是个大胖子,美髯公,胸前飘着一大把胡子,圆脸慈眉慈眼,在什么电报局当差,有时晚饭前来找祖父喝两盅。祖父汉三公一个人喝闷酒时会发脾气,灌下两盅黄酒,脸红得像鸡冠,平时的祥和不见了,无缘无故骂人,每逢其时,大家就躲开,厅堂上剩他一个发酒疯,小吉官却不怕,走去趴在他膝盖上,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塞发芽豆、油氽花生、支塘羊羹到小吉官嘴里,二公公来对酌,汉三公的脸色又恢复了祥和,二公公喊“石鼓墩,来”,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拔他的胡子,二公公赶紧讨饶,塞几粒咸黄豆算是修好。
9、她们用红纸搽了脸蛋
由是之故,一老一小的交情特别好。大年初一,二公公来拜年,掏出一封封红包分发,最后掏出一封,喊道:“石鼓墩,来!”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二公公眨眨眼说:“喏,也是二只角子,老少无欺。”小吉官摸着鼓鼓的红包,手里分明触到四只圆圆的银毫,分明是二公公对她特别优惠,她赶紧塞到口袋里,二公公一走,她就偷偷放到摇动时发出哗哗响声的“扑满”里去。
她还喜欢在过年时到丫头庆和的房间里玩,祖母告诉她,庆和是汉三公在安徽做事时收养的一个孤女。庆和的房中贴满了桃花坞年画,小吉官每天都来看一遍,庆和说吉官很像抱着红鲤鱼的大阿福,小吉官看着觉得特别亲切。“三英战吕布”那幅,小吉官以为吕布长得漂亮,是个英雄,三打一,小吉官对着刘关张刮脸皮。“老鼠做亲”最有趣,穿着执事衣的老鼠,掮旗打伞吹喇叭打着铜鼓抬着老鼠新娘,这一切使她着迷。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也长了根尾巴,咚咚地打鼓。
彭家男女多为知识分子,除了年节里打麻将推牌九外,自娱活动也颇丰富。男的拍曲子,一支笛,一支箫,伊伊哦哦地唱,一边自己击节打拍;女眷则流行唱评弹,一只琵琶一只弦子,“宝玉夜探”、“伶俐聪明寇宫人”,唱得九转三回,袅袅摇曳,听得人回神荡气,余音似都钻到肚肠里去了。女孩子们也设法找寻自己的快乐,她们生炭炉,用火钳自己动手钳烫头发,小吉官也幸运地在前刘海给钳了一个鬈;她们用红纸搽了脸蛋,点了嘴唇,在厅堂的平台上自导自演自当观众,兴奋得不得了。男孩们在阁楼上取出落满灰尘的锣鼓家什天天敲锣打鼓,一直要敲到元宵节。锣鼓声和鞭炮声的合奏,渲染出年节的节日气氛,表达出人们心中的欢乐以及对新春的希望。小吉官和姐姐们不甘心只当听众,在男孩们离去时,也拿起锣槌和铙钹上的绸带,大姐发令说“敲!”大家一起动手,但总是打不到点子上,气得大姐连声骂:“笨吉囡,你笨死了!”
