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兰:我在边疆当医生

1989-06-04 作者: 冯敬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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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边疆当医生

--作者:冯敬兰

很多年前,我脱离“知青”身份后的第一份职业,是在黑龙江省逊克县逊河卫生院当儿科医生。

逊克县位于小兴安岭北麓,县城叫奇克镇,坐落在黑龙江南岸,很符合看多了苏联小说的我对于它的想象。小镇整洁精致,有异国情调。许多房子独立成栋(即现在流行的“独栋”), 四面都有窗户,外墙刷着乳白色,房顶苫着一尺多厚的已经发黑的草。一个个的小院被木栅栏围着,院里种着西番莲、虞美人,因日照时间长,蔬菜瓜果都比内地长势更喜人。有的院里还有落叶松,宝塔式的树冠,活脱就是为圣诞节预备的。也有木刻楞的老房子,久远的圆木有些发黑了,主人也会给它刷一层乳白色。临街的房子疏密有致,没有一幢像内地的房子那么简陋。城里的砂石马路窄窄的,一直通向黑龙江。漫长的冬季,白雪覆盖着宽阔的江面,偶尔听说有知青跑到对面“苏修”那边,随后就被遣送回来,因为是知青,也都不了了之。边疆的特点,是天高皇帝远,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像内地那么紧。尽管我很喜欢这个倚靠江边、有异国风味的小镇奇克,可是却被分配到了逊河公社卫生院。当时对毕业生的分配政策是面向基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

逊河公社当时出了两位名人,一位是上海知青金训华,为了抢救被洪水冲进河里的原木,不幸被洪水冲走,是当时的知青英雄。另一位是北京籍的复转军人林红(女),已经复员回到北京,又自愿到金训华牺牲的地方当了农民。两位都是响当当的先进人物。

逊河是个大镇,和所有边境地区一样,当地居民中有一些混血家庭,俗称“二毛子”,他们住“独栋”房子,吃自己烤的大列巴,家里养奶牛,有喝牛奶的习惯。因为身体底子好,当地流行的“大骨节病”从来不侵袭他们。记得公社的耿秘书就是“二毛子”,他母亲是个俄罗斯老太太,冬天还穿着灯芯绒布的厚长裙,当然,里面是棉裤。老耿的儿子双虎是个初中生,长得细细高高,大眼睛高鼻梁,一头自来卷。逊河当地的生活水准比内地农村高不少,劳动日值在两、三块之间,不像内地农村,干一天合不上几毛钱,有的还倒找钱。一些身体硬朗的老人,每年雨季后都进山采木耳,边采边晒,半个多月过去,背着干木耳下山,卖的钱就够一年零花了。当地农民即便住的是土房,屋里也是四白落地,有明亮的玻璃窗户,炕面先用牛皮纸糊两层,上色后再刷一层清漆,让自家的土炕成为一道漂亮的风景。而内地农村一般都是报纸糊墙,土坯炕面铺一张草席,窗户没有玻璃,绷一层半透明塑料布就算不错了。逊河镇家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大园子,种着各种蔬菜瓜果和黄烟,鸡鸭猫狗猪羊六畜兴旺。所以,在阶级斗争紧绷人心的年月,那里有点像世外桃源。

自从1968年离开北京下乡到北大荒后,我就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北京了,既然命里注定在农村呆一辈子,那逊河还真是一个好地方。河面宽阔的逊别拉河从小镇旁边流过,直入黑龙江。河里野生鱼种丰富,最多的是鲶鱼,最好吃的是蒜瓣肉,细嫩少刺的细鳞。河两岸长满了灌木和小乔木,一直蔓延到小镇四周,冬天的雪地上,随处可见野鸡和小兽们的足迹。

