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明:五妹旧梦(下)
五妹旧梦(下)
--作者:俞明
17、接着是大姐出嫁
影后胡蝶主演的《孔雀东南飞》使她哭湿了几块手绢。她也爱看王人美、韩兰根演的《渔光曲》,每当姐妹们一起唱起那首主题歌,眼眶里常常溢满了同情的泪水。
后来大光明放映《夜半歌声》,广告牌上宋丹萍可怕颜面上的眼睛会开合眨动,把吉官、安官吓得赶紧躲到姐姐的怀里。但《夜半歌声》实在好看,金山演的宋丹萍十分感人,女主角胡萍演得凄婉十分,洪警铃演的怪医生一副刁钻的样子很是可憎,回气荡神的主题歌使人百听不厌,引起深深的共鸣。抗战前后数十年间,在苏州、上海、昆明,每逢放映《夜半歌声》,吉官必去重看。汉三公去世后,父亲也不时外出看戏散心,带着吉官去开明戏院看京戏,吉官对京戏缺乏观赏水平,偎在父亲怀里像小猫一样打呼噜,待等戏散,乘包车打道回府,吉官先是坐在父亲膝上,不久便滑落到包车搁脚的地方,继续打她的呼噜。
接着是大姐出嫁,大姐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那时家境不妙,也许她是想做事补贴家用,在观前农业银行谋个差事。二姐先嫁打破了先长后幼惯例,李根源一直有些歉意。其时云南教育厅长龚自知,是云南有名的才子,是龙云的秘书和智囊,思想倾向进步,早年在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回云南办进步报纸,曾被云南军阀唐继尧派特务将他毒打,打断过一条胳膊。1934年龙云赠龚二万元,助龚建造了宅邸,不久,龚有丧妻之痛,龙云要他代表自己到南京开会,会后特地到苏州看望李印老,李根源兴起了为大姐执柯作伐的念头。龚自知才华横溢,为人忠诚,虽生得稍稍矮小些,但相貌堂堂,眉眼间有股英气,大姐很看重他的才学和活跃的思想,慧眼择婿,应允了这件婚事,甘愿做龚的填房。
龚自知来到苏州后,拜会了李印老,又拜见了未来的丈人丈母,和大姐约会了几次,一天,家里请龚自知吃蟹,龚在云南很少和无肠公子结缘,大姐教给他剥食,他连连赞道:“美食美食,天下之美味也!”但吉官和安官只分到一把蟹脚,小姐妹感到委屈,嘴一瘪一瘪的,大姐赶快朝两个小嘴巴里各塞一块蟹黄。
这次婚事有点像姐妹们唱过的《特别快车》,东井轩粉刷一新,给大姐布置洞房,花烛之日,鼓乐齐鸣。这次吉官被看重做了傧相,为大姐婚纱礼服拉纱,她拉着一边衣角,庄严而专注地合着结婚进行曲的节拍缓缓踏步,两旁来客撒出的五彩纸屑,也纷纷落在小傧相的头上,小吉官兴奋得满面通红,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
18、三姐婚后她不时去探望
婚后,大姐就随着龚自知回昆明,翌年,大姐产下一子。
她在昆明举目无亲,情绪不安,龚自知写信来请父母和哥哥去云南,父母对大姐情有独钟,思女心切,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哥哥去了。
下面就轮到三姐的婚事了。
父母兄长远去,家中就只有老祖母带着三个女孩。1935年夏,三姐望淦从振华女中毕业,这年的暑假,三姐和柴竞雄等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到章太炎的国学讲习班去补习,教室在景帆路章家后面一幢楼房里,太炎先生亲自教古文,章夫人汤国梨教诗词。
