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档案里的父亲

1989-06-04 作者: 冯积岐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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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里的父亲

--作者:冯积岐

父亲的《干部档案》是父亲去世15年以后我才拿到手里的。牛皮纸的封面上印着“干部档案”四个仿宋体,下方用繁体字印着“中国共产党中央组织部制”几个字。内文中有一半是马粪纸。在这份62页的档案中,有履历表、鉴定、自传、思想总结、反省材料、检举材料、复查材料等内容。

在1950年1月8日的“干部调查表”中,在家庭成分那一栏里,父亲填写的是:中农。而在1953年的“干部履历表”中,在家庭成分那一栏里,父亲填写的是:地主。第一次翻阅父亲的档案,我还以为,父亲对真实的家庭成分隐瞒了。后来,我翻阅了《岐山县志》,才知道,岐山县是1950年8月初进行土地改革的。父亲第一次填写履历表的时候,家庭成分还没有确定,可能是父亲估计到,家里只够中农。1950年的父亲只有18岁,况且,他刚刚参加革命工作,还没有品尝到成分的滋味。使我纳闷的是:1952年的履历表中,父亲在家庭成分那一栏中填写的是:富裕中农。据我所知,我家的地主成分是1950年年底前就确定的。可见,父亲确实对家庭成分隐瞒了;从父亲后来写的检查材料中我知道,1952年的父亲已经深深感觉到了家庭成分对他的压迫。他幼稚地以隐瞒来逃逸地主出身的桎梏。

1950年,父亲的名字后面还没有粘上“地主”两个字的时候,他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在以后的干部生涯中,尽管父亲写了许多次入党申请书,还是没有被批准参加中国共产党,原因很简单:家里是地主成分。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到这件事,十分伤感。在他看来,他的能力并不差,工作也很积极,和他周围入了党的革命同志相比,父亲觉得他是够格的。

从父亲的档案中得知,父亲1950年1月离开了岐山县陵头村只身去宝鸡市参加了干部培训班,四个月后,回到了岐山县政府当上了干部。父亲参加了岐山县的一期、二期土地改革、查田定产、三反五反运动。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父亲不敢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才没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随之而来的是,1958年开展的“干部上山下乡”运动,父亲在岐山县委组织部的几次劝诫下,结束了他八年的干部生涯,回到了陵头村当了农民。那一年,父亲26岁。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父亲当年的同志来到了我的家里看望父亲,从父亲的同志口中我才知道,1958年的父亲赖着不回来是完全可以的,父亲之所以回家当了农民,一大半原因是自愿的。翻阅父亲的档案,我明白了,父亲的回乡当农民是一次身体和精神的逃离。父亲承受不起家庭出身给他带来的灾难,他缺少耐心,父亲以为,家乡是他的庇护所,当了农民以后,他就可以逃脱“地主”成分对他的压迫,他再也不需要“划清界限了”,再也不受歧视和凌辱了。父亲错了。殊不知,他是逃不脱的。

当然,我能理解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做了十年“狗崽子”之后,深深地体味到,父亲当干部的那八年受了多少煎熬和屈辱。脾气暴躁的父亲要把自己压弯、折断,甚至盘起来,多么不容易!

我手头的这份干部档案就是一张活生生的嘴巴,它真真切切地叙述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父亲的生存状态,父亲在精神和心灵上承担了太多的苦难。

在1950年的思想总结中,父亲用钢笔在马粪纸上写道:

过去认为美国是民国国家,是中国的同盟国,是中国的朋友。

认为苏联是侵略者,是帝国主义独裁的国家。

认为国民党是个很好的党。

对共产党的认识是共匪、坏东西、红胡子大王,想坐江山。

认为蒋介石是蒋委员长,北伐有功,是中国的英明领袖,忠心治国。

认为统治阶级是天生就是,是先人积下德的,应该统治人民。

认为劳动人民是下贱的,只能劳动,再做不成啥。

通过学习,通过思想改造,父亲转变了,他认识到--

美国用奢华的东西来麻痹中国人民,将中国的原料都吸去了运回美国,想将中国变成它的殖民地,想在中国挑动战争,去侵略苏联。

苏联是中国唯一的好朋友,十月革命成功后,苏联取消了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帮助中国搞经济建设。

国民党是统治阶级者,是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

共产党是为群众谋幸福的,八年抗战消灭了日本帝国主义,四年解放战争推翻国民党,打垮了蒋介石。

蒋介石是流氓出身,窃取了领导地位,是中国人民的头号公敌。

统治阶级是人类的寄生虫。

劳动人民是伟大的,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是劳动创造出来的。

一个十八岁的农村青年,没有参加革命工作以前,思想就真的那么“反动”吗?而短短的几个月的学习改造,父亲真的就脱胎换骨了?变成了一个思想觉悟很高的“革命”者?父亲的笔迹至今清晰可辨。可是,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在父亲的所有的检讨、检查材料中,都能读到“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这样的词汇。这个词汇是我在读初中的三年中写得最多的--我写的入团申请书加起来有一部中篇小说那么厚。尽管,每一次的申请中都要写上:坚决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到初中毕业,也没有入团,原因是,没有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第一次在父亲的“干部档案”中读到这个词汇,我略略有些惊讶--我原以为,“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和“抓革命,促生产”、“造反有理”这些词汇一样,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原来,共和国成立之初,父亲那一代就在这个词汇的阴影之下挣扎着。虽然,父亲言不由衷,痛骂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当时,父亲就不明白,这个“界限”永远划不清。他在岐山县政府工作了八年,没有擢升,从一般干事到一般干事。

