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兰口述 彭永庆整理:粮食的故事

1989-06-04 作者: 刘春兰口述 彭永庆整理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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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的故事

--刘春兰口述 彭永庆整理

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变得光怪陆离、扑朔迷离,变得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变得吃“代食品”、白鳝坭,变得饿殍遍野,满目疮痍。

现在的年轻人,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不知道那个“饿”字的惨烈,还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痛,麻木不仁,昧着良心,大做黄粱美梦。

汉源清溪富民四队是我的出生地。五十年前,我在荥经县太平乡任教,亲身经历了那段人祸的惨烈场面。现由我口述,由我的老伴彭永庆记录整理,以飨读者,以正视听。

1959 9 月开学时,我和三年级班主任孙培英老师一道去齐心大队合心小队动员学生上学,刚走到李加安和杨久香家的院子,杨久香的母亲对我们说:“刘老师,不要去喊了,李加安和他们嫂子昨天才把他们弟弟杀来煮起吃了。你们两个这样年轻肉嫩,如果把你们杀了还吃得了几天”。听了这话,我们就不敢去喊了,李加安在家中听见我们说话,拄着木棒向我们追过来,当时我们害怕极了,只好给他说:“你现在有病,把病养好了才来读书,我们把书给你搁好。”立时转身跑回学校向刘啟超校长汇报。老师们听说后十分恐惧,赶快把门窗关上,怕他行凶。经校长老师再三劝说,他才回家去了。而今这个杀弟而食的李加安还仍然活着。李加安的嫂子童子琼吃了弟弟的肉,后来不久也死去了。

1 959 年腊月,孙培英老师班上有一个女学生叫杨 XX (因年久,记不起了),因她父亲是斑鸠井煤矿工人,下井工定量高,经常多少节约一点粮食带回家中补贴,故 12 岁的杨某长得有点乖。

有一天小女的母亲拿了 1 5 角钱给小女孩,叫她到石桥去买煤油,刚好要从转业军人杨国理家门口过。被杨国理看见,对女孩说:“到我家去,我请你吃蕨基根馍馍”。天真的女孩不假思索,听说有吃的,信以为真,进了他家。杨把一小块馍馍递给女孩,女孩刚埋头吃馍时,杨狠心一棒结果了小女孩的性命,其后,杨将小女孩洗净,第一顿吃了小女孩的头和肠、肝、肚、肺。第二次将手、腿、脚煮在一个大砂锅里,准备饱餐一顿。恰巧那天公社张书记下了一道命令,叫所有公社人员晚上下乡去调查发生偷杀耕牛的。当时有公社文书刘继昌,大队干部王春兰、何炳志、杨学芬四人,走到杨国理家门口,用电筒一照,就发现杨的虚脚楼下有很多血迹,大家马上警觉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杨国理杀牛了。”立即冲进杨的家中,看见炉子上顿了一大砂锅东西,满屋都是香味,四人将砂锅抬起就朝外面跑去。走了不多远,将砂锅放在路上,想看看砂锅里是什么东西,如果真的是牛肉,先吃一点也好。揭开锅盖一看,不像牛肉,折了一根茶枝一搅,才看清了是人手、人腿、人脚。在场的四人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看,抬砂锅的也劲头全无,都不想再抬。但回乡上不好交差,后决定每人抬一段路程,将这砂锅人肉抬到公社。公社张书记知道后,立即指使武装民兵将杨国理逮捕审问,并通知所有老师参加。去逮捕杨国理的时候,他已感到罪责难逃,想跑也跑不掉,因为长期饥饿,骨瘦如柴,没有力气。心想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一定挨打,于是他把父亲死后未穿的棉衣棉裤都穿上,准备挨打受刑。押至公社,临时审讯是在一个天井里,放一张高板凳。公社领导指示,叫女老师负责掌好板凳,男老师充当打手。挨过一顿皮肉之苦,杨已奄奄一息。当时公社张书记给县委姚青汇报,姚青指示不准将他打死,立即将杨送县公安局。