三姐那时自己取名“雪亚”,是“雪洗东亚病夫之耻”的意思,她学习认真,成绩很好,深得太炎先生喜爱。太炎先生公子章导在上海读书,回苏后见这么多女孩子在家里读书,很是好奇,时常借跑步锻炼之机,偷偷地窥看,太炎先生明白儿子的心意,便要他自己物色一个中意的当儿媳,章导一眼就相中了雪亚,太炎先生赞扬儿子的眼光。
其时太炎先生和李根源、张一是好朋友,三个人在一起时,太炎谈起了这件事,李根源一听,笑了起来,说雪亚的姐姐就是他的儿媳,此事包在他身上,由他向亲家和彭家好婆去提亲。果然,昆明不久复信表示听凭李老做主,彭家好婆征求了三姐意见后也表态赞同,这婚事就敲定了。
三姐结婚,只因父母不在,婚事由李家协助章家操办,吉官不巧在家生病,没有跟老祖母去。
这时的吉官已十岁左右,姐妹情深,三姐婚后,她不时去探望,三姐去章家也支取一月十元的零用钱,四妹五妹去,她总是热情地招待两个小妹妹,汤国梨有些小气,从不肯拿吃食款待小亲戚。
第二年三姐产子,请有名的妇产科大夫顾志华接生,彭老太太带着吉官到同仁和绸庄买好多衣料,做成婴儿的四季衣衫。三姐临产那天祖孙俩兴冲冲坐着黄包车赶去,婴儿却死了。
同年,太炎先生仙逝,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小吉官看着汤国梨穿着淡灰色镶白边的丧服忙着接待来客,吉官很担心爱护三姐的公公死了,不知三姐肯不肯和婆婆一起过。
不久,章导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三姐也住到上海去了。
19、宁静和谐的生活也一去不返
三个姐姐先后出嫁,只剩下四姐望澜,过了几年四姐出嫁,上海已经沦为孤岛,其间还有过一些故事,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先说四姐的出嫁。
黄毛丫头十八变,一向不惹人注意的四姐长成了大姑娘,她在浒关蚕桑学校读书时,成了耀眼的校花,亲友间评论,先前三姐妹已经可以算得是美人了,不料安官脱颖而出,长得像玉人似的,把三个姐姐都比下去了。
这年暑假,望澜住到上海三姐家,章导和过去在同济建筑系的同学陈定外是莫逆之交,一天陈定外来看章导,望澜背着他坐着,待等转过脸来,陈定外像遭到雷击一般僵住,惊为天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澜被他的痴呆模样吓得逃走了。陈定外对章导表白自己的决心说:“此生非望澜不娶!”过不了多久,四姐便被他的热情溶化,投入他的双臂。
几个姐妹中,以四姐的婚姻最美满,陈定外对四姐的爱可说是经典的爱,两人白首偕老,两个到了耄耋之年,陈定外对四姐的爱始终不渝。
从稍稍懂事开始,吉官便一直希望自己的家和五姐妹困在一起的快乐生活永存不变,哪里知道,月亮逐渐由盈变亏,无可奈何花落去,灿烂的画面慢慢黯淡,渐渐失去它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灰白。吉官心中的美梦终于碎为破镜。
这真是:人醒梦已残,老去不可返。
吉官14岁那年,日寇侵华,家人星散,宁静和谐的生活也一去不返,老宅基里只剩得两个姐妹陪伴着年迈的祖母。
安官已是二八佳人,两姐妹都在振华女中就读,大家都上升一位,三姐代替了大姐的位置,四姐扮演了二姐的角色。其时不断传来上海日寇挑衅战事一触即发的消息,社会上动荡不安,三姐妹偶尔到观前理发店钳烫头发,放学后有时也到南园草地上散散心,到转桥头买些吃食,但昔日无忧无虑的心情已经消失,在后花园唱的歌,也已经不再是《我的家庭真可爱》之类,而是常常唱《梅娘曲》、《义勇军进行曲》,还有悲壮的《松花江衅》和慷慨激昂的《热血歌》。