过年还有一乐,常熟的姑母带着几个表姐回娘家过节,后园里的柴房被成群的女孩们辟作游戏房,女孩们在里面演戏唱歌,还玩拔河,输赢双方一齐跌倒在稻柴堆里,一齐在柴堆上摔跤打滚,个个疯得像痴子。
小吉官六岁那年过年节,闯了一个大祸,俗话说小人乐要惹祸,小吉官穿着棉旗袍,套着棉长裤,领着常熟表姐们在后花园玩,钻完假山,走九曲桥,小吉官指着池塘说里面有红鲤鱼。表姐们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见,说她撒谎。她赌神罚咒说是真的,年年祭祖后,供桌上的红鲤鱼就放生在塘里的,那天塘里结着鸡丝冰,故而见不到鱼。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和取悦表姐们,她走到九曲桥的墩子旁,拿根树干,想把鸡丝冰敲开,可是穿得太臃肿,脚一滑,掉到了池里,全身都浸到了彻骨的水里。
10、都到后园里赏月
因为池边浅,露出了头,表姐们一齐惊呼,家里的人闻声陆续赶来,纷纷加入惊呼行列,但没一个想到要采取一点行动,幸亏二哥赶来后,果断地跳入水中,抱住她拖到岸滩上,这惊险一幕才告一段落。这时小吉官已吓得不省人事,待到醒来,已经在上下三层的棉被中。被里捂着好几个汤婆子,耳边只听到老祖母唉声叹气唠叨说:“笨囡,笨吉囡,真是笨煞哉呀这小囡……”听见母亲说:“阿弥陀佛,看,眼皮眨动了,快,快拿姜汤来!”听见大姐二姐在地哭,小吉官感到活在这大宅里好多年,只有今天才算第一次成为全家的中心人物,心里快乐得无法形容。她已经完全恢复知觉,却故意不睁开眼睛,全身心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情,后来终于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屋的人睁圆了眼睛屏息盯着她,几个表姐的眼神中分明还有负罪的神色,她轻轻吁了口气,引起了满屋子的欢呼。
元宵佳节,沉寂了几天的锣鼓又敲打了起来,吃过四喜汤圆,家人都到后园里赏月,黄澄澄的铜盆似的圆月升起了,过了一回,家人陆续进屋,大姐命令姐妹们不准散,说是要等月亮当头才准归房。四姐和吉官唱道:“月亮澄澄,囡出来望娘,娘话亲生子,爷话桂花香……”
“瞎唱!”三姐呵责说,“是元宵节,不是中秋。”
大姐说:“就唱我的家庭吧。”
于是五姐妹一齐唱道:“我的家庭真可爱,美丽和睦又安详;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都健康。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季温暖夏日凉;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凤仙常飘香……”
众姐妹翻来覆去唱,唱着唱着,二姐忽然掏出手帕抹泪,小吉官牵牵她衣角问:“怎么啦?”大姐说:“她多愁善感,是近来读了《红楼梦》的缘故。”
二姐悠悠吟道:“桃李风华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顿了一下记起了另一首《桃花行》,又吟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二姐吟罢,已悲不能抑。小吉官和四姐弄不懂二姐拿腔拿调说些什么,但能知道那是不快心情的表达。
月亮终于爬到了当头心。小吉官说:“我要年年和四个姐姐在一起过年!”二姐摇头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四姐说:“我要月亮不要走。”大姐摆摆手说:“可惜办不到。”
不大说话的三姐说:“我要我们五姐妹永远在一起,永远生活在可爱的家庭里。”二姐黯然说:“这和不要月亮走一样,做不到的。”
大姐冷悠悠地说:“好了,回屋去吧。”不久,二姐大姐先后出嫁,圆圆的月亮破了。
11、和尚道士们又来念经
那年元宵节后,到了冬天,祖父汉三公病逝,灵堂设在兰陔堂,家里请了一堂和尚一堂道士念经超度。小吉官和姐姐们哭过一场后,就到处瞧热闹,不论是佛堂还是道场,都从梁上垂下长长的幡,那些绣着图案五颜六色的长幡把原来灰扑扑的厅堂装点得十分漂亮。入晚,厅堂上点起汽油灯,小吉官眼看那白线编成的小布袋被点燃后由红变蓝终于变白,发出耀眼的光。吉官和被称为安官的四姐都觉得十分神奇,白炽的灯光照着和尚们金红的袈裟和刮得光光的脑袋,吉官安官着迷似地看着这一切,佛堂和道场都要男孩去跪在蒲团上,膝盖跪得发麻,几个姐妹觉得在这种场合男女不平等倒是件好事,后来和尚道士到外面街巷间“行香”,也由男孩执龙形的香盘走在行香队伍的前面,那是很出风头的事。做七时,每天在灵位前须供饭菜,吉官和安官都很愿意做这差事,算是尽些对祖父的孝心,吉官对汉三公是很有感情的,她忘不了在汉三公的膝盖上祖父塞给她支塘羊肉的香味。