逊河卫生院很小,但五脏俱全,内外妇儿、五官、口腔中医都有,除了中医是家传,其余医护人员都是文革前医学院校毕业生。门诊部是一长溜红砖平房,进了大门,左右都是门诊科室,房间全部朝南,北面是长长的走廊。与门诊部成直角排列,是日治时期盖的一栋老式红砖平房,走廊很黑,天花板很高,有三间病房,还有医护值班室、化验室和宿舍,全铺木地板,如有家属簇拥着患者进来,三五个人的脚步声会响成咚咚一片。

院领导分配我做儿科医生。其实,我和别的医生一样,不管来了什么患者,老的小的,都得接诊,除了接生、开刀、拔牙,什么病都看。那时的边疆乡村医院,除了简单的化验项目和小型的X光设备,没有别的辅助诊断方法。医生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知识储备和临床经验。所以,我们在病历上写的诊断,前面都加“印象”两字。印象诊断就是最后诊断。

我很幸运,在自己职业生涯的开端,遇到一群热情、真诚、耐心的前辈医护人员,他们的经验,就是我的实用教科书。

当时,医院里还有上海华东医院派驻逊克县的6-26医疗队(注)的部分医护人员,他们都是临床经验丰富的专家。

三十多年前我所供职的边疆小镇卫生院,有三个特点,一是医护人员队伍稳定,都是国家正规院校毕业,统一分配到边疆,如果不发生社会大动荡,一辈子就扎根那里了。二是医院除了能化验血、尿常规,有一台心电图机、一台小型X光机外,其它辅助诊断设备一概没有,医生全凭经验做“印象诊断”,施以治疗,却没有发生过误诊、漏诊。三是当时的病种单纯,没有艾滋病、性病、乙肝等疑难病,癌症也很罕见,当地老乡小病自然痊愈,大病重病信任医生。只要尽职尽责,常见病多发病基本不转诊。

那时看病不用自己花钱。公职人员只需在单位财务部门开一张“三联单”,到时医院会通过相关渠道和你的单位结算(在实行医保前全国都一样)。农民看病找大队卫生员(文革中叫赤脚医生)开张条子即可。

当然,看病的成本非常低。中西药都是国产的,最紧俏的青霉素钠盐(一支40u)也就两毛钱。单价过元的药物就算昂贵了。注射的针管、输液的胶管都是高压锅消毒后反复使用,针头则是用75%的医用酒精浸泡消毒。我记得那些橡胶输液管经过反复高压高温消毒,常常粘在一起,有时要用手捻开才能用。如今都改用一次性塑料制品了,不仅浪费资源、提高诊疗成本而且对环境造成巨大压力。

逊克属于高寒地区,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和各种原因的骨关节病是困扰中老年人最常见的病。氨茶碱、麻黄素和正痛片,就能让许多老人安度一冬。当地老人们更是把正痛片作为常备的万能药,每天吃一片。一买就是一大瓶,100片才一块钱。医学界近年认识到正痛片中的阿司匹林成分,具有抗凝血功能,单味制剂的肠溶片已作为预防和治疗缺血性心脑血管疾病的常用药。可以说,几十年前生活在高寒边疆的老百姓,就掌握了阿司匹林的奥秘,复方阿司匹林不仅能治头疼脑热关节疼,还是预防心脑血管病的灵丹妙药,一天一片,只花一分钱。

边疆的空气好、水质好,山清水秀,老百姓顺应自然,生命力特别顽强。有年冬天,我在门诊值班,大队卫生员来找出诊,说五保户老崔头不行了,赶紧去看看吧。我背着药箱和他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到了老崔头家。一查,严重心律失常(房颤),心率断断续续在150次以上,两脚浮肿很厉害,典型的心力衰竭。我让卫生员给老崔头静脉注射抗心衰药物毒毛旋花子K,每日一次,连用三天,口服利尿剂双氢克尿噻。屋里黑黢黢的,光线不好,老人躺在炕上问话不能答,看来这个冬天肯定过不去了。第二年夏天,见到那个卫生员偶然想起老崔头,一问,说人家上山采木耳去了!八十开外的老人啊,一到冬天就心衰,一到夏天就进山。我在那里工作的三年里,经我们抢救无效死亡的病例,只有两例,一例是上海女知青服用大量冬眠灵抢救三天三夜无效死亡,另一例是个鄂伦春小伙子,死于急性肝坏死。