一天,传闻日本人打来了,顿时城里大乱,人们携老将雏纷纷向四乡逃难。老祖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找来二姐商量,二姐说传闻战事已推向昆山,运兵的火车不停向东驶去。高级将领云集昆山,日寇虽尚未越过昆山,看来还是避避的好。祖母不大愿意离开老宅基,二姐劝说避两天没有事可以再返回的,祖母看着身边的吉官安官,也就点头同意了。
20、领着她们参观村舍
李家在1936年买了辆福特轿车,李印老派轿车把一老两小接到小王山“阙茔村舍”去,过了几天,常熟的大姑母带着两个表兄乘木船经灵岩山南麓,抵善人桥折向南行与彭家会合。
李母阙太夫人之墓,在穹窿山东麓下,墓右有石筑碑亭一座,亭右百步为“阙茔村舍”,昔日营葬时,有黎元洪赠植松树万株,墓右上方之松林中,有青褐色石坡,上镌章太炎书《孝经》一章,大字经尺。全山各处崖石,刻着众多当代名人题字。
当时吉官已是初中生,自祖母以下诸亲友,已改口称“五妹”,表兄李乃成比两姐妹年稍长,领着她们参观村舍,三人家学熏陶,俱已粗通文墨,对村舍中布置的书画联对,都很有兴趣。
“阙茔村舍”横列两进,第二进居右,为内堂,中坐南三间梁悬“阙茔村舍”匾额,设阙太夫人立像,左右暗间及侧厢,为卧室和客房。
内堂左右房中,陈设着书架,有当时难得一见的《拿破仑传》、《俾士麦传》等,三个中学生常来此捧读,增进了不少知识。四壁还挂着李根源故旧张耀曾、靳云鹏、僧圆瑛等之照片。还有赵藩以及孙光庭、陈衍等字轴和郑伟业的对联等,书法精绝。
五妹问表兄道:“你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吗?”乃成表兄说:“前面照片上的几位,都是在中国政坛上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后面写字的几位么,有些人我不晓得,有些人稍微了解一二,比如陈衍,很有文才,袁世凯封过他什么侯的。又如赵藩,是云南大理人,白族的唯一的一个探花,名诗人,书法家。昆明一带的招牌,都是赵藩写的。”
村舍之左,有李根源兴办之村民小学一所,再左有面向村舍之厅屋三楹,名“凤木屋”,悬李印老自书刻木对联一副,曰:“空望白云依子舍,种将红树点秋山”。
沿“凤木屋”登山,可观李根源经营之十景,至山巅,前有“湖山堂”,后有“小隆中”,后者有平屋三楹,上悬吴县赵廷玉撰书“岩壑具经纶,谢安江左功名远;松风洒襟袍,宏景山中日月长”之对联,表兄指着对联说:“这是称颂位居相位之李亲伯退隐林下,以山水自娱远离政治的。”
沿山路东下,山脊有顶部满布绿苔之巨石,用“松风吹绿”句取名“吹绿峰”,峰南紫褐色石壁如卧狮,取名“卧狮窝”。
21、这样的山居生活过了个把月
十景首推“松海”,黎赠松已然成林,郁郁苍苍,风过处,起伏若波,声鸣如涛,有一石亭李烈钧题名“射虎”,后经陈衍改为“听松”。
来小王山松海畅游后题诗的有不少名人,1936年夏,李印老辑印《松海》一卷,三小于书架上觅得,表兄掏出本子抄录,四妹五妹也学样录了几首喜爱的诗作。张一《题松海》:风尘氵项洞人间世,为听龙吟植万松。添得我吴新掌故,小王山顶小隆中。
徐诗云:穹窿三叠翠浮天,我欲移家作散仙。更爱隆中幽绝处,松风吹绿一溪烟。
易家铖诗云:小王山近善人桥,相国高门借一宵。辟地开天原小事,乾坤大事听松涛。
汤国梨诗云:览胜不辞远,栖山莫怨深。苍茫松海里,应有蛰龙吟。
李亲伯兴来,“用嫂氏汤夫人韵”作诗云:苟全于乱世,不觉入山深。高卧小隆中,聊为梁父吟。
这样的山居生活过了个把月,老祖母忧心忡忡,几个少年则已浑然忘却进山之因,成日价看看书游游山。
1937年11月15日晚,忽闻门口有汽车喇叭声,表兄奔出探视,奔回叫唤道:“李亲伯来了!”
