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唐:朦胧记忆中的血腥碎片
朦胧记忆中的血腥碎片
--作者:凡夫唐
1966 年,文革开始轰轰烈烈拉开大幕的时候,我还是个吚呀学语的婴儿,那时的文革基本与我无关; 1968 年,文革进入高峰的时期,我开始朦胧谙事,有关文革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文革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上高中的少年郎了,可以说,我的少年宝贵时光都交给了文革。
我不是文革的亲历者,更不是一个直接参与者,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睁着一半清醒一半蒙昧双眼的旁观者。但是,我的少年时光基本是在文革期间度过的,所以,文革对我的影响也是相当深刻的,刻在脑海里的许许多多文革记忆,无论再努力也无法从记忆中完全抹去。应该说,我也是一个文革的受害者。现捡拾一把发生在我身边的记忆碎片,权当一个少年的“文革印象”吧,希望对人们反思那场劫难有丁点“管窥”意义。
一张永不消逝的血脸
我的家乡在桂北山区,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人口不过百的小山村。我家与大队革委主任家对门对屋,只隔一条小河。主任家门前有个很大的晒谷坪,村里的批斗大会和重要活动都在他家晒谷坪上举行。
1968 年,我刚刚四岁,正处于淘气好动,对什么事都好奇,而又缺乏危险意识的阶段。父母每天要出集体工挣工分,还得早请示,晚汇报,唱红歌,跳“忠字舞”,参加各种群众大会和革命大批判活动,忙得脚板不沾地,脚跟打后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管我,年过六旬的奶奶便成了我的全权监护人。其时斗争形势如火如荼,各种危险消息满天飞,情势非常紧张。奶奶怕我出去乱跑惹祸,便把我关在家里,不许迈出家门半步。可是,每当对面大队主任家门前开斗争大会,口号声、喝斥声、惨叫声,还有高音喇叭传出的革命歌曲声,通过空气形成一股强大气流,有力地冲击着我的鼓膜,就会把我的好奇心充分调动起来,想去凑热闹。终于有一天,我趁奶奶疏忽,悄悄溜了出去,懵懵懂懂跑进了斗争大会的现场。
大队主任家门前的晒谷坪上聚满了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晒谷坪的尽头搭了一个台子,台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因为我不识字,当然不知道标语的内容。好几个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我认不得牌子上的字,只认划在字上的那把红色大“ X ”。挨批斗者都跪在台子上,把头低得几乎要沾地,他们身后站着两个端着钢枪的年青人 ( 后来才知道叫做武装民兵 ) ,枪口上了刺刀,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两个手持木棒的汉子站在跪着的人面前,指着他们吵架似地哇哇怪叫,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突然,一个大汉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棒,对着一个跪着的老头狠狠劈了下去。老头惨叫一声,赶快伸出双手捂住了脸,殷红的鲜血立刻从指缝间渗出来,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过了一会,身后端枪的年轻人上前喝斥了一声,一把揪住老头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我马上看到了一张惨红的血脸,禁不住心头一惊,吓得尖叫起来。可是,尖叫声刚起,我的嘴巴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吓得回过头去,看见了奶奶那张慈祥而又充满恐惧的脸。没容我再出声,奶奶又用手掌捂住了我的眼睛,然后把我抱回了家……