1960 3 6 日,荥经县法院在花滩小学召开公审大会,附近公社前来的观者数千人参加。杨刚被押至会场,就被吓昏死过去。审判长叫人立即给杨打了一针强心针。待他苏醒过来,审判长问:“你叫杨国理吗?”他“嗯”了一声,从此再没有说话。经过验明正身,审判长当场宣读判决书:杨国理残害小女杨 XX 性命解体而食,手段极其残忍,情节恶劣,根据“惩治反革命”有关条令,依法判处杨国理死刑,立即执行。将杨国理枪毙在花滩小学的沙坑中。

散会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谴责杨无人性,手段太毒,残害幼女,死得活该。有的说杨 23 岁可怜,如果不是饿,他就不会干出这等事来。各种说法不一,更多的人埋下头不言语,眼睛流泪慢步而归。

我亲自教过的一个女学生,叫李加英,她父亲是我弟媳的四爸,爱人活活饿死了,剩下父女三人,大女是个哑巴,小女就是李加英,我的学生。有一天,我到弟媳家耍,听见弟媳的母亲讲:前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门外走廊上,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到河边,从树林子里抱出一个东西,放在大石上,用刀砍开,在河里洗,然后又放在背兜背走了。第二天四爸的大女儿哑巴到弟媳家,不断地一边比划一边叫,大概意思是昨天晚上吃过人肉,好吃好香。第二天,下午放学,我把李加英留下询问这件事,开始她不承认吃过人肉,后来经过再三劝说,说明不关她的事,吃人肉是因为缺粮所造成的,她才讲出了这件吃人肉的全过程,她说她家大哥的儿子死了,爸爸去帮大哥埋人,天黑时父亲实在饿得无法,去把大哥家儿子掏了出来,洗净拿回家中煮好,父女三人就吃了人肉。

我的一个学生叫何绍琼,才 12 岁,全家七口,活活饿死了五个,只剩下一个姨娘和何绍琼,我把何绍琼送到肿病医院,吃了不少的麦麸、谷糠加红糖做的“红发丸”,但她虚弱的身体时肿时消,在无粮可食的情况下死去,死后埋在学校的菜园里,隔了两天,又被我班的学生黄启军挖出,把她煮来吃了。事情被学校发现,黄启军被肿病区院的负责人张汝范打了一顿,放其回家拿菜,刚走到牛棚边,倒下死去。后来这个黄启军又被别人煮来吃了。

在那饥荒年代,每天都在死人,大路上、树阴下、歇气台经常看见死人。当时在荥经县,到处都有孤儿院,我至今还记得两首民谣。一是:“想起五九年,爹妈饿死完,把我送进孤儿院,还说是到幼儿园。”这是多么惨痛的、凄凉的悲歌。二是:“饱干部,饿社员,胖都胖都炊事员,不肥不瘦饲养员。”说来还是也“有好处”:在那年代,女的月经不来,育龄妇女没有生育能力,从来未听说过什么计划生育,想生也生不出来。这不是瞎说,是真实的历史。 1958 年的“大跃进”,以疯狂开始,以惨败告终后,给荥经这个风水宝地铸就了史册上的“人劫地怜”。

我现在已经 74 岁了,只要看见浪费粮食就痛心,就想中国的“五九”事件。我写这篇回忆录的目的是说明“粮食是宝中之宝,它离了你不要紧,你离了它不得了”,希望我们的小同学、小青年们,从我做起,处处节约粮食,不要浪费粮食。

五十四年后的今天,与五九年起的三年“天责”比一比,又变了、变了, 6 亿人变成了 13 亿,变得找不到一个“水肿病人”,变得“窝里斗”成为“窝里逗”的奇迹,变得高楼大厦林立,变得高速路如蛛丝网一样密集,变得炒股增值的增值,变得美女减肥的减肥,变得电视机爬上了墙,变得捡垃圾的也玩起了高档手机,变得潲水桶里不仅有肉还有鸡、有鱼。老头无知,请教“主”、“義”!

我想:铁史是淹没不了的!

写作是一种捍卫记忆的努力!

2013 7 23

刘春兰:女, 1939 年生于汉源清溪镇富民四队,粮食关期间,在荥经县太平乡任教, 1972 年调汉源大树中心校任教。

彭永庆:男, 1939 年生于汉源大树大跃一组,粮食关时在天全县大坪小学任教,后于汉源四中退休。

转自《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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