原来,彭家来小王山后,李氏家人也陆续向后方迁离,暂居南昌,后去昆明。苏城宅邸,仅李根源一人和随从居住,到深秋十一月,日寇于金山卫登陆后,向西直扑,日机开始向苏城轰炸。一日振华女中被炸,李印老知己坚主抗战,为日特所忌,振华之弹,目标实为在李,李遂有去意,行前特来小王山叩辞母墓。彭家来小王山时,有一段路还乘过竹轿,这时已通了简易公路,故李根源小车可以直达。
当晚,李亲伯和彭李两家家人叙话家常,把四妹五妹揽于膝前,和蔼可亲。
翌日,李亲伯带了几个随从到山里转,乃成表兄带了两姐妹尾随着。所到之处,山间的村妪野老都呼李亲伯为“总长”,李亲伯也谦和地应答着,后来到了“听松亭”,大家坐在石栏上憩息,李亲伯手摇一株高高的孤松,对表兄季耕说:“我爱此松之直,特地买来种植在这里,如今长高不少了。”
几天后,是李母的忌辰,这几天亲朋陆续来山的有几十人,忌辰清早,一起肃立于阙太夫人墓前,行三鞠躬礼。
又过了几天,在苏州沦陷前夕,李根源部属马崇六驾车来山,请李印老登程,李最后一次环视了阙氏村舍,怅然而去。经善人桥,往无锡到南京,转登江轮西行。
22、避匿于穹窿山“茅篷”
彭、李两家本拟迁往安庆的,但老祖母年事已高,不宜长途跋涉,经上山之苏州人惠心可力劝,决定避匿于穹窿山“茅篷”,该地十分隐蔽,可避日寇之锋。
穹窿“茅篷”是一座僧寺,昔名“显忠寺”、“穹窿寺”,寺门砖额上刻有“福臻禅寺”,该寺屡建屡毁,一段时间只剩了几间茅棚,当时人称为“茅篷”,四山环抱,背倚大茅峰,人迹罕至。
李根源亲撰《募修穹窿寺启》中形容穹窿说“……发自天目……起缥缈,过洞庭,……葱郁磅礴,遂孕灵奇,玉遮阳山居其左,……尧峰、七子拱其间,具区诸峰环其后,实为吴郡之主山。”
彭、李两家逃难上山,除祖母坐了顶竹轿外,其他人等都负物步行。四妹五妹蹦蹦跳跳,表兄乃成照看着她们,进穹窿寺外红墙正中寺门拾级而上,才知此身正处于穹窿绝顶大茅峰之中,仰视此峰,宽阔森张,峰左延折而东为三茅峰,峰右山脉亦东趋奔腾。
到了高处,三个少年已经气喘吁吁,散坐休息,五妹笑嘻嘻地说:“离开阙茔村舍时,心里惶惑,正像逃难一样,爬了这些山路,一边看着风景,国难家难全忘记光了。”
时值深秋,天高气爽,草木疏落,间只剩下一些耐寒的林木用浓重的色彩装点着群山层岭。四妹叹口气说:“活到现在,只是在南园的草地上和后花园里略略领会到些自然之趣,想不到逃难逃进了大自然,哦,我要赞美大自然,赞美这气势雄伟的大自然!”
表兄乃成冷冷地插话说:“不要忘了,看中这大自然的日本鬼子正在向这里进发呢!”
老四愣了一下,傲然反击说:“你能欣赏热爱祖国河山之美,才能挺身而出保卫它,懂吧,先生?”
