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念:上海滩华人帮会百年沉浮录
上海滩华人帮会百年沉浮录
--作者:克念
( 图: 1946 年,上海,由美国《生活》杂志摄影师 Jack Birns 为杜月笙拍摄的照片。 )
台湾省台北县汐止镇南,乡民们惊讶地发现,平时人迹罕至的大尖山麓,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人车拥挤又秩序井然,一眼望不到头。等这些人在题有“誉闻永彰”的牌坊前停了下来,乡民们才知道,原来今天是牌坊后这方墓园的主人--杜月笙的灵枢安厝典礼。
主祭者于右任缓缓走进事先搭建好的灵堂,许世英、王宠惠、张群、何应钦等陪祭者也鱼贯而入,张道藩、钱大钧、谷正纲、陶希圣等国民党军政大员紧随其后。杜月笙一生最讲究“场面”二字,如此身后哀荣,相信他必能含笑九泉。蒋介石为杜氏手书墓铭“义节聿昭”,但没有亲自到场。不过,据汐止市政当局的记载,“蒋中正于安厝礼乘直升机盘旋墓园,低回不已”。看来,蒋氏毕竟没有忘记这位老朋友。
巧合的是,就在六天之前,另一位“海上闻人”黄金荣的丧仪也在上海举办。八仙桥钧培里 1 号的黄宅,给吊唁的客人准备了九桌酒菜。可是等到深夜,也不过来了十七个门徒。黄氏盛极一时的一辈子,就这样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这是 1953 年 6 月。杜月笙、黄金荣的去世和安葬似乎是一种象征,以向世人宣告,一个时代正式终结,从此,华人帮会在上海滩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些半真半假的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民间流传。而今已是六十年后,这一抹余晖也渐渐地消失了。
广东人在上海
由于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这三位“大亨”的存在,使得人们一说起上海滩的秘密社团,就会立即想起青帮。其实,在 1843 年开埠后的十余年间,上海势力最大的帮派,是来自广东的洪门,以及与洪门颇有渊源的、来自福建的小刀会。
按照《中英江宁条约》的规定,上海开放后,英国得以设置领事并驻于上海县城。但此时中英双方都没有相互交往的经验,英国人不愿进城,宁可在郊外的黄浦滩头向当地农民租地造屋,成立领事馆。清廷也缺乏外交人才,甚至拿不定主意,用哪一级官员来面对这些可怕的洋人。
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但府治很远,鞭长莫及。于是清廷命衙门在上海县城的苏松太道专理洋务,并兼任江海关监督。清朝的官员总是颟顸骄横,对英美法领事的请求往往“说不”,而一旦事情闹大、又卑躬屈膝,所求无不允诺。这种前倨后恭、前后不一的态度使外国领事和大班非常头痛,他们开始建议清廷在洋行的华人买办中选拔能吏,充任道台。
吴健彰就是这样一个人才。他是广东香山人,以外贸而成巨富,是广州最著名的商人之一。上海开埠后,他随美商旗昌洋行而来,并担任买办。吴氏长袖善舞,深谙官场三昧,其为人办事得到外商和朝廷的一致认可。加上他早已捐班候补道员,因此,清廷不久后即任命他为道台,驻于上海县城,专门处理与外滩那些洋人的交涉事宜。
当时的上海、松江、苏州等苏南重镇,虽然经济繁盛,工商发达,但由于清廷口岸政策的限制,缺乏外贸人才,所以此时络绎而来的,都是与外商打交道比较有经验的福建、广东人。上海县城人口六十万,其中闽粤人士就有十五万之多。
上海的广东人大多是外贸商人,安于现状,因此以粤人为核心的洪门在此少有响应。而驻沪闽人以船工为主,于是以底层民众为核心的小刀会刚于福建创立,其徒众就遍布上海。但随着刘丽川的到来,局面改变了。
