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雨:接生记--插队轶事之一

1989-06-04 作者: 公孙雨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接生记--插队轶事之一

作者:公孙雨

四十年过去了,有关插队的回忆林林总总,数千论万。有一千八百万的插队知青,就有同样那么多相同而又不同的故事。从没有提过笔的我,一直想尽量用拭去时代政治饰色和掸除个人情感尘埃的笔触,记载当时当地的事和人,在浩瀚纷杂的文字中留下另一些多少不同的真实。

每每和友人们谈起在陕北延安地区那段令人终身难忘的经历,我都不由揶揄地用一句话概而括之:插队九年间(1969—1978),从接生孩子到埋死人,把人一辈子的事都干过了。这些轶事不妨就从“接生”说起吧。自从当了赤脚医生之后,睡觉就总处在警觉状态。五个插友睡一条炕,我把边儿守门,图得出入方便。半夜硷畔(方言,指窑洞外院子的土坡边沿)一有刺喇刺喇的脚步声,一准儿是急症,虽然心中没有亏心事,也怕半夜鬼叫门。赶紧起身穿衣,背上红十字的药匣子,不爬山越沟走几十里夜路,就算阿弥陀佛了。

那夜晚来的是个叫杰的河南人,让过去瞧瞧他妹子桂花,怀孕七个月头上,早产。我一听头都大了,虽说当赤脚已有一段经历,且曾参加公社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师从北京301总医院陈姓主任医师月余,但于妇产领域却毫无经验。后代繁衍之事属人类本能,世世代代百姓自有其言传身教之道,哪个村落都有个把经验丰富专司收生事宜的老婆儿,一般无需我等赤脚者染指。所以本能地第一反应是:“为甚不找后沟贺二家的接生?”

杰回答说:“能行就不找你了,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拿上手电下了硷畔,杰的窑洞在沟对面,跳过水中的几块垫脚石,再爬一段不长的缓坡小路就到了。杰将我领到地掌儿(“地方”的同义语),交待给他娘,就回旁边自己的另一孔窑洞去睡觉。

杰家的窑洞是陕北土窑洞中最为简陋的那种,也就四五米进深,没有窗户,仅在门框上方留个等宽的方口透气漏光,即便白天窑内也昏昏暗暗。土炕还是盘在窑洞尽头的“掌炕”,更让人看不清楚。①锅灶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窑洞的土壁被长年烟火熏得黢黑。灶洞里填放着木柴,铁锅中烧着开水,透过篦帘锅盖泚泚地冒着水汽。灶台上墨水瓶儿做的油灯跳闪着豆大的光亮,我的近视眼睛要借助灶口内熊熊燃烧的火焰,才勉强看得见些这家窑洞里的影像。杰的父亲叫拴柱,携家带口在自然灾害之年逃荒到这大山深沟里安下家。迁户口时,河南方面老家公社开来的证明写着家庭成分是地主,而这个穷山村里,此前连个中农都没得。也许拴柱从前真过过几天享福的日子,力气活干不了,细致活不会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儿,评工一直只有七分,享受婆姨女子待遇。公道说还真没有政治歧视的原由,各类农活他确实干不过村里一些年轻妇女。

杰的妹妹桂花出嫁到了邻县邻村的塬上,这次因怀孕才住回了娘家。桂花性格显得木讷老实,长相在乡村女子中也属平平,不出众的那种。

此时,杰娘的(当地对某人母亲的昵称,并无不尊之意)正搂着桂花的腰,靠坐在窑掌。桂花虽一身疲惫,神志倒还清楚,甚至不忘礼貌地弱弱打声招呼:“你坐。”

而杰娘的眼巴巴地瞧着我,只有一句话:“这咋办呀?”

我说:“为什么不让她躺下,这样多受罪?”