乃成表兄一向好脾气,知道自己失言,赶紧说:“懂,懂,四妹此言极是。”他看了一回山色,说:“这些山,可惜少种了一些枫、槭、松、柏,就弄得其意萧条,山川寂寞,正如欧阳修所说,秋声起也,弄得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到了寺中,两家住在“壮哉楼”上,楼为寺之最高处,计五楹,左右及后楹全为客房,老祖母和两姐妹住在楼的左后角房中。
23、不时能听到战事消息
翌日,两姐妹就缠着表兄看寺里各处,表兄好读书,比她们懂得多,有他在旁讲解就有趣得多。进寺门,为“弥勒殿”,后为“观音殿”,上有废圮殿基,旁置砖灶和硕大的铁锅,表兄指着这生锈之大锅说:“看这锅,就可以知晓这寺院昔日的规模,烧一锅粥,起码够数百个和尚吃。”五妹听了,咋舌道:“阿弥陀佛!”
从右侧上,为“月驾轩”,轩右就是“壮哉楼”,再右即为“大雄宝殿”,各处匾额均为李氏手书,四妹问道:“为何都是李亲伯的题字呢?”
表兄说:“这寺庙修复是李亲伯募捐的,再者,李亲伯的字遒劲飞扬,不同于一般的名人字,有些名人字是看不得的,他自己很得意,别人都替他难过。”
大雄宝殿殿额朱底金字,落款一大堆,表兄念道:“勋三位、云威将军、陕西省长、农商总长、国务总理李根源书。”念罢说:“李亲伯的主要官衔都写全了。”四妹吃惊道:“乖乖隆底冬,我只听得老百姓叫他总长总长的,原来亲伯还做过更大的官哩!”月驾轩左下数级为“方丈室”,方丈名道坚号法雨。殿后山坡上相传为汉会稽太守朱买臣读书处,表兄站到一块刻有明都穆题字的大青石上,左手手捋长须,右手剑指一指道:“呀,覆水难收!”逗得姐妹俩哈哈大笑。
壮哉楼中间,两旁悬章太炎撰书对联:“燕飞来,竟啄皇孙,后嗣休随和尚谈;龙角葬,当致天子,此中唯许法王居。”柱背长联为“九·一八”抗日名将苏炳文书。
入冬,大雪纷飞,山林尽白,某晚,苏城绅耆张一先生携子来寺居于壮哉楼,苏城沦陷前夕,美国人梅乃魁闵汉生来寺访晤张仲老,商谈协助难民事,谈到日昏始出。张仲老与彭氏素稔,他闲时常和四妹五妹谈笑,一次问她们怕不怕鬼?四妹说:“说实话,怕的,到了晚上,这庙里黑灯瞎火的,不由人不怕。”张仲老笑着说:“不怕不怕,为什么呢,若是真有鬼,就和鬼打,最多么,自己也成为鬼碰顶了,你们说是不是?”到了晚上,四妹说:“张老伯说得很有道理,若真有鬼,应该是鬼怕人,人有阳气的。”五妹闭着眼睛说:“快不要讲了,一讲鬼,我,我还是寒势势的。”
那些日子,虽然远避于山上,但不时能听到战事消息。张仲老住在壮哉楼,城里不时有人来看他商量救助难民的事,来人走后,张仲老常常到祖母那里通些消息,还有当时一批批逃难的人涌上山来,都住到左岭之“上真观”,听说那里建筑有千余间,可以容纳不少人,上山的难民也有些消息传来。苏州沦陷后,张一即迁往“上真观”。穹窿大茅峰南脊有“草庵”,北脊有“宁邦寺”,张一在山上一个半月,到处都有他的足迹。有一次,表兄和两姐妹去唐村买菜,归山时遇一老僧,表兄眼尖,趋前行礼,招呼道:“张老伯好!”四妹五妹仔细对老和尚一看,原来就是张一老先生。张仲老亲切地请三个少年到草庵内喝茶,辞别后五妹悄悄问表兄道:“张老伯真的出家当和尚了?”表兄笑笑说:“不是,张老伯正值从事救助难民的工作,他乔装改扮想必是为了避开日寇汉奸的注意呢。”
四妹肃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这样的侠义心肠,可敬可佩!”