文革前就被分配到卫生院的几位老大学生,个个都是全科医生。院长兼外科,副院长主治内科,兼做透视。哈医大毕业多年的内科王大夫兼做心电图。卫大夫1965年毕业于佳木斯医学院,我来之前,是卫生院唯一的儿科医生。她不仅熟练掌握内、儿科的常见病诊断治疗,而且扎小儿头皮针还有一手。婴幼儿患者不合作,因为恐惧会大哭大闹。有时护士几次扎不上,只好请卫大夫上手,她总是一边逗孩子玩,一边用手轻轻抚摸小儿的前额,找到合适血管后,一次就成功。口腔科刘大夫是护士出身,一遇抢救人手倒不开,她就顶上护士那一摊。中医刘大夫认识当地产的所有中草药,经常组织我们采集草药,加工成饮片治疗慢性支气管炎、骨关节病、伤风感冒等。经过多次试验,他还蒸馏过针剂,譬如退热用的柴胡注射液。

农村缺医少药是那个时代的特点,为了抢救生命,医生只能大胆突破某些禁忌。当地最常见的是肺源性心脏病,肺心病的患者合并心力衰竭时,喘不上气,不能平卧,血氧饱和度严重不足,非常危险。我们医院小,常备氧气不够用,有的医生想到,用3%的医用双氧水做小量的静脉输入, H2O2在血液里分解成一个氧原子和一个水分子,患者缺氧现象很快得到缓解,青紫的口唇和颜面迅速转红,真是太神奇了。

有一天我在门诊值班,一大早就来了一伙人抬着一个垂危的年轻妇女。患者意识模糊,嘴里不停涌出大量白沫,瞳孔呈针尖状,是有机磷农药中毒的症状。原来是夫妻吵架,喝了敌敌畏。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农药中毒病例,心里有点慌。恰巧那天内、儿科就我自己当班,没人可问没人指导,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清理患者呕吐物。用1‰的高锰酸钾溶液洗胃。肌肉注射拮抗药阿托品,20分钟一次,直到瞳孔转为正常。随后,静脉输入氯磷定。除了当班护士,牙科刘大夫、药房赵大夫、出纳小杨都来帮忙。我下了一个又一个医嘱,大家一声不响,迅速执行。她们年龄都比我大,资历都比我深,可是谁都恪守着行规,不对我说这说那,她们的信任给了我自信,抢救工作有条不紊,使那个自寻短见的小媳妇得到及时抢救。

1978年春天,在大批知青返城的浪潮里,我和老公也离开了逊河卫生院,一起调到北京附近的一个油田。我在病房值了最后一个夜班。半夜,门诊值班大夫送来一个心衰的老人。我们那里晚八点以后就停电,只能点一盏小马灯检查处置。卫生院的护士不值夜班,所有的治疗都是医生自己操作。我在老太太又软又胖的前臂上摸来摸去,运气不错,一针见血,及时静脉注射了强心剂。经过处理,老人转危为安,次日早上交接班时,老太太已经可以平卧了。

许多年过去,我已改行不做医生了。想起边疆的那段生活,心里满是怀念。虽然是一间小小的卫生院,却让我增长了不小的能耐,积累了最宝贵的临床经验。

注: 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毛泽东认为,当时卫生部的工作只为全国人口的15%服务,而这15%主要还是“城市老爷”。广大农民却得不到医疗,他们一无医,二无药。再这样下去,卫生部可改名为“城市老爷卫生部”。医疗卫生工作应该把主要人力、物力放在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普遍存在的病的预防和医疗上。城市里的医院应该留下一些毕业一、二年,本事不大的医生,其余的都到农村去。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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