在断七那天,和尚道士们又来念经,厅堂里挂着十殿阎王,每张阎王像下方画着男女鬼魂们受刑的情形,小吉官好奇地一张张看着,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后来在天井里架起两张方桌,中间用白布搭起,算是“奈何桥”,道众们一起念经,手执摇铃有节奏地响着,为首的道士在桃木剑尖上挑着一张符,在炭炉上燃着,一连烧了三张,引着亡魂过了奈何桥,超度仪式到此结束。吉官和安官倒很希望这样闹猛的场面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吉官头脑里,汉三公之死并不标志家庭圆月的破碎,最使她感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是三个姐姐先后出嫁,父母远行昆明。她和安官只能傍靠老祖母住在空荡荡的环荫厅里,在黑暗中静静躺在老祖母的身旁,听着老人轻轻吐气和柔弱的鼾声,觉得孤单极了。她每晚都想着姐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想着二姐在月夜低吟时冷悠悠的神情和沮丧的声调,一直想到入梦,眼角上沁出了泪珠。
先是二姐出嫁。
按通常规矩,出嫁次序应该先长后幼,可是大姐二姐的婚事次序,却是木球先沉石球在后颠倒了。
其时,五姐妹前三位,进了振华女中读书,振华就是现在的十中,当时的校门开在带城桥下塘。三姐妹在规定的日子里穿校服,有时也穿便装,穿旗袍的日子多,有时也穿青色士林布斜襟衫和黑绸短裙。三姐妹上学时并排走,走一路洒下一路笑声和歌声,有时家里包车有空,在她们的要求下,坐包车上学,三姐妹挤在一辆车上,二姐不停踏着搁脚处的铃铛,车夫也不停揿着喇叭,“叮当巴波”地一路奔去,惹得路人行人都行注目礼。
12、竟亲自登门议婚
在行注目礼的人当中,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十全街的一所华屋前,她用冷峻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姐妹花,有时被她们的欢声笑语所感染,嘴角边也会泛起微微的笑意。她已经不止一次看着这几个青春而富有活力、神采飞扬的女孩,她被她们吸引,以至一段时间,她吃过早饭就不自禁地赶紧到门口,以便一睹她们的风采。
终于有一天,她下了决心,走到对面漆盘店里,向漆盘娘娘商量托办一件事。漆盘娘娘一直勤于到处走动,是有名的“走百家”,自然,近在对门的李家这样的大户她是不会放过的。听说李家的老先生人称“总长”,漆盘娘娘虽然搞不清什么是总长,但知道这人是北京当过大官的,李家做成漆盘娘娘很多买卖,漆盘娘娘因而得以常常进去,主动为李家办些杂事,得些好处。李家的主人,其实就是李根源。
第二天,漆盘娘娘穿了身新衣,头发梳得精光,插了朵栀子花,动身到彭家,奉命作媒。不料花好稻好说得磨破嘴皮,碰了一个软钉子,彭家太太说:“我家姑娘年纪太小,正在读书,不谈婚事。”
万万想不到,过了几天,李根源夫人马树兰竟亲自登门议婚。
那天小吉官正缠在母亲身边,一眼不眨看着面前从未见过这样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后来,她知道这位婶娘名叫马树兰。
那天马树兰身穿绣花旗袍,脚踏绣花鞋子,黑亮的发髻上插着碧玉簪,手腕上戴着绿盈盈的手镯,项间翡翠宝石穿的链条垂挂到胸前。她跷起兰花指,端起庆和送上的盖碗茶,呷了一口润润喉,缓缓说道:“彭太太,今日我冒昧前来拜访,一来么,我的住所离尚书里不远,也算得是街坊,久疏通候,今日算是补上。其二么,树兰知悉尊府三位千金品貌双全,十分仰慕,树兰一无所长,但向来生性豪爽,今日前来向彭太太有个非分之求,要和贵府结为姻亲,小儿希纲……”
吉官母亲听到这里,赶紧打断说:“小女年幼,不敢高攀。”
马树兰自顾自说下去:“小儿希纲,就学于南京黄埔军校,学业成绩优等,要说高攀,只怕是我儿希纲匹配不上。”
彭太太说:“哪里哪里,只是小女年幼。”
马树兰插口说:“这件事,不是要彭太太今日就有答复,贵府三位千金,我个个欢喜,若说年幼,老三年纪是小着些,但三千金里不论是哪一位,我马树兰都十二万分同意,就不晓得希纲有没有福分,哈,哈,哈。”马树兰的脾气,后来证实果然十分豪爽,这天她顾不上合适不合适,竟打破常例自己上门提亲,即为一例。
13、李家送来了聘礼
马树兰走后,彭家乱成一团,士元集合一家大小商议,说:
“要说门楣,也不算怎么太高攀,但事出突然,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向来不主张单凭父母之命,你们三姐妹,望淦小了一些,就看望澄望漪,自己有什么想法?”说完眼睛朝望澄看。
大姐望澄双臂抱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结婚!”