和吴健彰一样,刘氏也是广东香山人。他早年在穗港的洋行工作,英语流利,善于交际。因为与外商的糖业生意,来到上海并留了下来。在香港的时候他加入洪门,来到沪上,发现广东同乡很多,就开始了秘密传道工作,不断发展会员,扩充团体。不久,刘丽川了解到,盛行于福建水手中的小刀会虽然和洪门没有组织联系,但其政治目标也是反清复明。他即以洪门驻上海领袖的身份,拉小刀会徒众入伙。此举虽然不怎么成功,倒也和上海小刀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且,经他的折冲樽俎,之前经常在闽粤人士之间发生的械斗也不复再起,两省旅沪侨民结成了紧密的共同体,并暗中奉刘氏为首领。
1853 年初,十余万太平军从武昌沿江东来,水陆并进,连克名城。于是东南震动,各处地方官苦于正规军的防御兵力不足,纷纷组建团练以图自保。上海也不例外,在吴健彰的主持下,成立了以粤籍人为主的民间卫队。由于条件优厚,许多广东人远道而来参加这一雇佣军团体。
此举引起了上海本地士绅的恐慌。太平天国运动虽起自于广西,但骨干力量都是广东人,因此清廷蔑称为“粤匪”。如今这些团练都来自广东,万一和“粤匪”产生地域向心力,这可怎么办 ? 但吴健彰不为所动,认为粤籍人吃苦耐劳,打仗只能倚仗他们。
上海士绅情急之下杯葛这个决定,拒绝缴纳为组训团练而摊派给他们的钱粮。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似乎对苏南没有进一步的战略攻势。既然局面不再紧张,又断了经济来源,吴健彰也就顺水推舟,解散团练。这些“退伍”雇佣军失去了工作,正在怨恨彷徨之际,被刘丽川迅速吸纳进洪门。因为,他在准备暴动了。
暴动的建议是由上海小刀会提出来的。当时福建小刀会已经在厦门杀官造反,树“大明”旗号,上海闽籍人准备积极响应,邀请洪门共同起事。就力量而言,小刀会比较强大,但威望则刘丽川稍高。而且吴健彰的亲兵卫队都以香山人为主,已被刘氏打通关节。因此,暴动以小刀会为主力,以“大明”为号召,首脑却是洪门的刘丽川。
从攻占上海县城开始,暴动坚持了一年多,期间闽粤两帮从没团结过。刘丽川俘虏了吴健彰,想因同乡之谊放了他,小刀会不同意;刘氏投书联系南京,想把旗号改成太平天国,放弃“反清复明”宗旨,小刀会不同意;到局面最紧张的时候,刘氏想服从外国领事的调解,弃械投降,小刀会不同意。后来,吴健彰在刘丽川的默许下,被旗昌洋行救出;向太平军求援,却被洪杨视为异端而不加理睬;因为重要助手被小刀会枪决,刘丽川最后也没敢投降。不过,广东帮、福建帮有一件事倒是达成了统一,那就是 1855 年的旧历大年初一突围的时候,一把火烧尽了上海县城,这座六百年名城毁于一旦。从此,上海华界只能依附于租界的卵翼下发展,再也不能独自存活。
郑家木桥小瘪三
清军攻克上海县城后,对闽粤人士开始了严厉的惩罚。除了残酷的杀戮和通缉外,每间闽粤会馆被摧毁,其先人坟墓被铲平,并对留在上海的闽粤商人课以重税--也就是说,清廷要把所有闽粤人都逐出沪上。从此,作为一股势力,闽粤人再也没有重新进入上海,他们留下的空缺,将由逃避太平军兵灾而来的苏州人和宁波人填补。
小刀会暴动对上海最大的影响,除了毁灭县城外,就是打破了之前“华洋隔绝”的局面。租界本来只有华人五百,都是些仆人杂役。小刀会暴动甫起,租界一夜之间就涌进两万本地人。其后太平军兵锋横扫苏南、浙北,当地绅商纷纷逃入原本他们不屑进又不敢进的“夷场”,租界人口暴涨至五十万,地价有上涨百倍之多者。租界内的官方行政系统--公共租界的工部局、法租界的公董局相继成立,警务处及下属巡捕房也随之建立。
太平军失败后,到 19 世纪 70 年代,租界的华人纷纷还乡,但还有二十万人留了下来。从此上海进入一个平稳发展期,各种社会势力重新发生、组合、均衡。毛泽东曾说过,秘密社团是“政治和经济斗争的互助团体”,其主要成员是“失了土地的农民和失了工作机会的手工业工人”。的确,洪门和小刀会被消灭后,一股新的帮会力量正在无业游民间悄悄地生长。
如今的上海延安东路,在 1914 年前是一条黄浦江的支流,即赫赫有名的“洋泾浜”。川沙、南汇、奉贤等郊县的农民摇着小船,满载着农产品从浦江而来,泊在洋泾浜的郑家木桥畔,与两岸的居民交易。
这条也是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界河,因此形成了“三不管”的局面。最开始时,有一些上海话称之为“小瘪三”的混混在此乞讨、敲诈甚至抢劫,来做生意的农民大声呼救,若是法租界的巡捕赶来,这些小地痞就踏上郑家木桥逃到公共租界,反之,则从公共租界逃到法租界。
