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三不老胡同1号(上)

1989-06-04 作者: 北岛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50年至1960年代, 北京, 三不老胡同, 文革

三不老胡同 1 号(上)


--作者:北岛


62.jpg


1


1957 年一个冬天的早上,母亲带我穿过雪后泥泞的胡同,来到刚建成的红砖楼房前。这土路丈余宽,坑洼不平,一小窝棚横在路当中,冒出浓烟,带着一股烤白薯的糊味。当医生的母亲不断提醒我:脏,走这边。


那烤白薯的糊味,让我像狗一样记住了新家:三不老胡同 1 号。由此出发,我走了很多年 ……


那个冬天的早上,我抬头望去,沿排水管沿窗户阳台向上,直到屋檐背后北京的天空。这里原是郑和的宅邸,雕栏玉砌今何在 , 唯有假山,如瞎眼证人。


郑和本姓马,小名三保,明成祖朱棣赐姓郑,三保老爹胡同由此得名,到了晚清,大概被囫囵吞枣的北京话,外加噎人的西北风篡改成谐音--三不老胡同,倒也吉利。说起郑和周游世界至今还是个谜,既不为了炫耀武力,又非贸易经商,动机何在?


调到中国民主促进会(简称 民进 )以前,父亲在中国人民保险总公司工作,我们住阜外保险公司宿舍(如今二环路边),推窗就是田野。我在阜外小学正背 九九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搬家转到弘善寺小学,接茬背,正好与时俱进: 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待家安顿,春天也到了: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搬家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兴奋多于恋旧。我们在保险公司宿舍住一层,与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共用厨房厕所;而新家在四层,独门独户。淡淡的油漆味、玻璃的反光、院墙和假山,特别是从阳台望去,四合院青灰色瓦顶层层叠叠,有如排浪,涌向北京城低低的天际线;鸽群闪烁而过,哨音反衬天空的寂寥;枣树招来八面来风,青枣渐红,让路过的孩子不禁踮起脚。


我结识了曹一凡,他家住三层,正在我们脚下。一凡只比我大一个月,却早熟得多:我还停留在小人书阶段,人家早躲进被窝用手电筒读《红楼梦》了;他发育也早,上初中时比我高半头,到了高中就敢冒充另一个同学的舅舅。我们在不同的小学就读,初中同校不同班,考上四中才成了同班同学。若无 文革 ,他铁定是我的入团介绍人。


2


保险公司一点儿也不保险,同公寓的俞彪文叔叔跳楼自杀了。那天中午听到这消息,我懵了,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他身后留下寡妇和两个男孩,老大俞梅荪比我小三四岁,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老二仍在襁褓中。寡妇半夜在隔壁独自啜泣。那留在历史深处的哭声,除了我还有谁能听见?


搬到三不老胡同 1 号,让我感到轻松。在我看来,只要更换地址,就会更换另一种新生活。


振开在三不老胡同的孩子中,是淘气出了名的。院子里的老太太经常来敲我们家的门,把带来的孩子身上涂着红药水的伤疤给我看,责问我为什么不管教好自己的孩子。我知道振开又闯祸了,只好向来人道歉。踢足球扔砖头砸碎人家的玻璃窗,更是家常便饭。(摘自父亲的笔记)


1958 年,我们大院可热闹了,新鲜事儿不断,每天都跟过节似的。先是在大院办起了食堂,钱阿姨改去食堂上班,我们兄妹仨跟着入伙。在 8 号楼前的空地搭建起小高炉,父亲跟叔叔们从早忙到晚,烟熏火燎,最后炼出一堆炉渣般的铁疙瘩,于是敲锣打鼓--让人好生羡慕,大人就是比我们孩子会玩。


打麻雀才是那一年的高潮:全北京城陷入疯狂状态,鼓号齐鸣,喊声震天,整整闹了三天三夜。学校放假,我在阳台拼命敲打空饼干筒,胳膊疼,嗓子哑,我睡得很少,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太吵。据统计,仅在北京地区就歼灭了四十多万只麻雀。


唯一让人伤心的是,假山拆走了。一块块太湖石被吊起,装上卡车,一冒烟就消失了。那本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据说那些太湖石归了北京十大建筑之一的军事博物馆。推土机忙活了好几天,把土坡夷为平地,再种上一排排窜天杨,生长速度惊人,没几年工夫就蹿到三四层楼那么高。