“不能躺,婆姨家坐月子就怕血晕呢。”

我站在灶口,怯怯地问道:“怎么啦?这大半夜的……”

杰娘的用更怯的语调说:“你看看就知道了,下来一只手……”说着,就一把掀开盖在桂花两腿上的被单。

宋人周敦颐称赞莲花之高洁,谓之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等知青后生虽说也年过二十,但不要说人伦之道,未曾涉足染指;异性之隐秘部位生理构造,更是连远观都没有过的。我无奈只得勉强凑近查看,胎儿的一截儿小手臂露出母体外,软绵绵地耷拉着一动不动,颜色已经黑紫。此时脑海里除了那只可怜的小手,其余对我都是一片茫然空白。我急忙掏出针灸用的三棱针,拭过酒精棉球,①“掌”在陕北方言中特指某一区域尽头,可能是取人的手指沟尽头即“手掌”之义,如“沟掌儿”、“窑掌儿”等。“掌炕”因为是盘在窑洞的尽里头,所以采光更差。

将针尖轻轻地刺在小手指尖处,毫无反应,看来胎儿早就不行了。

“流血多不?”我问道,一边退回到灶口位置翻腾药匣子。

“还行,不算多,就是下不来让人熬煎。头胎都好好的,谁承想这二胎倒……”

杰娘的话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

“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还是大人要紧。”我试探着说。

“你看咋办就咋办,那娃早就不中了。”杰娘的说话也是河南密县的口音。

“咱这合作医疗站没条件,先用点消炎抗感染的药,不行我看还是抓紧送医院吧。”说完放下药,我就立马跑到前沟找老蔡。

老蔡是大队主任,不识字,脑子绝对好使。当时实行的大队核算,本队所属的四个自然村,七八十户人家,二百多号男女劳力,数十匹牲畜,近千只山、绵羊,方圆百十平方里的塬、台、沟、坡、梁、峁、洼,都在他脑袋里装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孬,满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哪块地该种什么,哪个牲口圈的粪该上到哪块地里,哪块地先收,哪块地后收,都有学问。上初中时,我曾自学过数学界泰斗华罗庚的《运筹学》,大体说的是在同等工作量前提下,如何合理安排劳动力和工序,可以使得总体花费的劳动时间成本最为节省。

老蔡对“运筹学”可算得无师自通,话不多,句句有道理,不服不行。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找老蔡的目的是安排手扶拖拉机。我们村地处大山深处,距离公社三十里,但这是一条只能靠驴驮人背运输物资的羊肠小道,开手扶拖拉机就得另外辗转多绕二十余里,遇几处坡度太陡的险路段,还得找三四个壮劳力助推,所以我队上的手扶机子功率号称是十二匹马力外加四人力。

我爬到老蔡窑洞外起硷畔,隔着窗棂向主任报告了桂花的情况。老蔡猫身隔着被窝儿点亮油灯(乡亲们睡觉大都光身不穿衣裤),又满满装上锅儿旱烟吧唧着,打起精神吩咐:“通知毛全(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手)给机子加满柴油和水,天一擦亮就起身,黑地上路太危险;手扶机子的拖斗里衬上层麦秸,再铺上两床被子,路不好,不敢再把人颠坏了。你把急救的药该带的带上,从知青灶上带足干粮,让你孔大妈赶早烙上两张饼。医疗站要是没钱,跟大队出纳文彩那儿先支点儿,就说我说的。

桂花娘的不放心就相跟上,不记工。杰父子两个叫村里把工记上,再加上你总共三个男劳力跟车护送带凑(Cou,二声)车(陕北方言,帮衬推车的意思)。到了大路,那父子两个回来,稍带着从后山梁背回两捆谷子撂到前场上(约十里路距离)。你跟车一直护送到公社卫生院,路上不敢有闪失,公社治不了,直接送县医院。机子把人送到后,叫毛全从公社供销社捎一车尿素化肥,拉回来放到分销点商店院子外起。”

不过半袋烟功夫,这点事儿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也稍微松了口气。告辞老蔡,立马又跑到后沟将主任的指令传递给毛全。他的回答干脆利落:“莫麻达!”(没问题的同义语)。大队出纳住在另一个村,钱,医疗站还有点儿,不行拿我自己的垫上;烙饼就算了,包上两块灶上的剩糰子一样当干粮,这黑更半夜的,别再招扰得大家伙儿都跟着鸡犬不宁了。

当时实行的农村合作医疗,对于本队社员的常见病患者,只收五分钱挂号费;那些慢性病或需转院治疗的,由医疗站报销70%,自付30%;桂花已嫁到外村,按说队里就不管了,老蔡承诺先支点儿,也是暂借的意思;不然,让杰一家黑地里满世界哪儿寻着借钱去?

