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锦:在灰暗的天空下

1989-06-04 作者: 刘大锦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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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暗的天空下

--作者:刘大锦

那些记忆为什么在脑中挥之不去?也许是生生世世也不会再重演,也许是太刻骨铭心了吧!

那年的冬天是不是就该宿命?黄叶落了,树枝干了,像滴干了眼泪毫无生命的迹象。村头河里的水浅了,瘦了,沉静中带着忧伤,田野里有气无力地立着饥饿的草人子。野地里,乌鸦因找不到食物“呱呱呱”的凄厉叫声,使人的心像是进入坟茔一样。寒气上升,天空低低得贴着地面,一片昏暗,濡湿了人们的视线,也濡湿了人们的心。

人们被无情地推进了 1959 年的冬天,集体食堂的玉米馍馍由半斤变成了一两,小得只有蜗牛那么大。以后的几天里,一两的馍馍也没有了,每顿就是半盅盅玉米面熬的清汤寡水的面糊。饥饿驱使我拉着小妹早早地去食堂门前排队,每个人的脸都像背时的天一样阴沉沉的,只有几口大锅冒着热气。几个妇女挽着袖子,挥舞大铲子在大锅里上下来回的翻搅,铲子起落的那一刻,铲子上干干净净,面糊也没巴一点。吸取了前几天的教训,我机灵地对妹妹说,我们不能排在一起,排在一起,人家看我们是两姊妹,一盅盅起来,各倒一半,不排在一起,也许会比半盅盅多一点。

在人们的指点声中那两姊妹来了,我一看,低着头嘟着嘴,脑壳像要缩进身子里似的。这两姊妹,父母都饿死好几天了,每天都抱起盅盅把父母那一份面糊打回去吃,直到父母的眼睛都被老鼠挖来吃了,人们才发现。人们像审视小偷一样看这两个另类,像躲避瘟疫一样隔得远远的,但在我心里这两姊妹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后来听说他俩和另一些孤儿被一辆架架车拖进了太湖寺孤儿院。

面糊打回后喝一半,舍不得吃,一口气吃完就饿不到天黑。到了下午面糊醒了,面渣沉底以后,上面是水。我六岁妹妹四岁,我们不懂,就怪两个姐姐喝了,渗水在里面。晚上父母收工后,我与妹妹进行联合举报。母亲亮着大嗓门,屋里充满了恐惧:“你们要把两个幺儿给我饿死唵?” 两个姐姐挨打挨骂后,到门后哭去了。

后来饿死的不是我们的小老幺而是我们的大哥。在集体食堂断粮的四十多天里,饥饿的人们到田地里扯草。前面的人翻过来,后面的人又翻过来,直到草芽都找不到了,就去围攻山上的树皮。人们首选枇杷树皮,我大哥就是在这一时段告别了他短暂的 15 岁人生。他身体强壮,劳力大,食量好。父亲上山剐树皮,在半夜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哪里悬岩上有一根枇杷树没人爬得上去,第二天父亲总会随着黑夜带着树皮回家。炉子上的筛子里又增添了维系我们生命的树皮。大哥只要找到能进口的食物,总要给我们带回。父母总是顾着我们小老幺。一家人只有抱成团才能度过那悲哀的日子。每天晚上总能听见毛狗在野地里叫,那拖着的长长声音太恐怖了,好像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大人说,那是吃了死人肉,鬼撞到了才发出那样的叫声。

一天,我见大哥在碗柜里找骨头,嚼不动就在炉子火上烧焦了在嘴里啃。晚上大哥饥饿难当,长时间的饥饿,身体里再也没有维持生命的热能。他顾不上得到父母的批准,就爬起来摸着黑,把炕在炉子火上的枇杷树皮,弄到手磨子上双手抱着转,磨出了能熬一碗的粉末。在炉子火上熬好,使劲舀在碗里,连吃进口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在那等待进口的碗边停止了呼吸。老天爷没有睁眼,黑夜没有出声,我的大哥啊,就这样不与家人告别一声就进入了天堂。天亮,我父亲起来看见大哥死了,平静地说:“大杂种都死了。”在我的记忆里,全家人没有给大哥送去哭声,也许是见饿死的人太多了,麻木了,谁又会想到哪一天饿死的就是自己。我的父母已经是竭尽全力,他们的努力终没有把一家人箍住,在黑夜将要迎来一丝亮光时,把大哥丢下了。没几天就可以在仓库里买到米糠了,我大哥就这几天都挺不过来。也许他的走是明智的选择,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存活下来的人经受着更加难熬的生与死的痛苦。