我和一凡常出门远足,用脚丈量北京,身无分文,有的是无边无际的想象力。他大讲《 80 天环游地球》,我们坚信有一天会走遍世界。对,还要把楼里几个女孩子也带上,帮我们洗衣做饭。


出德胜门到齐家豁子,四顾无人,我们俩一头钻进菜地,刚摘了几个青辣椒,就被乡下孩子们发现了,石头土坷垃雨点般倾泻过来,我们抱头鼠窜。


3


转折是从阳台上那堆白薯变质开始的。烂白薯味很快转换成一个词儿:浮肿。


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没有那么多粮食吃,孩子们喊饿,我就叫他们不要出去跑着玩,多在床上躺一躺。老二振先对我说:妈妈,就吃两顿饭,躺着还饿 …… 我想济年、三个孩子不能没有营养,就买了两只活鸡,想养一养杀给全家吃。叫老二下楼去放一放鸡,没想到给人偷走了。济年生气了,还把儿子给揍了一顿。有一次我饿得手发抖,出虚汗,实在难受,就在四川饭店买了一碗汤喝。回家后,看到全家人也在挨饿,心里很是不安,济年就劝我不要太自责。他说我们还是要苦中作乐,星期天全家一起上紫竹院去玩。我记得那次我和济年看见孩子们营养不良的状况,一咬牙在紫竹院活鱼食堂吃了一顿鱼,花了二十六块钱 …… (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活鱼食堂就在紫竹院东门内,前面有个养鱼池,现捞现烧。所谓红烧鱼,只不过用酱油煮煮,没什么油花。按当时的收入,那顿饭实在贵得离谱。盘中剩下鱼骨头,我们兄妹仨咂着嘴,大眼瞪小眼。


炒饼可比红烧鱼实惠得多。每逢星期天,全家去西安门一家小饭馆吃炒饼。货比三家,那家就是比别的馆子油多量大。


1960 年至 1961 年,我在社会主义学院工作 …… 那时正是困难时期,他们兄妹三人来学院,多少可以吃得好些。我们看孩子们可怜,有时也给他们买几块高价糖,孩子们吃得高兴,让人感到安慰。(摘自父亲的笔记)


身为长子,我自认为有义务帮父母维持全家的生态平衡,监督弟弟妹妹,把热量消耗维持在最低限度。我和弟弟在公共食堂吃午饭,总是饥肠辘辘;妹妹在七一幼儿园日托,伙食不错,有时还能带回半个馒头。关键是晚饭,全家要精打细算,每人不超过二两粮食,钱阿姨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有一阵天天蒸菜包子,薄皮儿大馅。我以身作则,向弟弟妹妹宣讲少吃一个包子的好处,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大姑父在德国拿到博士,是解放后全国少数几个一级工程师之一,享受国家特供。他不抽烟,把香烟分给父亲。在饥荒年代,父亲抽的都是 中华 牡丹 等名牌香烟。我的饥饿感随父亲吐出的烟雾沉浮,甚至出现奇妙的幻觉。


那年头各家极少请客吃饭,逢年过节,赶上亲戚串门进餐,只好互收粮票。饭后大人围在桌前掰着指头,锱铢必较,各自掏粮票。这对好面子的中国人是很尴尬的事。


一个月末的晚上,父亲给我一两即将作废的粮票和一毛钱,让我上街吃碗馄饨。新街口丁字路有一家露天的馄饨铺。待我坐定,已快十一点了,离粮票到期只剩下一个钟头。我把皱巴巴的粮票和钱交给伙计,核实无误,他随手抓了几个虾米皮撒进碗里,用笊篱涮了五六个小馄饨,再从大锅舀了勺骨头汤,端到我面前,热气腾腾。我饥肠辘辘,却没有马上动筷子,这是我头一次独自在外就餐,要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大锅滚沸着,伙计用铁勺敲打锅沿;一盏昏黄的灯泡,几只蛾子飞来飞去。


4


就像信徒去教堂一样,我们全家几乎每星期天都去护国寺电影院看电影,困难时期更是如此,似乎是对饥饿的某种补偿。


从三不老胡同 1 号出发,从棉花胡同北拐,再沿护国寺东巷向西,步行约一刻钟。护国寺电影院外表不起眼,上有通风窗,乍看起来像旧厂房,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露出了砖缝。只有玻璃门、电影广告和售票处小窗代表真实的身份。