24、劫后的苏州一片萧条
在穹窿寺过了春节,老祖母听说城里日本人不杀人了,成立了维新政府,就想回去。再说,住在庙里也是担惊受怕,每天夜里怕强盗抢,这一带把强盗唤作“烧屁股的”,在马桶里点支蜡烛,叫人坐上去,谁也吃不消,乖乖地献出金银财宝。四妹五妹听到狗叫,听到远处大哭小叫,就缩在被窝里发抖,所以也赞同老祖母的主张。寺里和尚说这里是福地,劝她们安心住下,彭、李两家商量后在年初头上离山各回苏州、常熟。回城后几天,就听说穹窿寺来了强盗,难民上山,家里细软都带上山了,不由强盗不眼红。
劫后的苏州一片萧条,尚书第里杂物撒满一地,稍微值钱的东西荡然无存,留在城里看门的阿福还在,说了鬼子的好多暴行,转桥头尸横遍地,转桥北堍下的吴衙场的防空洞里堆满了死尸,都是鬼子杀的,最使人发指的是用刺刀挑开孕妇的肚皮,把婴儿和肠子一起拉出来,洋袜店里夫妻俩怕被鬼子杀害,两个都吊死在店前的树上,四妹五妹时常去乘船采菱挖藕的杨家村,农妇们躲在柴房里,不少人被鬼子奸污了。
过了年把,四姐出嫁住到上海,老宅基里就只剩下五妹陪伴着老祖母。祖母年迈不良于行,全仗五妹搀扶侍候,祖母常常说五妹是她的“拐杖”,晨起就喊道:“吉囡,拐杖,来,来。”五妹就帮祖母穿衣,扶到镜台前坐着,拿起梳子替老人梳头,老人很坚强,眼看热热闹闹的家只剩下祖孙相依为命,老人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但老人仍然强颜欢笑,和五妹逗乐。一次梳头,老祖母说:“吉囡,我翘了辫子,你要替我梳次头,你敢不敢?”五妹说:“敢的。”。老祖母笑着说:“只怕嘴硬骨头酥,说了不算数。”四三年冬至,老祖母忽然要五妹看她的眼睛,说:“吉囡,你看看,我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五妹害怕,翻开祖母的眼皮,弄不懂什么是瞳孔放大,只看到眼珠正中泛白,就说:“当中有点白。”老祖母叹口气说:“是,要走了。”说完把眼睛闭起,就此再也没有睁开过。医生赶来时,老祖母已经撒手西归了。
25、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老祖母下葬在柴场村祖坟处,五妹守到断七,凄凄惶惶,孤灯独对,想起人生无常,十余年间竟有偌大变迁,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姐妹间手足情深,一切的一切,宛如隔世,不由怆然泪下。
一个姑娘家,孤零零住在老宅里,不是个办法,住在上海的三姐四姐派人接她到上海去,住在拉都路章宅,过了一年半载。其时五妹已是大姑娘,懂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她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汤国梨欢心,汤点了大红蜡烛,收五妹当干女儿。有些银钱出入之事,甚或买菜购物,常差遣五妹去办,过了些日子,亲自陪五妹去选择读书的学校,送到同德产科学校去。不久,因章导另筑金屋,三姐和姐夫间产生了裂痕,婆婆站在儿子一边,三姐于1945年和丈夫分居,于1948年和章导离异。三姐是要强的人,在银行找了份工作,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叙过。五妹的长成后的生活,全和几个姐姐的际遇有关。三姐家庭的变化当即影响到五妹,1945年12月,远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唤到身边,到了昆明第一餐,五妹吃了满满二碗饭,把桌上的汤汤水水全喝了,母亲爱怜地看着,说:“啊哟,看上去你在上海没有吃饱过饭吧?”五妹抹抹嘴说:“不是没有吃饱过,是没有吃好过,寄人篱下,夹筷菜,也要掂掂筷头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缝师傅……”五妹想到尚书第里裁缝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声来。父母心疼地看着清瘦的五妹,安慰说:“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里了。”这次回到父母身边,五妹还高兴地见到了父母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时父亲在云南大学图书馆当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圆通街连云巷,龚自知把龙云赠金盖了所住宅,自己设计,有三幢楼,有草地、竹林和花园,父母和姐姐都对她爱护备至,五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欢乐的往昔。
龚自知那时是云南省参议会议长,思想进步,正在积极做龙云的工作,龚为人狷介狂放,除为了工作结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说话诙谐,处世随和,但心里蕴藏着不能出口的话。他的书房里放着各种酒,有白兰地等洋酒,有昆明出名的老卤玫瑰酒,不时喝上一盅浇浇胸中的块垒,又常常独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酒馆里独酌。他衣着朴素,一件布质长衫,脚着布鞋,小酒馆里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龚自知。五妹来后,他为了向她介绍云南的风土人情,常常带着她到处走动,五妹善解人意,静静听他的酒后真言,又勉强陪他喝两盅,久而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26、知道他出身贫寒
大姐夫带她到光华街吃“油染面”、“生炸鸡”,到城外小东门农民摆的摊位上吃“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过桥米线”、“炒饵块”。五妹在李亲伯家品尝过辣味,至此成了无辣不欢的云南人。