我姐姐在黄昏时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寒冷将她一双手冻得通红,五根手指像五根胡萝卜。姐姐不能再走大哥饿死的悲剧,她要拼命地活下去,她在那里等到天黑,趁着夜色的掩护去找维系生命的食物。那一片地里有刚种下去的洋芋皮。她不能等到那结出圆圆的洋芋,如果等到那一刻,她的生命早就没有了。她像一只饿极了的麻雀见着食物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回家时姐姐两手空空,沮丧的样子,眼睛哭花了,耳根和颈项有血痕,就像数条蚯蚓。她对无奈的母亲说:“妈,我挨打了。”母亲心疼地看姐姐那被人撕裂的耳朵。这是哪个烂心肺干的?母亲呆呆地坐在那没有暖气的火炉旁,脸色铁青,到底是把她的儿女带到这个世上无力抚养的愧疚,还是满腹燃烧着对那些欺负自己儿女的人的仇恨?

三年,饥饿三年啊!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是一瞬,但是在那饥饿的日子里却是永恒。

在饥饿的前两年,我像一只巢里还是红嘴的小鸟,全靠张着嘴等嗟来之食。 1962 年每户分得了一些自留地、自留田,荒着的田地也准许随便开来种了,母亲就带着我去开水田。我光着屁股跟在母亲后面扯草,背秧子,浑身糊满泥巴,就像烂田里的泥鳅一样。我说:“妈,哪天吃饱一顿,死都值了。”想起来那时的追求太可笑,太低了。玉米挂包,空空的肚子实在不能等到那一天了,父亲就到自留地里选大包的搬下来,把玉米秆一并砍回家,把玉米秆撕去皮,玉米秆芯与玉米核核 (h ū ) 一起切碎,在手磨上推细,用桐子叶包着蒸来吃。我真佩服父亲的发明创造。

母亲则抓为数不多的几把米,不舍地往锅里撒,生怕撒多了,就没有第二顿的了。锅里的米粒煮开花了,放进一大筲箕猪草,那冲鼻气味,至今想得起来,那气味像一条伸着信子的蛇直往鼻子里钻,冰凉而苦涩。一直穿到我的肝胆心肺。把锅底的饭舀给小妹,我们就吃米汤浸润过的猪草。小妹胸前要是有一颗白亮的饭,我们就抢来塞进自己的嘴里。

我已不是待食的小鸟,自己要出来打拼了。我们在小溪里钓鱼烧来吃,在野地里掏沙参、泡参、糯米菜根吃,就算自食其力的开端吧!

我们几个小子窜进了生产队的玉米地里,顾不了那么多了,看着那玉米背着胖乎乎的娃娃,顶上的玉米缨缨倒垂着像老头的胡须。我们就掰来烧来吃。饥饿在渐渐消散的时候,被逮着了。那些逮着我们的婶婶嬢嬢们今天不认黄了,按队里的规定一包赔十包,我头上的赃物是十包。我佩服他们执法的时效性,立即把我押着,我像《鸡毛信》里的海娃一样木讷地走在鬼子的前面。在我家自留地里,掰一包,我的心就抖动一下,掰完一百包后,我的心完全被砸碎了,我怎么向我的妈交代?这是我姐和我妈,白天在生产队上工,摸着黑用心种出来的。