这就是我的文革第一印象,直到今天,只要听到“文革”两个字,那张血脸就会立马浮现脑际,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文革符号。我至今都在想,不知有没有专家研究这张血脸,会不会在刚刚记事的蒙童心中留下什么阴影?会给他的心理和人生带来什么影响 ? 如果这只是本人的一个个案,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不幸的是,那可是一场席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风暴,看见那张血脸的儿童恐怕就远远不止我一个了,所以说,文革影响了几代人,甚至影响了整个民族心理,应该不是危言耸听了。
父亲枕头下的那把铁尺
我出生于“半红半黑”的家庭,据说我的祖上是有点财势的,可惜曾祖母年方三十就守寡了,待她含辛茹苦把我五个姑奶奶和爷爷拉扯大,家道就中落了。土改的时候,我家已经没有什么田地了,理所当然划了贫农成份。说起来也有点像余华小说《活着》里的福贵式因祸得福,只不过福贵是因为赌博成了贫农,我家是因为曾祖父过早去世而沦为赤贫。可是,我母亲的成份却高得有些吓人。外公家不但有田有地,还是县里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一连几代都是读书人,外公和他的几个兄弟都在外面军政界当官。我外公是县教育科长,总督学,解放后“镇反”的时候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幸好外婆带着不到十岁的母亲下嫁一个中农家庭,才把成份稍稍降了格。
眼看着运动越来越激烈,形势越来越紧张,天天听到杀人枪声,谁谁被枪毙了,谁谁谁自杀了,某地反动“暗杀团”一夜血洗多少个村子之类的消息满天飞,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惧不安的阴云里。当然,我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事情,只是隐隐觉得那时家里气氛特别紧张,母亲总是在背地里悄悄哭泣,有时连眼睛都哭红了。白天,无论是出集体工,还是开大会,父亲总是寸步不离母亲左右。晚上睡觉前,把爷爷年轻时练武用过的一把铁尺藏到枕头下面。我出于好奇,还悄悄抽出来把玩过,只是铁尺有好几斤重,我玩不动,玩过一次就没有兴趣了。一天,母亲趁父亲不注意,把父亲的铁尺扔进了屋后的鱼塘里,恰好被我看见了,母亲千叮万嘱,要我一定不要告诉父亲,否则要剥了我的皮。父亲回来找不到铁尺,也责问过我,我怕母亲生气惩罚我,没有向父亲交待。后来父亲也没再过问,我也把这事渐渐淡忘了。
文革结束后,政府允许农民发展家庭副业了,我也长大了,全家花了几天工夫,把屋后的鱼塘淤泥清理干净,重新养上了鱼。在清理鱼塘的时候,从淤泥中挖出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尺。母亲这才给我揭开了谜底,文革高峰期间,村里有人扬言要批斗我母亲。父亲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发誓要保护母亲安全,便当众放出狠话:“哪个敢动我老婆半根汗毛,我就让他少胳膊缺腿做残废人!”于是回家翻出爷爷练武用过的铁尺,如有人敢突袭母亲,他就挥着铁尺跟人玩命。母亲怕父亲真的跟人拼命惹出客祸端,宁可自己少点安全感,也不愿父亲有任何危险,便把铁尺扔进了鱼塘。
可惜,那时我还没有收藏意识,不知父母把那把铁尺被扔到哪里去了。后来,回去找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了。也许是母亲不想再回到那块灾难的记忆里去,再次把那把铁尺丢了,也许是父母已经淡忘了那场灾难,把铁尺当作废铁卖了。
奶奶的竹子与“坏分子”头上的高帽子
奶奶是个慈祥善良,而又心灵手巧的勤俭之人,家里的滤米筲箕烂了,便上山砍了一把小水竹,想织两只筲箕。
那天,奶奶让我在她身边玩,她拿起刀子剖箩,准备织筲箕。这时,大队主任来了,笑着对奶奶说:婶子,你这把竹子借给我用一用,等我忙完了砍一把还给你好吗?奶奶问他,你借竹子干什么?我要织筲箕的。主任说,是集体有急用。奶奶说,是集体有急用,你就拿去吧,一把竹子又不是一砣金子,说什么还不还的。奶奶便把竹子送给大队主任。
