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实: 咱村咋过的五九年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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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村咋过的五九年


--作者:华实

题记

这是 10 年前我采录的一篇文史资料,讲述人是我的母亲( 1930 年生)马翠枝,原载 2007 年出版的第八辑《新蔡县文史资料》。

对于“五九年”这场殃及全国、数千万人付出生命代价的所谓“天灾加人祸”(实为“人祸加天灾”,史称“三年困难”,河南叫“信阳事件”),党中央 1980 年在《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早有定论,我们无需夸大其词,也无需讳莫如深,只有直面历史,才能汲取教训。

我自幼就常听大人说,五九年是“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路宪文(信阳地委书记)王聚德(新蔡县委书记),一天饿死七八百”“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在我们村周边,全家饿死绝户的甚至村庄灭失的现象决不是偶例。

2012 3 12 日我陪同北京知青王冀豫,到涧头乡毛岗村委小徐庄看望老房东杨乐红(当时已故)家。听曾任小徐庄生产队长的王冀豫说:该村 1959 144 人,饿死 73 人,直到 1976 年才恢复到 1959 年的人口数。其中杨乐红全家 6 口人,仅存他 1 人。

前几天( 5 10 日)笔者到顿岗乡祖寺庙村考察新庙院,听村民戴立伦( 1936 年生)介绍说, 1959 年该村 366 人,五九年过后仅存 248 人,饿死 118 人。

我们村 1959 99 人,饿死 15 人。但我家 5 口人只有 65 岁的爷爷没挺过来,全赖母亲的坚韧不拔、足智多谋。因而,每当母亲节来临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当年能够带领全家闯过这场劫难的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她虽然瘫痪多年,但耳聪目明、神志清爽,靠口述为我们留下了一批宝贵资料,十分难得。但现在的年轻人却很少了解当年的情况。

为了存史资政、教育后人,特原文转发,以资借鉴。

至于我本人对于大跃进暨三年困难的认识,可用 10 年前我发表在《诗刊》上并已收入多种诗词选本的一首七律来表达:

访嵖岈山人民公社展览馆

遂平县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是我国公社制度的发端,曾因率先放小麦高产卫星和开山毁林炼钢铁备受中外瞩目,旋因发生波及全国的大饥荒而广遭诟病。乙酉夏末,余与诸友访该社旧址,睹物伤神,慨然成句。

新型政体出山乡,跃进精神四海扬。

赶美超英情可贵,急功近利事堪伤。

卫星惊破嫦娥胆,饿殍撑翻饕餮肠。

休道当年陈迹远,时闻作秀酿新殃!

00 六年七月五日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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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

咱这儿是(一九)五八年二、三月间开始吃食堂的,但吃不饱;秋季收了红芋,才吃了几顿饱饭。当时咱后围孜(今属练村镇郑寨村委)百十口人,大炼钢铁走了十来个劳力,收庄稼的人手少。那年秋季旱了一段,秫秫和豆子没收成。有的红芋起出来了来不及进窖,放到地里冻烂了,损失的有三分之一。有的社员嫌干活太累,干脆把红芋倒沟里了。那时候都说到共产主义了,谁还心疼粮食?

五九年麦季搞高征购,说把粮食收到大队里放,但后来都没有了。那年秋季大旱八十三天,红芋没栽上,小庄稼也没种上,早豆子全旱死了,晚豆子多少收一点。从(农历)十一月起,食堂二十多天没开伙,每天一个人只发四两花生饼(花生仁掺稻壳、花生壳做的)。户上想起伙,一没锅碗、二没柴火,没地方起;干部也不让起,抓住了罚三天不给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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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中共新蔡县历史大事记》