回到杰家窑里把老蔡的吩咐同样告知了杰父子,上路的事就都安排妥了,心里的半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另半块却提得更高了,这就是老蔡提醒嘱咐的那句话:“路不好,不敢再把人颠坏了。”“路上不敢有闪失!”是啊,五十多里的土石路颠簸,产妇本来就易出血,一旦发生血崩,我的那点儿肾上腺素、维生素K、葡萄糖盐水之类的急救药品,哪里能救得过来呢?!

深秋季节的陕北昼短夜长,算算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即使上了路,没有三四个小时也到不了公社。再说公社卫生院的条件状况,我心里清楚,技术、药品、器械好不到哪里,只能说我作为赤脚医生的医疗责任尽到了。再往县里头转送,绕川道又得有五十多里砂石公路,手扶拖拉机最快要下午才能送到县医院;桂花即便没有大出血,体力能不能坚持下来都是问题。有什么可以采取的自救办法吗?反正觉是睡不成了,我坐在灶口的板凳上,一边添柴烧火,一边翻看着我的“赤脚圣经”——《农村医疗手册》。

书上说,健康年轻产妇的难产,首先可能是因为胎位不正,正常妊娠情况应当是头位,即分娩时胎儿头部最先露出;不顺产可能会是臀位,胎儿在子宫内呈倒坐状,如果产妇骨盆开口狭窄,分娩会造成困难;最麻烦的是横侧位,此时胎儿的手臂最先露出,而肩和头在子宫内造成嵌顿,俗话说就是被卡住。

治疗胎位不正的方法分外倒转术和内倒转术。外倒转术须在产前进行,产妇自我或在医师辅助下用双手进行腹部按摩,朝一个固定方位轻轻回转,坚持数日可见效。对于临产时才发现的胎位不正,如不具备剖腹条件,可进行宫内倒转,即术者一手扶住孕妇腹部,另一手戴上橡胶手套缓缓地探入母体内托住胎儿身体慢慢回转,直至头部挪转朝向产道方位,即可按顺产方式产出。如果确认胎儿已在母体内死亡,可用手术刀钳剪的医疗工具,将胎儿进行体内分解后分段取出。

甭说了,这些对我都是万万决无可能的选择,难度太大了!弄不好,产妇必牺牲在我的手中无疑。

但看到此,又突然感觉眼前一亮。是啊!我所面临的实际情况是,可以确认胎儿已无生命迹象,应属死胎不下,和一般意义的难产有所不同。此时关键是如何尽早让胎儿脱离母体,以保证产妇自己的生命安全。于是,我又找出另一本《中草药偏方验方手册》,翻到“死胎不下”栏目,手册给出的偏方是:巴豆、大黄、二丑、芒硝各五分,将这四种中药研末后用酒调和,贴在三阴交穴位处。寥寥就这么几句,任何原理性的解释都没有。但我想只要不内服就问题不大,没有什么副作用,大不了不顶事嘛,试试!

大队医疗站在另外一个村,距我和杰家的村子虽不过一里多路,但不到一米宽弯弯曲曲的小路,一边是数十米高的土崖,另一侧是十几米深的石沟峭壁,好在轻车熟路平常走惯了,也就顾不得许多。和杰娘的简单交待了几句,一阵风般地赶到了前村,掏钥匙、开门、点灯、拉抽屉、戥药、研磨、过箩、兑酒调和,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全部工序。来不及找地方打烧酒了,用卫生酒精代替吧。巴豆属于有毒的中药且稀缺,是被县药材公司严格控制的药物,好在我们医疗站的药斗里还残留几粒巴豆壳儿,拣出充了数。

这个偏方说起来有些奇特,略懂中药的人都知道,这四味通通是下泄的药物,一般若治疗便秘的毛病,在药剂配伍中少量加放其中一味即可。刚才提到的巴豆,仅几克就能引发剧烈腹泻,严重时可致人死亡;大(dai,四声)黄的性质温和些,但生用时因泻下力作用强烈,孕产妇忌用;二丑其实是牵牛花的种子,因有黑、白两种颜色故称黑白二丑,所含的牵牛子甙在肠内遇到胆汁及肠液会分解出牵牛子素,能刺激肠道增进蠕动,导致强烈泻下;芒硝就是含结晶水的硫酸钠,《本草纲目》认为有泻热通便的疗效。

这四味药物对于正常产孕妇,都是禁忌配伍,医生如不慎错用肯定非庸即昏,偶有外用时一般也是针对疮痈之类的皮肤外科病症。三阴交穴位位于小腿胫骨内侧缘后方、足内踝上3寸处,因足太阴、少阴、厥阴三条经络交会于此而命名,也是孕妇禁针的部位。由此看来,无论药物还是穴位,都是产孕妇的地雷禁区,这是一步险招儿啊!用还是不用?