几天后,村里又开了一次批斗会,几个“坏分子”头戴高帽被斗了大半天,斗争会结束后,又责令他们脖子上挂上牌子,头上戴着高帽,每人提一面铜锣,边走边敲,嘴里喊着“悔过词”,去游村示众。路过我家门前的时候,乡亲们纷纷涌过来看热闹。有人悄悄告诉奶奶,那几顶高帽子就是用奶奶那把水竹织的。
奶奶一听就生气了,马上拉着我找到大队主任,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干吗要骗我?拿我的竹子去织高帽子,还说集体有急用,我要你赔!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大队主任没有难为奶奶,而是满面堆笑地向她道歉,婶子不要生气,我一定赔你一大把竹子。几天后,副主任责令一个“坏分子”上山砍了一大把竹子,恭恭敬敬送到我家,交给了奶奶手里。
长大之后我问奶奶,按道理说,奶奶那样对待大队主任,不说是破坏革命斗争,也有思想觉悟不高,同情阶级敌人之嫌,而大队主任为何没有为难奶奶,反而赔了奶奶的竹子呢?奶奶说,他敢,那小子从小没有娘,喝过奶奶的奶水,从小到大奶奶没少照顾他,他敢为难奶奶就是一条黄眼狗!我暗想,那个大队主任虽然是文革先锋人物,但是,从他对待奶奶的态度来看,身上的人性还没完全泯灭。所以,我一直不赞同人们说那个年代的疯狂行为是失去了理性,其实,无论再疯狂,只要他还是人,理性是永远存在的,即便精神失常者,也少有干出伤害自己亲人的事来。所谓的丧失理性,应该是选择性丧失,说到底就是扭曲的社会环境放纵的人的兽性,人的一半本来就是野兽。
爷爷的“伪党员”案
爷爷有严重痛风,一痛起来两条腿红肿发亮,连路也走不得。参加斗争活动自然少了许多,成了革命运动的“逍遥派”。
可是,突然有一天,几个干部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爷爷带走了,拉到群众大会会场进行批斗。斗争开了头就没完没了,三天两头就把老人家带去批斗一回。白天,爷爷在父亲陪同下,拄着拐杖去挨斗,如果晚上开会,父亲打着火把,陪着爷爷一起去。我哭闹着要跟着去,爷爷便打我的屁股板,命令奶奶把我关在家里,所以,我没能看到爷爷挨批斗的情形。不过从爷爷挨批斗的情形来看,好像没有挨过打,也没遭受过什么肉体折磨。大概折腾了十多天,再也没有人拉爷爷去挨批斗了。
文革结束时,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了。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挨批斗的事,爷爷挨批斗没挨打,应该算幸运的了,便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告诉我,不是没有人不想修理爷爷,而是父亲当众警告过他们,批斗可以,但是只能文斗,不能武斗,谁动爷爷一根指头,就有他好看的。那时的形势是各领风骚三五天,有些人头天还在歇斯底里斗别人,第二天就成了斗争对象,被押到台上接受别人批斗了。父亲虽然没有积极参加斗争活动,但是凭着他的血性和在村民中的威望,若把他惹急了,也组织一个什么革命组织,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在父亲的男人血性庇护下,爷爷免除了一场皮肉之苦。父亲说批斗爷爷都是那个大队主任搞的鬼。爷爷在解放前当过两年类似于今天村民小组长的“伪甲长”,那时的甲长和今天的村民小组长一样,都是由村民轮流来当的,根本不是什么反动“伪官僚”。大队主任逼迫爷爷承认自己是“伪党员” ( 国民党 ) 。爷爷没有加入过国民党,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伪党员”,何况批斗他的人手里也没有什么证据,大队主任又碍于邻里关系和父亲的血性,不敢做得太过分,这段公案就不了了之了。其实,他批斗爷爷的真实意图,与“阶级斗争”毫无关系。而是因为我伯伯和他是发小,又是同班同学,我伯伯初中毕业后当了国家干部,而他却连初中都没考上就回家当了农民,他想把伯伯从机关单位搞回家里务农,便想给爷爷扣上一顶“伪政人员”和“伪党员”帽子,让伯伯的跟着完蛋。
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搞笑,有点黑色幽默。难怪当年那个大队主任考不上初中,他的智商真的不怎么的,批斗爷爷的时候连罪名都安得词不达意。就算旧社会的甲长权力比今天的村民组长大,够得上官僚级别,即便爷爷果真是国民党员,给他扣上“旧政人员”和“国民党员”的帽子才准确啊,怎么能叫做“伪甲长”和“伪党员”呢?“伪”是什么玩意?用现代汉语来解释,大致有两重含义:一是假的,不真实;二是不合法。请问,当年的中华民国是个假政权 ? 国民党是个假政党?还是中华民国是个非法政府,国民党是个非法政党 ? 套用今天的主流说法,还真有点那个啥啥的“虚无主义”味道。