有时,喝得晕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风里散开长衫的衣襟,在小巷子里唱开了川剧,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觉得他唱得很好听。大姐很开心,说小五妹过去是老祖母的拐杖,现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关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里,五妹知道他出身贫寒,家乡在大关,当年进省城,随身只带一个小包袱和一把油纸伞,路过闻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时代刻苦勤读,考取了北京大学,在校接受了进步思想,回云南后因才智出众,受到龙云宠信,成了龙云不可须离的智囊,但龚自知的内心是厌恶旧统治阶级的,自从和革命力量接上关系后,龚的目标更明确了。
解放前夕,龙云抵香港后,龚也去了香港,云南起义的宣告就是龚自知的手笔。当年昆明大街小巷间贴满了《宣言》,对稳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现年七十五岁的五妹幽幽地说:“最近我看了电视剧《云南起义》,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写龚自知一笔,有点不近情理。”
云南解放后,龚自知担任云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长,这是民主人士在省里的最高职务了,他又是云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责任重大,废寝忘食地工作,圆通街公馆里常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时他很兴奋,说孙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实现了,他把圆通街三幢楼房里的二幢献给了国家。
他竭诚拥戴党的各项政策,组织民主党派学习,为了早日实现社会主义,他成日奔走呼号,忠实执行党交给他的任务,老丈人爱怜地对女婿说:“自知呀,自己身体也要当心啊!”
女婿笑着说:“爹,人民牺牲了千百万,才换来今日当家作主的时代,我恨不得做牛做马鞠躬尽瘁啊!”
龚自知作为副省长和民主党派的头头,应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说些平日积累的意见,龚自知觉得有责任向党转达,党委也经常赞扬他和党一条心。到了1957年整风鸣放,龚坦诚地讲了一些想法,其中后来作为主要罪状的是“一方面说大丰收,一方面饿死人,这不够实事求是。”大姐劝他不要去说三道四,免得惹祸,龚自知不以为然,说这样就不是襟怀坦荡,和党不是一条心。五妹很赞成大姐夫的态度。万万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龚自知成为云南第一号大右派。
27、留在了昆明
副省长当然撤了,工资降到了一百元,圆通街的一幢楼房也收去了。这些变动,龚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样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灭了,他思想上的巨厦倾倒了,心里的高尚而纯洁的东西随风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争辩,从此缄默,无话可说。大凡一个人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就是大彻大悟了。
自从龚由副省长一下子成了省一号右派以来,全家好似掉进了冰窟。龚自知回得家来,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馆,他不肯去,把碧马坊的蒸骨蒸肉买来,他勉强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怂恿他唱川剧,他笑笑摇摇头,唉,五妹多么希望他不去搅在政治里,多么希望他没有参与过什么起义,多么希望他没有当过什么副省长,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个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头读书,只希望他闲时去小酒馆喝两盅、吃一碗油染面,归家时唱几句川剧……可惜,既成不可返,时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愿意再生活在冰窟里,回苏州去了,其时五妹早已结婚,有了自己的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对象李怀之是云南省机械纺织业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国近代纺织界名人录。李怀之是江苏海门人,毕业于纺织专业。早年应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云茂纱厂当工程师,那是缪云台办的厂,后来缪把他推荐给云南王姓巨商筹办的一个新型的大纱厂,营造商贿赂李五百两黄金,李拒绝了,厂里向英国订购全套新机器,英商送李佣金二万英镑,李也拒绝了。解放后他热爱新社会,对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旧机器,为出好纱献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时却说他走私十吨黄金,被诬为盗窃国家财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时说了一句“猫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几年。“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特务”,受尽折磨,在修理机器时折断了两根肋骨,骨头戳进了肺里,医生摸了摸却说没有病,那一次亏得五妹赶到送去医院才救活过来,醒来后李怀之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泪水干枯。