最先知道我家自留地里玉米被掰的是我的二姐,她拖着中气不足近似哀嚎的声音,老远就喊:“妈哎!玉米拿给人家掰了!”那凄凉的声响至今还震荡在我心灵的岩洞里。

我第一次出手就折戟,失去了一家人多少天的吊命粮啊!我不敢回家了,在河沟边的岩腔里准备度过恐怖的一夜。黑夜帷幕拉下来了,想到野物来袭,想到大人讲的鬼故事,那青面獠牙的魔鬼会不会光临我?秋夜寒霜降临,我冷得浑身微微颤抖,我在预测今晚不是被冻死也会被吓死,我的生命会不会就结束在今夜。

这时,耳边隐隐传来母亲亲切的声音,我以为是听错了耳,再仔细听,是的是母亲找儿来了。“幺儿呢,回来了!”接着又是父亲的声音,交错在沟里回荡,这声音就像寒冬里的暖阳,使我心里立刻燃起阵阵暖意。这声音驱散了我心中无尽的黑暗,这声音蕴含着伟大的母爱父爱。我心一酸,眼泪像拧衣服的水簌簌往下滴,手一揩满脸都是泪水。母亲一下把我抱起来,父亲接过去,把我背在他宽厚的背上。我在父亲的背上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背是那样的温暖,温暖到我的心肺肝脏,温暖到我的血液骨髓,温暖我一生一世的心。

也就是那一年的夏天。看见父亲在一个风雨之夜守护庄稼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风雨之夜。起初,那是个和平常没有多大区别的安静的夜晚,午夜我被一阵“轰轰”的雷声惊醒,我听见屋外狂风大作,大树被劈断,竹林在匍匐,狂风像狼嚎一样,恐怖得使人颤栗。要知道这可是玉米快成熟的季节,一个晚上的大风刮下来,父亲的辛劳就有可能颗粒无收。这个时候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的争吵,不一会儿父亲打开家门披着蓑衣冲进了雨中,我悄悄地尾随父亲来到祖屋后面的庄稼地。狂风暴雨中,父亲一边仰天呐喊:“老天爷,不要再刮风了!”一边扶住那些快要被风刮倒的玉米苗。可是在大自然面前父亲单薄的双手扶不住那么多的玉米苗啊!他只能看着狂风肆意地摧残着自己辛劳的成果,然后捂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从那一刻起 ,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了使一家人有饭吃,担了多么大的重担。

在庄稼成熟时是要守夜的,那一晚我跟父亲去守夜,父亲背着一支火枪,来到地里。父亲早就在地边用树条和茅草搭了一个棚子,在棚子的上一层铺上谷草,我佩服父亲的精明。今天住跃层式楼房的人还比我们迟几十年呢!我父亲在火枪里装上火药,叫我扣动扳机,对着天放了一枪,在枪响的那一刻,我眼前火星四溅,向黑暗的世界告知这片玉米的主人来了。我睡下,父亲回生产队开队委会去了,会散后,父亲才惊吓起来,要是我醒来不是要吓死在棚子里吗?还好,我一直都没醒。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吵架,吵得特别凶。母亲近乎失态,暴跳如雷:“你把我家那‘独家金’吓死,我还活得下去吗?”后来的结果是各人烧个炉子分食而居。在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在那命都难保的饥饿岁月,一家人曾捆在一起度过那摇摇欲坠的独木桥,而为了我闹到分居的地步。我才深感那震撼人心的母爱父爱。把一生劳累,一身的付出,一切的希望,整个的心都用在儿女身上。

在父母生气的背后,我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通过昏暗的煤油灯,我看到父母的身体上,那被岁月划过的痕迹,那为生活操劳布满沧桑的皱纹,已经不能回到那饱经风霜后的平静。父亲被生活压弯的背脊,因关节炎而不能站直的腿。他们已经在走后半生的下坡路了。

凝望父母,我有一丝不安,不争气的儿子将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人生就是这样苦难的吗?你们生活中一片雪原积累了太多了积雪,用多少星火才能烤化?

有雨天就一定有晴天,飘落的雪花过后,昭示着春讯的到来。站在冬天的边缘,昏暗的天空不会持续太久了。从田野里,从山坡上,从河水里,从人们苦苦挣扎的岁月中,我感觉到了春的气息。

2011 8 23

转自《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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