牛草“泼水”引出的命案
文革期间,我外公家族被枪杀了十余口人。我大舅被枪毙的时候刚刚满了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年龄。
大舅是在 1968 年夏天被杀害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刚刚生下小弟不久,我感觉她的情绪非常低落,经常哭泣,父亲和奶奶怎么安慰也没法让她快乐起来。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在村里玩,一个快嘴大婶问我妈妈在家里哭鼻子吗?我说经常哭,大婶你晓得我妈干吗哭吗?快嘴大婶悄悄告诉我,你大舅被人拉出去枪毙了。我急忙跑回去问母亲大舅是不是被人枪毙了?母亲只哭泣不回答我,父亲铁青着脸喝斥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说完把我赶了出去。我对大舅是有印象的,我一年要去外婆家好几次,大舅一年也要来看望母亲几次,大舅特别喜欢我,一来我家,不是逗得我笑,就是逗得我哭。大舅个子瘦高,脸相俊秀,讲话斯斯文文的,根本不像个坏人,怎么会挨枪毙呢?大舅之死一直是压我心头的一个不解之谜,直到“文革处遗”,大舅被“平反”的时候,我才弄清楚所有原委和真相。
外公被“镇压”的时候,大舅才满一岁,还不会叫爸爸。大舅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大舅的舅舅,我的舅外公虽然也是地主出身,但一直在县中学教书,家也住在县城,条件比外婆家要好得多。舅外公见大舅天资聪颖,便把他带在身边送他上学读书。大舅以优异成绩读到初中毕业,终因出身问题未能如愿上高中,一毕业就卷着铺盖回乡务农了。
生产队养了耕牛,一旦农田种上了稻子,就得将牛关进栏里圈养,免得吃了田里的禾苗。队上把耕牛分给社员饲养,清早起来割牛草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一天早上,大舅割了一担湿漉漉的牛草挑回集体牛栏,累得直喘粗气。因为头天夜晚下了大雨,沾着雨水的牛草格外沉。可是,还没待大舅把牛草扔进牛栏,就被两个民兵扭送到了“贫下中农革命斗争总指挥部 ( 简称‘农总’ ) ”。“农总”头头指控大舅在割下的牛草里发了水,是典型的破坏集体生产犯罪行为。大舅极力分辩说,我脑子又没毛病,干吗要在牛草里发水?昨天夜里下了雨,牛草没发水都沉得要命,发了水岂不把人累死?不信你去看别人的牛草是不是湿的。“农总”头头们说,我们讲你发了水就发了水,你必须坦白自己的滔天罪行。不管大舅如何分辩,最后还是被他们以“破坏集体生产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执行枪决的时候,一个“农总”成员掏出一把自制手枪说,这是我刚刚研究发明的手枪,先让我试一试威力如何?说完对着大舅的大腿就是一枪,疼得大舅大声惨叫,要杀就来个痛快,不要折磨人好吗 ? 另一个“农总”成员举着步枪,抵着大舅心脏部位开了一枪,结束了一条年仅二十岁的年轻生命。
文革处遗的时候,我们给大舅搞了一个重新安葬仪式,当年的杀人凶手也向处遗工作组作了交待罪恶内幕。其实,大舅之死,与“捍卫社会主义集体生产”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真实原因也与爷爷挨批斗差不多。其时,农村青年有文化的不多,能上到初中毕业的更是凤毛麟角。大舅在学校成绩优异,理所当然成了村里的大“才子”。年青人又喜欢展示自己的才华,出出风头,希望得到社会认可。每逢过年,或者红白喜事,大舅总要给乡亲们写对联,平时大队有写写画画的活,他都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是大队修建的一座水力碾米厂,也是大舅根据在学校学过物理知识设计的。几个文革红人对大舅极不感冒,觉得没有几个贫下中农的子女读他那么多的书,比他更有文化。如果不把他干掉,贫下中农出得了这口气吗?几个人一商量,便策划了这个“牛草泼水案”,革掉了大舅的命。