咱家偷着起过几次伙,是用烤火的小铁盆煮东西吃。你大哥(当时才九岁)到地里剜野菜、采榆树叶,捡红芋条子、红芋皮,逮赖蛤蟆吃。你大哥到外面拾柴火,先把柴火弄断塞到夹袄夹层里,怕干部看见了不让拿甚至挨打。捡的这些小红芋、碎红芋皮,剁碎以后掺着野菜吃。有一次,你大哥到田庄地里拾点生红芋皮装衣兜里,路过咱庄南大地往家里走,有人说他偷公家的红芋,你爹听说后回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把你大哥打死过去,好一会儿才兴过来。我和你爹大吵一架,从此俺娘仨(你大哥、二哥)与你爹在食堂里把饭打开,分开生活好几个月,过年都没在一块。那时候你爹是队委会的,怕人家说他落后,连自家的孩子都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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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中共新蔡县历史大事记》

五九年十一月份,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想给你俩哥煮点东西吃,找不到面瓢了。再三问俩孩子,他们才承认把面瓢分吃了,不敢明说是怕挨打。我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反正家里没有一点面了,还要面瓢干啥?孩子不是饿极了,能会连面瓢都吃掉吗?但就是这样,大食堂还是一直坚持到六零年秋才解散。生产队食堂就设在钟守诚四间房的北边,是临时搭起的一个棚子,钟守诚的四间房做司务处。当时,为了加强对群众的管理,生产队干部都是全大队相互交叉使用,队长钟守财是前钟营的,会计钟灵轩是后钟营的。

大食堂缺粮的时候,红芋还没长成个,干部不让起,想让他们多长两天。但后来人饿得撑不住了,队长就暗里让群众去偷红芋。生产队的红芋很快就吃没有了。入冬以后,红芋都上窖了,咱村的群众就设法到外面偷红芋。一次,我和你爹还有黄国政俩口子,到二十里外的顿岗公社陈港村偷红芋,一个人偷了半布袋,三个看红芋的在庵子里睡着了,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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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 1994 年版《新蔡县志》

钟守德、钟守福(已故)弟兄俩,到二十里外把大徐营食堂刚洗好的一红车红芋都偷回来了。但他们成分高,不敢往家里拿,偷回来后交给了生产队食堂,队里分一部分给他们,算是奖励。你二姨就在大徐营住,那车红芋是你姨哥和四个妇女刚洗净放在伙房门口的。当时司务长与会计、队长正躲在屋里偷吃红芋,钟守德、钟守福弟兄俩就趁他们不注意,把一车红芋偷走了。

有一次我与邻庄的王新全到王湾村各偷了半布袋红芋,想从石子窝渡口回来,但船在对岸,只好绕到练村河坝子上才过到河西沿。上了堤子就是万庄,万庄埂下边一拉溜躺着十来个死人。我在前面走,王新全眼近视在后面跟,不小心绊倒了,被万庄生产队三个喂猪的发现,偷的红芋被截了下来,还把他打一顿,我跑掉了。后来听说他一气之下到阎集(今属安徽省临泉县,与练村镇搭界)去投亲,可没走到就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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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 1994 年版《新蔡县志》

有一次我和你爹还有黄国政俩口子(均已故)到田庄去偷红芋,才装两布袋,就被人发现了。田三民光着身子撵上你爹,把你爹摁倒;军臣娘(即黄国政爱人)就卡住田三民的脖子,把他拉一边,扛起你爹丢下的红芋袋子就跑,你爹也趁势跑掉了。因为是东西庄、地边搭地边,群众相互都认识,田庄的干部第二天就到咱两家搜红芋,但我们提前把红芋放水坑里了,他们没搜到,也没办法咋着我们。以后,我和黄国政俩口子还到王寨(村西北三里处)偷过苤辣,到石羊店(村南二里)偷过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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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自《中共新蔡县历史》(第二卷)

咱庄钟刚武(已故)也出去偷过。有一次到宋岗西边(村西北约三十五里处)用被单子偷红芋,被人发现,人家用石磱子把他堵在红芋窖里。钟刚武那时正年轻,把石磱子猛地往外一推,把外面堵他的人压在石磱子底下,自己从那人身上爬过去,一口气跑出十来多里,才敢停住步。那次和钟刚武一起去偷的,还有钟营(村东二里)的两个人,都是东西没偷成,反而把布袋子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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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沿用多年的粮食升子