渐渐地,流浪儿、浪荡子、青皮流氓会聚于此。租界警方也曾合力遣散,甚至用拖船将他们“流放”到浦东。但没多久就恢复原样,而且愈发混乱污秽,简直是盗贼渊薮。因此,“郑家木桥小瘪三”成为了上海人家喻户晓的俗语,用来指称那些无耻无畏又屡教不改的小混混。
正在租界当局为此烦恼的时候,一个法捕房的“包打听”--上海人对便衣探员的俗称--将这事儿麻利地解决了,他就是黄金荣。
此时是 1905 年,郑家木桥周围的青皮已经结成了几个帮派。黄金荣当差十年,相当有破案经验,而且出手豪爽,善于花钱笼络“线人”。这样,没几天就了解到,这些小混混无论跟哪个老大,大都听一个叫程子卿的镇江人的号令。
据说程子卿虽然身材瘦削,却膂力过人,因此黄金荣见他的时候,带了好几个弟兄。程一听是巡捕找上了门,并没有反抗。不过令他吃惊的是,这个一脸麻子、颇有点矮胖的巡捕没把他抓到大自鸣钟捕房,反而进了法大马路聚宝楼的一个小包间。在这里,黄金荣要和他谈一个交易。
条件很简单,黄氏承诺和程结拜弟兄,并介绍进法捕房当差,只要他把手下的徒众组织起来,不再敲诈抢劫,而是规规矩矩地向在郑家木桥卖货的农民征收管理费。黄金荣并非帮会中人,但这一做法开启了上海秘密社团日后四十余年的行为惯例,那就是背靠租界当局的政治势力,在灰色地带以保护者而非掠夺者的身份出现,一方面维护市面安定,另一方面得以上下其手,大发其财。顺便也可以帮租界当局处理一些用法律手段无法解决的难题。
当时的上海,具有城市规模才三十余年,华洋杂处,中西交融,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遇过的窘境,因此,无论市民文化、社会伦理还是日常规则,都在随着经济发展而逐渐形成。黄金荣在 20 世纪初,为帮会厘定了生存法则,自己也受益其中。从此,他依靠秘密社团的力量,屡破奇案,又能保持租界的日常安定,被誉为“租界治安的长城”。五十岁那年,他升任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在租界的行政体系中,华人地位向来不高,黄氏能够身居如此警界高位,实在是一项了不起的殊荣。
黄金荣不是个贪财的人,但他派出去不少伙计和“线人”在外面打听盗贼线索与行动,这笔很大的开销都由他自己私人支付,因此难免饥不择食,因手头紧张而滥收门徒,以得人“孝敬”。这也成了帮会广开山门良莠不分的滥觞。但是做了督察长以后,黄氏明显谨慎很多,而且出手襄助也大多以政治投资为主。 1922 年 6 月,他就帮了蒋介石一把。三十年后,在一份交给中共上海军管会的《悔过书》中,黄金荣这样写道:“蒋介石是我朋友虞洽卿介绍认识的,因为蒋介石那时候在交易所做事,有人欠蒋介石钱,由虞洽卿介绍托我代他讨债的。”蒋氏当时只是个普通的交易所商人,而黄氏以督察长之尊,竟然愿意帮他讨债,可见,黄已经看到了蒋氏背后的孙中山和国民党的力量。
“廉政风暴”的后果
许多回忆录众口一词,都说黄金荣属于“青帮三大亨”之一。其实,黄氏刚刚混迹江湖的时候,青帮还没到上海滩发展,等他进入警界,因纪律约束更没可能加入任何帮会。或许因为他所交往的大多是青帮名人,故而旁人也就以讹传讹,混为一谈了。
青帮原本的势力范围是以淮安府清江浦为中心,沿运河两岸向北延伸,成员以苏北、安徽、山东人为主。直到清末,大字辈的青帮“老头子”才逐渐把注意力投向上海。当时的上海生机盎然又鱼龙混杂,许多富商求人身保障,都以加入青帮为荣。连反清的革命党为了更有利于安全地工作,也纷纷入会拜师。陈其美、蒋介石就是在辛亥革命前夕一起加入的青帮,他们的师父即是大字辈的张仁奎。张氏有个徒孙也很有名,即悟字辈的杜月笙。
不过对于普通游民来说,加入青帮并不能有什么帮助。 1911 年 4 月,已入会三四年的杜月笙被巡捕房抓了起来,罪名是“冒探索诈”。从 1908 年开始,上海租界所有的鸦片烟馆关闭,任何旅馆浴室如果收容客人吸鸦片,即属违法。杜氏探听到某旅店有住客在抽鸦片,就上前向店主敲诈五个大洋,不慎被附近的巡捕逮住。可见当时青帮基层人员谋生之不易,而且即使被捕,也不见帮内人士施以援手。