自从我知道了大舅遇害真相,就没有停止过思考,如果大舅不跟舅外公进城读书,而是跟外婆在农村长大,成为目不识丁的文盲 ; 假如大舅能审时度势,读了书,学到了知识,任其烂在肚子里,不去为父老乡亲服务,不炫自己的才智,他还会遭到这种厄运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再多的假设,对于大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年仅十岁的“活靶子”
1968 年,和我们紧邻的大队一帮人,成立了一个什么“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不到一年工夫就判处了十几个人的死刑,所有人都闻“法”色变。
秋收前的那段时节,“最高法院”又判处了一对地主夫妻的死刑,同时,把他们才十岁的儿子也关进集体谷仓里“坐牢”。处决了地主夫妇后,“最高法院”头子便把孩子放了出来,说让他回家。孩子被了好几天,已经吓破了胆,一离开关押他的谷仓,就没命地往家里逃命。
正好,有两个端着步枪的“最高法院”成员,站在谷仓前互不相让地争论着谁是“神枪手”。这个说,当然我是神枪手,哪次打靶不是第一?那个说,靶场打死靶算什么英雄好汉,打仗可是打活靶,能精准射中活动目标才是真正的神枪手。争着争着,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没命奔逃的“地主崽”身上,开始打起赌来,把逃命的“地主崽”当靶子,两个同时举枪,同时瞄准,同时开枪,谁打得准算谁赢,输者请赢者喝一顿酒。于是,两支“七九”步枪同时举了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同时瞄准正在逃命的十岁孩子,两声枪响划破了山村的平静。枪声一停,逃命的孩子就一个跟斗载下了路边的小河。两个“神枪手”急忙跑去验证自己的“成绩”。两颗子弹均中目标,一发直中后脑,从前额穿透,一枪直中后心,子弹留存体内,孩子当场毙命。两个“英雄”非但没有半点悲悯之意,反而为谁击中头颅,谁射中胸膛,究竟谁胜谁负争执起来……
至今,村里人还谴责这两个“打靶英雄”没有人性,简直就是禽兽。而我想了很久,却觉得他们的残忍恰恰是人性的变种,绝非兽性所能为。因为,兽类除非为了自己活命而迫不得已,否则,是不会无故伤害同类的,尤其不会伤害同类中的幼小生命。
“诬蔑领袖”而自杀的“四舅爷”
依稀记得,那是 1968 年夏秋之交的一个早晨,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早饭,突然堂姐在门外大喊大叫,“四舅爷”在他家后山上吊死了!父亲闻声大惊失色,急忙扔下碗跑出了门。
“四舅爷”是我伯母的堂兄,在家庭兄弟中排行老四,我也跟着堂弟叫他“四舅爷”。这个“四舅爷”在村里也算个人物,解放前读过好几年私塾,解放后又上过初中,毕业后在镇里的中学当老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捕入狱,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出狱后,丢了人民教师的饭碗,被罚回老家当农民,妻子也跟他离了婚。
“四舅爷”上吊前,已经被连续批斗了半个多月,而且检举批斗他的人,都是他的堂兄弟,给他安的罪名是“恶毒诬蔑、攻击伟大领袖”。据说有一天,当生产队长的堂弟从大队带回了一批领袖像,要求每家每户张贴。不知是哪根脑神经出了毛病,一向谨慎的“四舅爷”对堂弟开了一句不应该开的玩笑:“我家堂屋里已经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领袖像,早就贴不下了,再发给我,只有贴到茅室 ( 厕所 ) 里去了。”听听,这话还了得,不是“恶毒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是什么?不是“现行反革命”又是什么 ? 更何况他还是个“劳改释放犯”,就是罪上加罪了。第二天夜晚,“四舅爷”毫无预兆地被几个堂兄堂弟揪到群众大会会场接受批斗,一连被斗了半来个来个月。也许是“四舅爷”经不起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更有可能怕连累家人,只好选择死亡来解脱。于是,趁着夜色,走到后山,把自己挂到了一棵大枫树的枝桠上。