不用,怎么都说得过去,只要捱到天亮将人抬到手扶拖拉机上,一上路只管走下去,我就没有太大责任,可是前边说过,结果恐怕凶多吉少。用呢,确实没有十足把握,但书里所说的产孕妇禁忌,针对的是内服用药,和确保母子双双平安的考虑。这两点应该并不适于目前对桂花要采取措施的情况,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本草纲目》的“九畏十八反”不是也有“以毒攻毒”的案例,按兵法理论叫出奇制胜。当然,对于采取这样非常规的急救措施,还得向她本人和家里说清楚才行。

拿上配好的药,我回到杰家里,桂花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进展变化,不好,也不坏。我向母女二人介绍了从书里查到的资料,拿出药瓶打开给她们看看、闻闻,一股清香浓郁的酒精味道扑面而来,然后示意指了指三阴交穴位的位置,瓶里的药就将涂在这个地方。

“能行?”杰娘的一脸狐疑。

“说不好,但应该不坏事儿。”我坦诚地回答。

“甭管咋地,试就试,你尽心了,哈好(方言:无论如何)俄(我)不怪你。”

桂花苍白的面孔,此时透出的却是无比坚定。

“那咱们就搂造(方言:开始)。”我也用地方方言应答。为的是缓解她们,也更是我自己的紧张情绪。到此时,我才蓦地想起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药该贴在哪条腿?

中医药的施教传承历来带有神秘主义色彩,如号脉就有按性别区分男左女右的说法。照此推理,产妇肯定得敷右腿。而桂花靠卧的位置刚好左腿在外、右腿在内,贴敷右腿穴位我得趴到炕上操作,贴左腿就方便得多,站在炕沿儿边上就够着了。顾不了那末多了,疗效是第一位的,上炕吧,俗话说,信则灵,不信不灵。敷完右腿,我将剩余的药糊又一并敷在左腿的三阴交穴位。偏方既然没说,我就自作主张,两条腿一齐来吧,谁知道天上的哪块云彩会下雨?

敷完药后,我又退回到锅灶跟前,继续加柴添水烧炕的活什,说实话,这时是连翻书的心情都扔到爪哇国去了。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的光景,有动静了!炕上传来桂花屏住气力发出的嗯嗯啊啊的声音,逐步由弱渐强,分不清是呻吟还是低声嘶喊。我的心蹦到嗓子眼了,大气也不敢出,头扎得更低,连向上扫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就这样努了差不多两三分钟,感觉像是过了半小时,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在灶火边蹲得太久,我浑身上下已湿了个透。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听得“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了炕蓆上,犹如一颗未炸的炮弹。跟着就是杰娘的欢呼:“下来了!”

“什么下来了?”我紧忙问。

“都下来了!”我腾地跳起过去查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胎儿面部朝下地趴伏在离桂花两三尺远的位置,后面拖着脐带,再后面是中药里叫做“紫河车”的胎盘,三位一体、干净利落,并无多少血污的痕迹。桂花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睛闭着,浑身再没有一点气力。

“感觉咋样?”我边问边观察着反应,同时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出了不少的汗,体温正常。

“咋也不咋,就是想睡……”桂花软软地回答。

“你太累了,是得好好休息,睡吧,明儿个我再来看你。”说着感觉有点儿不对——应当是今儿个了吧?

天王老子!我曾假设了若干种不同的后果结局:顺利的,不顺利的,但没有一种是现在这般状况。中医药简直太神奇了,我怎么有了种自己好像在扮演着巫医角色,施了某种巫术魔法的感觉。事后细细地想,大概是这些作用下泄的药物敷设,造成了子宫平滑肌的剧烈收缩,而“两腿都要敷”的策略使得药力更加猛烈。但好在桂花打小吃苦耐劳身体能頂住,再加上又是经过产的妇女,产道畅通没有大的阻力障碍,才达到一气呵成的效果。

收拾起药匣子准备撤了,告诉杰娘的收拾炕蓆的事儿,我就不管了。

“看你说的,这就够麻烦你了。头早起让杰老子把他发送到山上去,可怜见地,还是个男娃哩。”当地的风俗,凡未满十二岁的孩子夭折,都是山葬——天亮前由亲娘老子将早夭的孩儿送到山上的阳崖埂儿,任由猛禽走兽叼食,意为升天,图早日再投胎转世。胎儿的胎盘一般埋在窑内“投灶”里(位于炕道通向向上烟道的转角处,平时外面盖块薄石板),到底有什么讲究,或许为了将根留住?