这次被捕的羞辱气得杜月笙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足足四个月才康复。从此他觉得帮会并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想要出人头地还得投靠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而那些大人物中,只有一位肯倾心结交底层游民,他就是黄金荣。
杜月笙很快如愿以偿进了黄宅。不过虽然生活安定,却没什么前途。住的是灶披间,干的是杂役活。但没几年机会就来了,法租界的一纸禁令改变了他的命运。
1917 年,租界内的烟馆和烟土行全部关闭,反而激起猖獗的黑市交易。有鉴于此,法租界决定实施烟土公卖制度。杜月笙听到消息,提出联合张啸林成立“三鑫公司”以包销鸦片,让黄金荣居于幕后,协调和租界当局,尤其是巡捕房的关系。
因为值钱,鸦片经常会遇到流匪抢劫,所以做烟土生意的要点不在“销”,而在“运”。为防止半途劫道,杜月笙为三鑫公司组建了保镖队伍,成员清一色都是他那些来自底层的青帮小弟兄。这些人都是混混青皮出身,没什么文化,倒也头脑灵活,而且身手矫捷,心狠手辣,他们押运的鸦片,没什么抢匪敢动脑筋。
以包销烟土赚取“第一桶金”后,杜月笙转而开立赌场。这也是租界当局既不禁又不管的灰色地带,所以无论赌客还是赌场本身,非常容易受到抢劫。有些混混还怀揣炸弹冲进赌场,不给钱就拉出引信同归于尽。这样,杜月笙的“保镖队伍”又派上了用场。
如此贩毒庇赌的“好日子”过了十年,杜月笙一跃而成上海滩大亨,法租界公董局也请他担任华董。但此时的法国政府已经接到了许多举报,其中有公共租界工部局和警务处提供的翔实证据,对法租界当局的贪腐昏庸尽情揭露,并指出青帮日益坐大,已经危及当局的权威。有鉴于此,巴黎于 1932 年突然更换了法国驻上海总领事和法捕房正副总监,一场类似四十年后香港“廉政风暴”的反贪行动开始了。
租界当局对杜月笙的第一波打击,便是免去他公董局华董的职务,然后严禁烟赌。杜氏倒也是处变不惊,给新上任的巡捕房总监法伯里送去了一幅“金台面”--由二千两黄金打造的全套宴会餐具。不料法伯里毫不领情,还要杜月笙在《申报》《新闻报》上为此举公开道歉,并保证永不再犯,否则将其逐出法租界。
从现在来看,这是时势逼着杜月笙“转型”。幸好三年前,他“生平第一次规规矩矩办的事业”中汇银行已经开业,而且运营良好。既然不能重操旧业,杜氏只能心无旁骛,在金融业上做起了正经生意。
杜月笙虽然在上海滩呼风唤雨,权威赫赫,毕竟目不识丁,且是“白相人” ( 沪语“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 出身,因此上海的知名实业家对他都敬而远之。而一旦全心投入金融业和工商业,那些实业家发现,他待人热情诚恳,侠义为怀,又多谋善断,心机深沉,在生意上是好伙伴,在生活中是好朋友,在处事时是好参谋。尤其他的口头禅“闲话一句”,的确谈笑中排难解纷,为很多上层人士解决了不少麻烦。这使得实业家们对帮会和“白相人”刮目相看,著名金融家陈光甫、钱新之还在他的影响下加入了青帮。
众所周知,帮会本来是无业游民的互助组织,无论成员还是作风都有着浓厚的底层气息,但随着杜月笙转入正行,他的一班徒众也纷纷“上岸”。工商实业家的加入,更是稀释了青帮的下层成分。杜月笙还不满足于此,他要求徒众不要再叫他“师父”或“老头子”,而要叫“先生”,他把徒弟也称作“学生”。这位“先生”还要求“学生”们不得一身短打、吊儿郎当,而要长衫马褂,文质彬彬。杜月笙自己就是这么做的。在现存的所有照片中,都能看到他衣冠楚楚,仪态俨然,根本不像秘密社团的头子,而像开山立派的宗师。
方法论大于世界观。既然帮会已经消解了其来自底层的粗鄙和暴虐,那么,当初产生的由头和能量已经不复存在,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说,正是杜月笙自己一手消灭了青帮。吊诡之处正在于此,由不是青帮门徒的黄金荣开创的青帮时代,被青帮门徒杜月笙亲手结束。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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