处遗的时候,逼死“四舅爷”的堂兄弟们给他举办了一次风光大葬,并向工作组坦白交待了事件真相。“四舅爷”确实失口说过“诬蔑领袖”的玩笑话,可是,那个当队长的堂弟检举他却另有隐情。原来,“四舅爷”的那个堂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条。不巧的是,他又和“四舅爷”同时爱上了一个年轻寡妇,后来那寡妇嫁给了“四舅爷”。这位堂弟恨得牙齿发痒,没想到连寡妇都瞧不起自己,宁可嫁一个离了婚的“劳改释放犯”,也不愿嫁给自己。他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文革终于给他提供雪耻的机会,没想到“四舅爷”胆敢“诬蔑领袖”,正好撞到了他的复仇枪口上,便把堂兄逼上了西天,顺便把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寡妇再次变成了寡妇。
一次“斩草除根”行动
前面讲的那张血脸的主人,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地主分子。我现在对他还有些模糊印象,他是个饱读诗书,有点学究气的老爷子,村里的红白喜事都喜欢请他去主持。他与我们是本家,且是我爷爷的爷爷辈,跟爷爷的关系比较密切,两个老爷子喜欢聚在一起谈古论今。
文革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就成了批斗台上的常客,也许久处鲍肆不闻臭,挨批斗也能挨出经验吧,老爷子自土改一来就没停止过挨挨斗,所以没有把批斗当回事。可是, 1968 年的批斗比以往任何一次批斗都不一样了,不但斗过没完没了,斗他的人还大打出手修理他,还让他坐“喷气式”,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的精神支柱终于崩溃了,一天晚上,挨批斗回家,抓起一把并不锋利的菜刀,割断颈部动脉“自绝于人民”了。
在那种年代,莫讲一个地主分子割颈自杀,就是枪杀十个八个贫下中农,也不是什么大事件。可是,大队主任面对“死鬼”老地主自杀,却如临大敌,感到问题非常严重,把几个批斗“死鬼”最坚决,下手最狠的亲密战友召集起来,商议善后事宜,大家一致决定,启动斩草除根行动,把他的儿子逮回来干掉!因为这个“死鬼”老地主的儿子是大学毕业生,在县里某单位工作,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干部,如果他知道了父亲的死亡消息,一定会勾结“暗杀团”回来报仇的,必须连根拔掉,永除后患。于是,他们连夜派民兵把“死鬼”的儿子“请”了回来,说他父亲暴病而亡,要他回家奔丧安葬父亲。
我父亲是那场“斩草除”根行动的目击者,生前给我还原过那次“斩草除根”行动的真实场景。行动的当天下午,生产队干部通知父亲等几个贫下中农去抬“死鬼”尸体上山安葬。父亲等人把尸体抬上山的时候,看见“死鬼”的儿子在挥舞锄头铁揪挖墓坑,大队主任不许父亲他们动手帮忙,便躲在远处抽烟聊天。待坑挖好,天已经黑透了,大队主任命令“死鬼”儿子将尸体放进墓坑,又命令他跪到墓坑边,做触及灵魂的检讨和“忏悔”。谁料,“死鬼”儿子刚跪下去,还没来得及忏悔,大队主任就向站在旁边的持枪战友递了个眼色,那个战友马上子弹上膛,顶着“死鬼”儿子后心窝扣动了扳机。沉闷的枪声划破了黑夜的平静,“死鬼”儿子一声没吭,一个倒栽葱跌落坑中,扑到了父亲的尸体上,父子俩合穴葬在了一起……
文革“处遗”的时候,“死鬼”的亲人们回来大闹了一场,逼着所有责任人披麻戴孝,重新安葬了死者。经过“处遗”工作组的讯问,“斩草除根”行动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面。原来,当年的大队主任看中了“死鬼”地主年青貌美的小女儿,果断抛弃了家里的“黄脸婆”,想强娶她为妻。而“死鬼”地主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回来参加了工作,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还给妹子在县城找了一个好婆家嫁了。大队主任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恨得咬碎牙关。趁着文革东风,终于用他父子的两条生命报了那一箭之仇!