“你呢?”父亲又看着望漪。
“我,我随便……”二姐低头说。
我悄悄问三姐:“什么叫随便?”
三姐说:“随便么,就是随便。”
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定了。
彭、李联姻,按照当时彭家式微的情况论,可说是高攀。
李府的主人根源先生,云南腾冲人,字雪生,号印泉,别署高黎贡山人,晚清秀才。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主持过云南讲武堂,朱德元帅也出在他门下。李根源担任过广东军政府副都参谋、琼崖镇守使、陕西省省长、农商总长、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1923年曹锟贿选总统,李退出政府。李于1922年在苏州十全街建“阙石精庐”,他事母至孝,退隐后迎老母阙太夫人至苏州,以事晨昏。1927年国民政府成立,李闭门谢客,与蒋介石不相往来。其实,其故旧门生遍天下,他们以友人门生身份探视,李府终日宾客盈门,特别是与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冯玉祥、张继等时相过从,时人以政学系幕后首脑目之。
马树兰拜访彭家亲事初定后,李根源曾亲自到彭府谒见彭老夫人,他穿着长袍马褂,在彭府“兰陔草堂”向老夫人行跪拜大礼。
李家送来了聘礼,大概知道彭家无力筹措嫁妆,聘金为银洋三千元,这在当时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于是筹备结婚大典的机器开始启动,当时中等人家婚嫁的新娘衣服都是请裁缝到家里做的,彭家请了两个裁缝在天井里搭了作台板,借着日光做,阴雨天和晚上在厅堂上点着煤油灯,日夜施工。吉官和安官从此不到转桥头看杂耍,而是着迷似地看着裁缝师傅穿针引线飞舞的手,看着他们魔术似地完成一条条镶边,做起漂亮而复杂的盘香钮扣,先是把黑绸卷起缝成条状,而后盘成各种几何图形用线固定,用熨斗烫平。
其时裁缝学生意,生熨斗和滚边这两件事要学三年。熨斗肚里放木炭,熨斗前面有张嘴,后面有个洞,生熨斗时往后洞吹火,有技术的一只嘴巴好比风箱,发出火吐火吐的声音,熨斗嘴巴里就飞出白灰和火星。滚烫的熨斗在衣服定型和做盘香扣时都起很大作用,一件旗袍,以领口处的盘香扣最完美最花哨。冬天的旗袍须用丝绵铺垫,师傅们用灵巧的手把丝绵剥开均匀地铺上,用极细的针线固定,高明的师傅缝制的丝绵袍不会结块或掉落。
14、说不出的好味道
当时裁缝的生活是很清贫的,社会上评说“裁缝勿落布,蚀煞家主婆”是很苛刻的。小吉官和安官很同情他们,看着他们戴着半套笼的手冻得萝卜似的,不时伸向嘴边呵冻,他们的鼻尖上永远挂着一滴清水鼻涕,当他们全神贯注缝制时,鼻尖上的水滴愈聚愈大,正在两姐妹担心会掉到新旗袍上时,他们就嗤地一缩吸进鼻孔中去。中、晚饭是主人家供给的,两荤两素一汤,那时裁缝铺定的规矩很严,早已饿着的他们必斯文地先用筷在汤里一浸,吃菜专拣素的吃,四只百叶包,他们只客气地每人吃掉一只,鱼是不动筷的,偶尔夹一点鱼旁的咸菜,饭呢,只添一次。两姐妹大发恻隐之心,抢着为两位师傅盛饭添饭,用足力气把饭揿得结结实实,堆得像馒头。师傅们很领情,笑眯眯地连声道谢,使得两姐妹十分开心,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在拼命揿饭,这样的欢乐持续了一个多月。
春夏秋冬的旗袍、衣裳,光彩夺目地放在味初堂上,味初堂平日是空关的,堆放些杂物,这时专门陈设二姐的嫁妆,橱柜箱笼,碗盏盆桶,还有永生永世盖不完的被子,好似现在的展览会,供亲友参观。