我家订《北京晚报》,共四版,电影预告栏在二三版的中缝。父亲是个电影迷,订有三四种专业电影杂志,看什么影片基本由他来决定,而他似乎更喜欢外国电影,我看得稀里糊涂,却也跟着染上异国情调的毛病。早期的苏联电影都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带东北口音,我最初还以为那就是俄文。


我喜欢影片开始前短暂的黑暗,让人产生期待与联想;我更喜欢放映时断片的间隙,银幕或一片空白,或带圆圈划痕的胶片首尾,在突如其来的沉寂中,能听见倒胶片的机械转动,时而夹杂着蛐蛐的叫声。


散场后,随观众走出电影院,我总是很失望--不能跟主人公继续在一起,不能走向地平线以外,只有回到无聊的现实中。母亲往往一头雾水,回家路上,由父亲厘清主要线索和人物关系。


当时影片不分级。有一回,我们全家看一部阿根廷影片。其中有个片断让我终生难忘:一个恶霸在酒吧侮辱一个美艳绝伦的舞女,把衣服一件件扒下来,衬衫、长裙、乳罩、吊带和短裤满天飞。我心惊肉跳,既渴望又害怕看到那裸体。在此关键时刻,一个好汉挺身而出,和恶霸打斗,随手把长裙扔给舞女遮体。我啥都没看着,却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我开始独自去看电影,特别是期末考试头一天,似乎那是最佳的放松方式。我一般连看两场,在另一个世界彻底忘掉考试。也怪,就成绩而言,看电影比临阵磨枪有效多了。


有一天,我们学校有事,父亲带弟弟去护国寺看电影。散场时,观众拥挤,父亲的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了,他高度近视,根本无法走路,只好让弟弟回家去取另一副眼镜。这事把我乐坏了,但憋住没笑,我似乎看到全能的父亲独自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冷风中,四顾茫然,一副无奈的神情。


5


三不老胡同 1 号由两栋楼组成,大门居中,传达室带有过渡时期慵懒的特征。看大门的伍大爷也负责传呼电话。电话铃响,他撂下饭碗,几步蹿到当街,用手拢成喇叭高喊: “443 电话 ——”


443 是我家门牌号码。 4 号楼紧挨大门,共四层,每层四个单元,主要是 民进 的住户。先从左邻右舍说起。


441 由单身的郑芳龙叔叔与寡居的田阿姨合住。郑叔叔摘了 右派 帽子后成家,搬到 8 号楼去了。田阿姨郁郁寡欢,而上大学的儿子爱唱歌,我们私下叫他 百灵鸟 。他每天上下楼高歌一曲,楼道的共鸣,大概能解决他高音区的问题。


442 伍家。伍禅伯伯是广东海丰人,早年留日,后来成为马来西亚爱国侨领,回国后加入致公党,荣升副主席。致公党主要由归侨组成,是八个民主党派中的小兄弟。在我看来,伍禅就是该党的化身--寡言含笑,与祖国分享富强的秘密。他有三个文静的女儿。奇怪的是,隔墙从未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轮到我收水电费,得以窥视其生活一角,可看了也白看。


444 张家。张家奶奶和蔼可亲,总用上海话唤我 大少爷 。为躲避这称呼,我踮脚上楼,可她从楼道拐角悄然转出来,深鞠一躬: 大少爷回来了。 张守平人如其名,夫人在外国使馆当保姆,有儿女各二。小女儿和我上同一小学,比我低一级。我四年级时对她产生过爱慕之情。有一天在上学路上,她转身跟我打招呼。幸福如电流灌顶,我勇敢地迎上去,才发现她招呼的是我背后的女生。这是个殷实和睦的家庭,用客套与外人保持距离,用沉默抵抗风暴。


431 陈家,是致公党 外来户 。印象最深的是姐弟二人,弟弟陈春雷,在十三中读书,因成绩优异留校当物理老师,会弹曼陀铃。姐姐陈春绿,在舞蹈学校教西班牙舞。打扮入时,薄纱衬衫和褶皱长裙,像吉卜赛女郎。她后来从北京调到广东,据说因男女关系问题被劳动教养。


