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锦:父亲的岁月

1989-06-04 作者: 刘大锦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父亲的岁月

--作者:刘大锦

父亲, 16 年前您离开尘世,正是麦黄杏熟“人间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季节。乡亲们忙着抢种抢收,更因家徒四壁,只能草草把你掩埋。我高考结束,感觉良好。卸去积压在胸的重荷,和风送我回家。我好想冲向山巅大声呐喊,把我几年来汇聚在胸的沉闷发散给隐隐群山,给父亲死水凼一般的心里,荡漾起一丝涟漪。然而面对我的是霏霏细雨,青青稻田,寂寂坟茔,还有那乌鸦的悲鸣。

父亲是在帮邻居的亲戚整田栽秧的路上,被车撞的,送到医院还血流不止。知道自己不行了,弥留之际,父亲用特殊的方式与儿子告别,一再告诫守候在病床前孱弱的母亲:“我死的事等乾儿考试完了才给他说。”

父亲啊,有什么比亲人离世前的告别牵动人心的呢?你怕儿子高考受影响,你连离世的亲情都要撕裂,你为儿子想得多细致啊!

当儿子把你倾尽一生的付出想要得到儿子的入学通知书呈现在你的坟前时,横飞的泪水,把我的心灵淹没。父亲啊,你要是看一眼入学通知书才离世,你的心里会得到多大的慰藉,定会笑面如花啊。父亲啊,你太小看儿子了,儿子在你的影响下已经成熟了,坚强了。儿子一定会更加发奋的,而你却抛下儿子悄悄地走了,给儿子留下了没有送你上路的终生遗憾。

父亲,你来到这个世上时,新中国已是云霞满天,然而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却与“细粮关”不期而遇,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是你当时的写照。青春年华正是读书之际,又撞上“文化大革命”,你被赶回生产队加入劳动大军的行列。早工、白工、夜工,一根琴弦奏起人生艰涩的乐曲。

在同龄人中,你被一根无形的红线,划归“黑五类”。你有什么错?只因为你出生是老上中农?你的人生因此而走不出无形的怪圈。看着那些贫下中农子弟们一个个入伍入学,招工进城了,命运之神却不曾光顾你的头上,除非白天是月亮晚上是太阳。你常常暗自垂泪,垂泪之后为了生存就是拼命地挣工分。你跟队里唯一老木匠走东家窜西家,修房子做家具。每天挣一元五角钱,交生产队一元二角,自己得三角。一分也舍不得用。由于你是学徒,活路做得主人不满意,又浪费材料,人家像对讨口子一样对你,像对瓜娃子一样责骂你,像对仆人一样吆喝你。但为了每天能挣到三角钱,你表面上平静承受,内心犹如在伤口上撒上了海椒面一样的痛苦啊。

你在做工的时候遇到一个成份是富农的女孩。那个年代谁敢娶地富子女?谁娶了地富子女的子女都会受到社会的歧视。她看上了你的吃苦和勤劳,本分与朴实。你娶了,你也只能娶那个成份的人做妻子。她就是我的母亲。你是家里的老大,在把母亲娶进家时,儿大要分家,你被分了出来,没有房子住你就和母亲晚上到山上去偷着砍木头,一根木头你抬头子母亲抬颠颠,用你做木工时积攒下的钱,修起了两间小屋。有人嘲弄矮得简直就土地爷房子。在农村每家每户都是要喂猪的,因为喂猪可以积肥种庄稼。没有茅坑和猪圈,你就每天天不亮去河坝头开石头,看见人家上工了,你就回家揣个玉米馍馍,边啃边走着去上工。放工了,晚上月亮陪伴你背石头。一个茅坑的石头,一个猪圈的石头都在你的背上亲吻过。你的痨病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二十多年来,一遇到天冷你就捂住胸口咳嗽不止。

我一路哭喊降生到这个世上,你怕我将来仍旧受穷,给我取了个怪怪的名字叫德乾(得钱)。在我幼时你的脸整天就像青菜的叶子,不见一丝儿笑容。那些穿皮鞋的一路踏响回村时,你就关着门在家闷坐。平凡的我引起你兴趣是在把我送进学堂之后,见我学习成绩一路领先。

改革的春风吹遍山乡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黑手收缩了。你和勤劳的母亲比别人早一步养起了长毛兔,你卖小兔挣了些钱。你在贫困线上停留得太久,手里第一次有了余钱,你高兴得不知道如何使用。你最大的愿望就是买回一架脚踏风琴,成为人们村头村尾谈笑的话题。这是你平生享用过的最贵的奢侈品,源于你对学校生活的一种感怀。悠悠琴声在扫淡了你半世人生沉积于胸的阴霾。

你没有实现“脱农皮”的愿望,你就寄希望于我。你把我作为你人生吃苦受累的精神支柱。你把农活做完就去收破烂,推着锈蚀斑斑快散架的自行车窜东家走西家。一次你给我送衣服到校,你交给我的同学,当同学问你是谁时,你竟说是我的老乡。我奔出校门想看你一眼时你走了,看着你佝偻着身子推着自行车,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淌。如果我能把你给我的爱幻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当这些泪珠汇聚一起时恐怕会成为大海。

父爱深深地埋在我生命的脉搏里,它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我把学习比喻成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而父爱则给我添加了用之不竭的润滑剂。瘦削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走过,我在题海中一关接着一关地闯着。进入了高三,母亲告诉我父亲不再收破烂了,他找到新的事干。我为父亲高兴,总不能整天在外奔波。临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胸有成竹,镇静迎考,惟一让我惦记的是父亲。

一个星期天我在家,还早,母亲叫我去帮父亲背煤炭,她说父亲每天都要背一背煤炭回家。一路上我深深地呼吸着久违的清新空气。我在猜想父亲在干什么活呢?来到煤窑,一个一个乌黑乌黑推着煤车的身影从矿井里出来,只有牙齿是白的,没有一处不是黑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一个走在最后拖着拙笨身子的人,叫了我一声“乾儿”,我才认出是你,我的父亲。此时我的心被鹰爪撕扯着揉搓着。在旁的一个民工说:“你就是乾儿啊,你父亲为了你有钱读大学,几十岁了还下井挖煤。你要争气哦!”我无言,鼻酸眼热,热泪早已蒙上眼睛。父亲挖的不是煤,挖的是心血和梦想。知父莫如子,你把您未竟的理想寄托在我的身上。你才那样死命挣钱。我发誓,我一定要把你的梦想和你对我的爱变成美丽的光环时刻伴随在你的身旁,无论春夏秋冬。

然而,那一次的见面竟成了永别。

16 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我带着我的妻子、女儿站在你的坟茔前,想起你那悲苦人生中一幕幕心酸、感人的情景,就时刻感到责任的存在。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和梦想,你的魂灵也许就在我们的头顶,正笑面如花。

2010-4-25

转自《浅草》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