李希纲长得很神气,回苏州度假常常西装笔挺,大方地上门找未婚妻,娘说过:“大妹很秀气,二妹长得好看”,李希纲对婚事也很满意,不时送来吃食,汽水一送两箱,香蕉一送两篓,常常泡在彭家。有时带着一帮朋友,其中有蒋公子纬国,裹着大姐二姐外出,夏日扑通扑通跳在城河里游泳,秋日在草地上踢球,李希纲一生玩世不恭,放荡不羁,二姐和他在一起很觉有趣。吉官、安官两姐妹拼命做跟屁虫,缠着他们的脚跟跑,哥哥们在河里氵忽浴,他们跟着姐姐们一起拍手;哥哥们踢球,她们跑来跑去拾球,希纲并不忌讳他们,即使和望漪两人相处时,吉官和安官不敢踏进去,他也会把她们拉进去,要四妹五妹掏他口袋里的吃食。他为了这两个小女孩,衣袋里常常装着糖果,最使小姐妹俩高兴的是希纲才从南京回来那几天,她们可以从他口袋里摸出鲜得眉毛都脱落的鸭肫肝,每只鸭肫都用油纸包着,颗头很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说不出的好味道,她们吃着糖果、鸭肫,希纲和望漪照旧说笑。希纲为人洒脱,并无那时男女谈恋爱时头靠头唧唧哝哝的样子,他常说些她们很少见闻的故事,说得高兴,拿支钢笔当手枪,端起椅子当舞伴,比说书先生还有趣。娘告诫两个小姐妹不要去惹讨厌,希纲知道了安慰她们说:“本来只有一个人听我说书,四妹五妹来,我就有了三个听众,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呢?”
15、到处张挂着金红的喜幛
吉日终于来临,排场很大,二姐烫着头发,穿着绸旗袍,戴着白纱手套,男家来迎亲,女家由用钱请来的阿水姑娘作为陪嫁丫头搀扶着,款款登上包车,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去了李家。吉官、安官穿起了新衣,在人堆里钻进钻出,李府里闹猛极了,挂起大红灯笼,到处张挂着金红的喜幛,一班西乐,一班丝弦家生,不停地吹打弹奏。晚宴前举行婚礼,小吉官玩得倦了,在沙发上睡着了,由大姐背着回家去,没有见到她一心想看的婚礼。
婚后,希纲仍回南京军校,二姐入东吴大学社会系读书,功课不重,参加了东吴唱诗班,二姐穿着白袍虔诚地唱着赞美诗,这段日子过得很快乐。不久,二姐怀孕生下一子,取名衍森,二姐辍学在家。李根源夫妇抱了孙子,十分高兴,李府上终日可以听见李根源爽朗的笑声。
吉官依恋着二姐,天天溜到李家去。李府前门临河,设石栏,内有大树一棵,树端亭亭如盖。进了李家大门,有一个天井,两侧各有一个花墙洞,进左手花洞可去花园,进右手花洞就是住房,再朝前,通到南园去。穿过天井,就是大厅,大厅后正屋四进,第三进为两层楼房,李根源住在楼上,第四进为平房,原为阙太夫人卧室,希纲、望漪结婚改作新房,屋后正南,有玉兰花树,高逾数丈,江南罕见,花开时节满庭染白,氤氲缤纷,正屋之西,复有客堂书房数处。各个处所都有回廊通着,天下雨,不会打湿衣裳。
李根源常常在楼下书房前的回廊里踱方步,其时正届知天命之年,圆脸大眼,头发有些鬈曲,一把络腮胡子,胖墩墩,身胚高大壮实,穿着朴素,布衣布鞋,只在希纲的婚礼中穿过绸袍。左手终日执着一根长长的旱烟筒,每次见吉官进来,招手要她过去,用大手摸着她的童花头,一边用浓重的云南话招呼道:“是小五妹呀,好,好,在这里耍么,不用回去吃饭了。”吉官叫了一声“李亲伯”,就飞奔到天井对面二姐的住所去了,这套平房的外墙上有“岁寒松柏庐”刻石。东厢住着希纲和二姐,希纲是马树兰的长子,西厢住着次子李希泌,李希泌是个忠厚人,布衫布鞋,整日躲在西厢房里读书。希纲却一刻也不要安静,他把留声机放在平台上,放着他心爱的歌曲《开路先锋》,他手舞足蹈跟着唱道:“轰,轰,轰,哈哈哈哈轰,我们是开路的先锋!”希纲很喜欢憨厚的吉官,招呼道:“来,小五妹,合着节拍跳!”疯了一通,希纲回房,在他银灰色的大衣袋放几颗鸭肫要吉官摸,望漪嗔道:“全毛大衣里放鸭肫!要蛀光的。”希纲笑笑道:“蛀光拉倒。”他为了逗两姐妹开心,表演“吊毛”,乓的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正当两姐妹吓得尖叫时,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做了一个鬼脸。