无考。

我打着哈欠告诉杰娘的,如有任何动静再过来叫我,中午时分到医疗站抓三副补中益气、活血散瘀的药,就告辞回去睡觉了。

朦胧中听到毛全在窗外叫:“咋介杰娘的又说不走了?害得我大早起加油添水的。”

“你去问老蔡吧,说让拉化肥呢,你还是走你的吧,没我的事了。”我翻了个身,懒得再搭理他。

“老蔡让问你的,化肥急啥哩,没事儿我就出工走了,这把人闪毬的……”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就过去了。又是半夜,又是急茬儿,这回来的是老杨。老杨那年已是快五十的人了,说话就直来直去,无需遮挡:“快赶紧走,我婆姨不行了,坐月子血淌得哗哗的,怕人骨冬(非常可怕之意)。”

“老杨,我不能去了,这你知道,现在我到学校教书了,还是叫佳信、国兴、角儿他们吧。”从我离开合作医疗站到队办学校教书后,就是这师徒三人继续干着赤脚。

“佳信走县上了,国兴和角儿不顶事,尔格(现在)就在呢,就是他们让我来叫你的。”老杨家住得很近,离我也就五十步之遥。到窑里时果然俩人都在,神情恓惶得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国兴原和我在医疗站就是同事,年龄比我还长四岁。我先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问老杨婆姨的状况。

“怕是不行了,血流了这么一老盆。”国兴用手比划着,“人也糊噜(昏迷)了。”

“血止了吗?”我问。

“哪里还有血,淌完了!”

“娃呢?”

“娃没事儿,小子蓼(漂亮的意思)着呢。”

老杨婆姨靠着铺盖斜躺在炕上,脸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已然不省人事。

“借针使使。”角儿急忙递过来一根半寸长的针灸细针,我对准鼻子下面的人中刺了进去,捻转提插,有了一点反应。之前国兴能打的针,能用的药差不多都使了,还能怎么着呢?

“医疗站那颗红山参还在吗?”我突然想起这棵救命稻草。

“在是在,但佳信锁抽屉里了,没钥匙。”

“撬锁!赶紧!”我的声音没落地,角儿已经应声飞出门外。

从急救措施讲,这样的大规模失血,除非紧急输入大剂量同类血型的新鲜血液,没有别的出路!但那时我连自己的血型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纸上谈兵嘛。

听说有个遇到宫外孕造成患者腹腔大出血的案例,身为知青的赤脚医生果断将腔内血液用针管抽出,经消毒纱布过滤后重新输入患者体内获得成功的案例,叫做自体输血,但那毕竟是未经体外污染的自身血液啊。

角儿回来了,手中举着那棵宝贵的红山参,我和国兴商量就用“独参汤”这个救命的验方再试一下。红参在砂锅里煎熬着,我们几个的心在胸内熬煎着。差不多了,出锅,喂药。澄红色的药汁顺着老杨婆姨的嘴角流进口里,一勺、两勺……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脸色也开始变得红润,喉眼里咕噜咕噜地似乎说着什么。

老杨凑上身去安慰道:“娃娃好着呢,放心吧!几个大夫都在这儿,你咋也不咋(没事儿的意思)。”

我叫出国兴和老杨:“这玩意治标不治本,趁着人有好转,赶紧送医院!”

几个人立刻赶紧分头行动,做出发的准备。也就十来分钟的光景,守护在身边的角儿惊叫起来:“又不行了!”

眼看着老杨婆姨刚刚红润的面色又渐渐褪去,眼睛依然睁着却没有了丝毫光亮,这大概就是人们传说的“回光返照”吧。

那个男娃几天后过继给了邻村的一户王姓人家,属牛,今年也恰逢本命年,应该三十六周岁了。

注:

①:“掌”在陕北方言中特指某一区域尽头,可能是取人的手指沟尽头即“手掌”之义,如“沟掌儿”、窑掌儿“等。”掌炕是盘在窑洞的尽里头,所以采光更差。

2009年4月初稿
2012年10月修订


转自《记忆》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