结语
我曾经在县里工作了二十余年,期间,我利用下乡工作的便得,曾经对文革期间发生的命案断断续续做过一些调查。当年我们大队共有 40 个生产小队, 4 千余人口,在文革中被枪杀,被逼自杀命案就有 40 余起。而且,斗争手段之残忍无一不令人发指,枪击、刺刀挑、手指钉竹签、坐“喷气式”飞机、木棒打背、手榴弹劈头、吊在火上“烘腊肉”、用石头将人活活砸死、开膛破肚、烧红铁棍从肛门捅到咽喉……几乎可以构成一部“酷刑大全”。写到这里,我的心已经颤抖了,不再忍心罗列下去。据说那场灾难是由国家决策者发起的,目的是整治党内“合议集团”,可是,受害最深的却是民间和社会底层的普罗大众。
今年是文革发动 50 周年,结束 40 周年的日子,我却觉得是个值得纪念的大事件。当然,纪念不是怀念那场灾难,而是纪念在十年浩劫中死去的数千万无辜生命,纪念文革结束给中国带来的光明,套用 80 年代的一句术语叫做“获得了第二次解放”--“解放”二字用得一点也不错,国人走出文革阴霾,的的确确是一场真正意义的大解放!庆幸我们的民族毕竟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终究还是结束,并彻底否定了文革。纪念更是为了彻底反思文革,让文革的悲剧不要再在我们这个民族上演。有人说文革是我们国家和民族心头的一块伤疤,应该让其结痂痊愈,不要再揭开,让国家、民族和民众沉浸在历史的伤痛之中。也许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却不这么想。心头的伤口可以结痂痊愈,但是,伤口痊愈却抹不掉曾经存在过的伤痛,我们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为了未来,揭揭伤痛还是有必要的,人是需要痛感的,没有痛感就麻木了,那才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不知大家注意了没有,无论是搞武斗打派仗,还是公报私仇大开杀戒,或者造反夺权打砸抢,抑或为了满足欲望加害无辜者,无一不是打着冠冕堂皇的革命旗帜,喊着惊天动地的革命口号进行的,似乎在革命的旗帜下,在革命的怕中,无论干什么,哪怕是制造血腥暴行都是无比正确的,无可指责的。若从这个角度进行反思则会发现,文革对国家和社会的最大伤害,不仅仅是乱了十年,或为此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代价,而是破坏了社会文化生态和价值理念,这种破坏与影响,与原子弹爆炸之后留下的放射性污染一新可怕。事实上,文革价值理念和思维方式还在影响今天的社会生活。如那些为了“发展”的强征强拆行为,为了“集体利益”肆意侵害个人权利行为,还有社会上林林总总漠视生命的血腥暴力事件……等等现象,其实就是文革理念和思维阴魂不散的结果。
我在调查中发现,大凡在那个年代被迫害致死者,大多都是具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地方能人,由此可以窥探出潜伏在我们文化基因深处的民族心理:尽管我们的祖先竭力鼓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其实骨子里是一直歧视、鄙夷,甚至嫉妒、仇恨读书人的,读书人一向是历朝历代风险系数最大的一个族群,文革只不过是这种心理的一次大爆发而已。所以,我不得不承认那句评价文革的戏谑之言,真是一语中的,无愧诛心之论--文化大革命就是革文化的命!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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