16、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
李希泌大概嫌闹,李根源就为他在后面盖了一排房子,请个国学名家诸祖耿当老师。
李亲伯住在第三进楼上,楼下都是会客室。东南角上有张大书桌,李亲伯喜欢写字,写得一手苍劲的隶书,字体浑厚,如他的高大体型一般。家里来客不断,有云南的,有北京的,有南京的,有上海的,这些人都称李根源为“印老”。小吉官每次去,都能听到会客室里南北文人各路武将慷慨激昂地高谈阔论。李家天天要开几桌饭,二姐处的饭是另开的,四妹五妹常在二姐处用餐。厨师老张是云南人,烧得一手好菜,两姐妹最喜欢吃云南火腿。这一带只知道金华火腿,其实,云南火腿远比金华的好,李家上下都嗜食云腿,整箱从海防海运来,云菜习惯放些辣,老张把辣子面塞在鲫鱼肚里红烧,说不出的好滋味。
小吉官称呼马树兰叫“亲伯母”,马树兰是云南通海人,生就一根直肠子,待人宽厚,家里的粗做老妈和丫头们整天嘻嘻哈哈,马树兰看着反觉欢喜,她抚育着几个朋友的孩子和孤儿,所以,四妹五妹去李家,除了和马树兰的女儿李挹芳一起玩外,还有好些小伙伴作伴。马树兰会作画,她在年轻时跟随着李根源去日本,在日本学的绘画,擅长牡丹,她天天要画。吉官常常在旁边看着,她很喜欢看亲伯母作画,看着那软缎宽袖中伸出戴着玉镯的白白的手左右上下拂动,她以为非常之美。她伸长脖子,刚好能看到宣纸上的牡丹,她以为那些牡丹和亲伯母一样雍容华贵。马树兰画完后,问道:“小五妹,我画得好吗?”
吉官认真地说:“很好看,很像的!”
马树兰也很喜欢吉官,常常问:“五妹子,今天的菜好吃吗?”
“红烧鲫鱼和炒火腿好吃。”
马树兰就吩咐道:“老张呀,照式照样做一份,给彭老太太送去吆。”
李家花园里有一大片竹林,还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一直伸展到现今苏州饭店,希纲有时约友人打网球,园里有不少果树,有枇杷、杏子、橘子等,铜盆柿长得有饭碗大,每逢果子成熟了,马树兰总要吩咐送一篮给彭家好婆吃。
望漪每月可以支取十元零用钱,这在当时相当于一个半小学教师的工资,望漪遵循彭家的家风,尊老爱幼,常常大包小扎买些吃食给祖母和母亲,四妹五妹要求看电影,二姐也常常满足她们。那时到小公园大光明影戏院看电影,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吉官四岁时跟着父母去看过无声电影,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在眼前晃动,吓得赶紧闭起眼,如今她已八岁了,初懂人事,看过不少电影画报,姐姐们又热心地做她的在电影观赏上的启蒙老师,她能记得黎俐俐主演的《桃李劫》,从此学会了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的《毕业歌》,白杨、赵丹主演的《十字街头》当时风靡一时,她看了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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