433 曹家。一凡的父亲曹葆章,从耳鼻眉梢长出浓毛。他四十年代在四川做过县长及国大代表,解放后自然不得烟儿抽。一凡与我同岁,小妹一平和我妹妹珊珊同岁。两家的孩子来往频繁,推门就进。一凡上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个嫁给积水潭医院的医生,七十年代初去了香港。


434 庞家。庞安民原是武汉交通银行经理,有一种见过钱的镇定。他夫人在义利食品厂当会计,等于掌管天堂的钥匙(特别是困难时期)。大哥庞邦本是画家,大嫂孙玉范长年卧病在床(另辟章节细说)。小妹庞邦选是师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气傲。小弟庞邦殿内心疯狂,一度写过小说,后来成了数学家。


421 马家。马德诚是孙中山侍卫官马湘之子。当年陈炯明在广州叛变,攻打总统府,马湘背着孙夫人逃出来,孙夫人不幸流产,再不能生育。据说孙中山临终前嘱孙夫人: 马湘一生追随我,必须保障他的生活费用,把他的子女都培养成才。 当年马湘几乎每年都来京小住,散步时腰板挺直,一派军人气概。两个孙子大胖二胖后来分别成了教授和名医,未辱没国父的期盼。


423 刘家。刘鹗业为人敦厚,苦心躲过历次运动,提早谢顶。他夫人是中学老师,家有二女。我们两家交情甚深,说来有特殊缘分:由于紧急分娩,我母亲为他们的小女儿在家接生。


424 葛家。葛志成是 民进 秘书长,乃本楼最高行政长官,每天有专车接送。他在上海当小学教员时搞地下工作,解放后进京城在教育部当官。他平日深居简出,好像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夫人华锦是八中党支部书记。过继的葛家铎与我们初识时百问不答,得名 葛不说 。他们家拥有全楼唯一一部私人电话。


422 沐家。沐绍良曾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长年病弱,加上 文革 受冲击,于 1969 年去世。家有两龙两凤,两凤来自第一次婚姻,早就远走高飞。遗孀方建民年轻得多,温和内敛,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长子沐定一跟我同岁,后考进八中。弟弟沐定胜(小京)排行最小,写得一手好书法,曾获全国书法大奖,凭这本事从工厂调进现代文学馆。他与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帮《今天》刻过蜡版。


6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 434 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 1951 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 1957 年被打成 右派 ,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 右派 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 文革 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 战争遗孤 ,生在大连, 1945 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戴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434 室是楼里最大的户型,两室一厅,大嫂长年生病卧床,独占小客厅,厚厚的窗帘隔开喧嚣的世界。她特别善于倾听,三言两语点出问题的要害,让人心悦诚服。


1970 年初冬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们一帮少男少女出游。从三不老胡同 1 号出发,欢声笑语,拥上 14 路公共汽车。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枯黄的草地上围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领黑毛衣,像教练进行场外指导。天色暗下来,我们步行到新侨饭店西餐厅吃晚饭。那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的户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离,被大嫂称为 三剑客 。见大嫂并非易事,先得看庞伯伯脸色,等他下干校了,还得忍受钱阿姨唠叨,她也终于回扬州老家了,大哥平时在邢台,每月回来休假一两次。


在内蒙古插队的庞家小妹冬闲回到北京。她原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生,比我们大一岁,带来一个个聪明漂亮的姐姐。宋姐姐是职业女高音,让 三剑客 为之倾倒,引来一场感情风波。待尘埃落定,创伤难以愈合,于是轮流排队找大嫂单独密谈,她为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指点迷津。


从居委会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嫂 拉拢腐蚀年轻人 ,我们不得不暂避风头。其实大嫂像个女政委,全都是正面教育,她鼓励我积极向上,对社会有所贡献;她认为我的诗太悲观太阴郁,应歌颂祖国歌颂工农兵。不知怎的,这话出自她之口,就不太让人厌烦。她嗓音有点儿沙哑,轻声细语,有某种催眠功效。


我婚后与大嫂来往少了,回家看父母,时不时到她那儿坐坐。她玲珑的小嘴出现细密的皱纹,那是时间的雕刻。


1997 年夏天,我在加州戴维斯收到大哥的亲笔信,他告诉我大嫂因心肺病去世,临终前几个月只读我的诗集,一直放在枕边。



转自《此刻在天涯》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