过了十年,龚自知告别这不可理喻的人间。1979年,大姐在病中为她的丈夫写了平反报告,子女要代写,她坚持自己写,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万一再有反复,由她一人承担。不久,龚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撑着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为了替丈夫讨个公道,这年春节,她追随龚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岁,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后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忧郁而逝,李希纲在晚年对五妹忏悔说:“五妹,我对不起你姐姐,我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不大顾家,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个要强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从不外露。
四姐和陈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划过右派,平反后得到重用,现年八十,建设部某研究所还看重他,回聘上班。自从一个甲子前在章导家和彭望澜的眼光绞在一起后,直到如今,他看着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满着温柔和挚爱。
28、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叙谈
“五个姐妹里,你们两位的婚姻也可以说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节对来访的李怀之老和彭望洁大姐说。
八十三岁的李怀之老笑着说:“不错,我和望洁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头皮又说道:“不过么,她跟着我,也吃了几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说:“谁叫你是个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说:“成日价亨里亨气的。”“亨”就是云南话“憨”的意思。
“做人应该有做人的道理,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做半点亏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懂,为什么偏偏要不断地整我?”
望洁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亏心,老天才要你处处吃亏,这,这叫做平衡么。”
李怀老摇头说:“哎呀,快不要讲什么哲学,太深奥了。”
冬日的一个下午,下着雨,我约好彭望洁去看尚书第旧宅,我约过她好几次,她一直犹豫着,她返苏那年去过一次,遇见几个老人,揉着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抓住她手臂,大声说:“啊哟,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来看啊!”一时围来了好多人,把望洁搞得很狼狈,半个来世纪,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们好不容易戴上小姐帽子一样高兴,她已经完全不习惯这样的称谓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们一一握手叙谈,老宅基曾经埋葬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当她真实地踏上这块土地时,她不能像梦中那样快乐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阵惶惑和伤感。
这天她的坐骨神经痛发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辞别后打着雨伞信步朝尚书里走去,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夹着些雪花,风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书里,也没有见到深宅大院的建筑,只有几幢灰色的水泥楼房,向一些居民问讯,都摇头称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往转桥头走去,挨门逐户地看,果然在一处门楣上方钉着一小方木牌,上书“古建筑范本”,推开门,门堂子里墨腾出黑,仔细看时,堆着些煤球炉竹篓破纸箱,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只得退了出来。如今,转桥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桥顶,成了一座普通的平桥,两边桥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小店铺,柜上趴着个店员,呆呆地看着行人,过桥左拐就是昔日尸横遍地的吴衙场,如今成了“洁齐美小区”,吴衙场隔河对面一家音响店正在播放着“北国之春”、“拉网小调”,声音响彻半条街。
我在吴衙场兜了转,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鳞次栉比开设着以日本游客为生意对象的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么“神户之海”、“日本料理酒处居酒屋”等。
回去的时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马路上有些地段积着水,雨水冲刷着路上的泥垢,我仿佛看见无情岁月也在雨水中渐渐流淌过去,带走了这个街坊间发生的小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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