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娃呀,你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到群众家里去,连一根纸烟都不敢抽。抽了,就要挨洋锉的。父亲之所以如此感慨,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从父亲的干部档案中就能找到。在一份反省材料中父亲写道:

由于本人出身地主家庭,在工作中就有了资产阶级贪污腐化思想,1950年9月在本区集体贪污袜子一双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牙膏一盒。1951年元月份下村,在群众家里吃饭,给群众少开伙食费7万元(当时的七块钱)。

在二十多天的学习政策和同志们的帮助下,我才觉悟起来了,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现在,我将我的贪污事实一点一滴向党向人民向组织交代清楚,请求组织处理。

在这份反省材料后面,还有一页发黄的马粪纸,我一看,依旧是父亲的笔迹--

冯士玉补充材料:

1951年征粮时贪污针线包一个。

一期土改中贪污纸烟一盒。

1950年征粮时因吃农民白光皓、史启锡的纸烟,所以,给这两个人补粮食150斤。

那时候,父亲的工资就是粮食。因为吃了农民的纸烟,以粮食作为赔偿。

难怪,父亲给我说,不能吃农民的纸烟。父亲是为这件事招了祸的。这个教训,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那个时代锻炼了父亲,改造了父亲,他的神经紧绷着,他不仅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应该做,而且,他的肩上担着一个时代的“怕”。

1953年,父亲在岐山县第五区公所工作,职务是生产干事。那一年,父亲21岁。

那一年的“干部鉴定表”是蜡版刻印的,上级对父亲的评价是这样的:

优点:1.学习好。2.工作能力强。3.立场观点稳作风正派。

缺点:1.遵守纪律不够。如未请假,私自回家。2.联系同志不全面。如和个别同志争嘴。3.掌握政策较差。

父亲再努力再积极,也没有升迁。

在父亲的干部档案中,有一张1952年的干部履历表,在报请任命职务栏中写道:任命冯士玉为岐山县第三区副区长。可是,在履历表的顶端的空白处写了一行钢笔字:县委十月二十三日函,作废。那一次的拟任为什么没有成功?父亲从来没有谈及。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地主家庭出身的缘故。从父亲的档案里可以看到,父亲工作八年,一直是很优秀的,他的优秀被封存在档案里,和升迁无关。他的优秀成为他的心结--优秀并不代表什么。为此,他不平、郁闷。父亲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眼看着他周围那些人一个个升为区长、副区长,以至做到了县长、副县长,而他却不能。父亲试图用卷起铺盖回家结束这郁闷。然而,这郁闷纠缠了他一生,父亲最终带着郁闷离开了人世间。

1996年11月16日,活了64岁的父亲走了。我看一眼父亲留在窗台上的那杆只有一拃长、没有烟锅嘴子的烟锅,放声大哭了。可以说,父亲的晚年是在贫病交加中挨过的。我明白,父亲一生的好日子屈指可数。父亲不是祖父的亲生儿子,他是祖父从三里以外的郭姓人家抱养的--父亲从未给我说过这件事。这是父亲的一个心结。祖母又不是祖父的原配,祖母沉浸在自己的不愉快中,没有多少心事管好养子。父亲在童年和少年得到了多少父爱和母爱呢?我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只给我说过两句话,他说他七八岁的时候还穿着半截子鞋。他说他11岁的时候就拖着铁犁去地里犁地,跟着木轱辘大车去土窖里拉土。13岁的时候,父亲得了一场伤寒,发高烧一月多。祖父以为父亲死了,把他丢进了放麦糠的土窑里。过了几天,长工去土窑里背麦糠,发现父亲还有气息就背回来了。父亲在炕上躺了些日子,竟然活过来了。

父亲在档案里写道,他参加革命的动因是为了躲避劳动。虽然这句话道出了父亲的“觉悟不高”,我觉得,很年轻的父亲说的是真话。祖父种了二百多亩地,只雇了一个长工。父亲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劳力了。祖父做事做人都很狠,收麦的日子,头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祖父一整天不喝一口水,弯下腰割麦,跟在祖父身后的长工和父亲能有一口水喝吗?能歇一会儿吗?祖父要把他的儿子从小锤打为一个能吃大苦的农民。少年父亲什么农活儿都干。当劳动成为一种压榨一种惩罚的时候,父亲只能选择逃离了。他逃离了体力劳动,逃脱不了地主家庭出身。他的仕途并不顺畅。当他又逃回农村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日子更苦。“文化大革命”十年,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连买一斤盐一包火柴的钱也要去村里借,他的晚景是很凄凉的。

虽然,父亲一生没有能够靠本事吃饭--有本事,没本事,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可是,父亲依然对本事看得很重。他活着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句很受用的话:娃呀,攒钱不如攒本事。

翻阅父亲的干部档案,我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在他的档案里,档案里记录了他的有幸和不幸,也记录了他的本事--一个能力很强,德行不错的年轻人--这是父亲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他的评价。

档案里的父亲是真实的父亲,也是被扭曲了的父亲。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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