一直到临近过春节时,上级才发救济粮,每人每天半斤杂粮(高梁、豌豆)。到第二年麦口上杂粮也没有了,改供木薯、马铃薯、莜大麦,兑着野菜吃。那时候我放了一点麦在绿坛子里(容量不足 4 公斤,现由笔者保存),埋在门后边鸡窝下面,这点东西中了大用。

从五九年入冬到六零年麦口上,咱庄饿死的有:你爷(谢法明)、王青云、黄老大、黄老二(黄国政父亲)、黄国政大儿、姚世先及二儿子平心(二、三岁)、郑子杰大儿子安生(五、六岁)、李世轩(大队支书李光荣的二哥)三口(即李秀峰的爹、娘、妹子,全家六口死一半)、李金明(外号麻包,单身汉)。水文海的爷、爹、妹子,是在郑寨(村北一里)饿死的,钟德远四口子(夫妻及两个儿子)和他三弟鳖子,是在钟营饿死的。原来和咱一个院住的韩文金一家四口,五九年搬到郑寨二队住,到十月份韩文金和他娘就饿死了,他小孩娘带着儿子赖渣( 1956 年生)又回到咱庄住,因受田海山(六、七十年代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家欺负,六三年改嫁到南乡了。五九年田海山在王楼(村西北 5 里)驻队,他左的很,对群众苛酷,所以王楼饿死的人多,后来群众告他。田庄三队饿死的也很多,死绝三户。五九年咱庄队长是钟守财,对群众比较好,所以咱庄和南围孜饿死的比较少。那时候咱庄总共 99 口人,过五九年饿死了 15 口。这还不包括事前搬到外庄住饿死在外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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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暗中用来存放救命粮的绿罐(土改后地主用来与我家换粮食吃)

你爷是喝豆子水拉肚子死的。你爷死时,咱家里还喂有一头猪(全村就这一头猪),有百十斤重,待大工(负责抬运棺木、安葬死者的男劳力)时杀吃了。五九年以前,咱家比较富,往大队合作社入了三股(一个猪娃算一股,现金二股,每股四元或五元钱)。所以,到你爷病重时,我就找大队干部肖洪书、郑本良要东西顶股息,大队给了二斤面、几个馍和油疙瘩、一斤酒。你爷死后,又给了二斤棉花、二丈布票。我用这些东西给你爷做了一件新大褂子、染青裤子。我还让你爹托汪里店廖镇九,通过熟人买了一些大米、青菜,做两顿米干饭招待大工。但那时人饿得没有劲,也没有给你爷制副活(棺材),就用箔卷着埋了。其他很多社员家死了人,都不敢找大队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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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南大地沟边挖出的古碗

那时候,咱全庄就咱家喂了一只独腿老母鸡,这只独腿老母鸡五九年开春时下了 25 个蛋,却抱出了 26 只小鸡(抱鸡儿时又下了一个蛋)。后来,老母鸡被人偷吃了,小鸡被老鹰叼走两只 ,你爷死时待客杀两只。到六零年麦口上,还剩下 14 只母鸡、 8 只公鸡;而南围孜(村南一里)、汪里店(村东二里)两个庄,一只鸡也没有。但这些鸡嬔的蛋大队不让咱家吃,也不让往外卖,由大队收购, 20 个鸡蛋(约 1 公斤)兑换 1 斤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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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粮用的界首彩陶(土改后地主用来与我家换粮食吃)

六零年麦口上你二哥、你爹都得浮肿,经大队批准,我找生产队食堂要了一点面,准备自己在家给他爷俩擀面叶吃。吃食堂时为了禁止社员自己立灶起伙,社员家里的锅都被干部搜走砸烂卖铁了,这次起伙用的半拉铁锅,是从田庄伙房里要的。没想到刚烧上水,被生产队长钟刚武发现,他过来一声没吭,抓起这半拉铁锅就往地上摔,这顿面叶也没吃成。我气得不得了,整整骂了他一个上午。他自知理亏,躲到一边不接腔,他娘、他小孩娘都来给我赔不是。他刚当队长时间不长,自己夜里往家里偷馍、偷瓜我都碰到过,没想到他为了表现自己对群众这么狠。我咽不下这口气,又向大队反映他,大队把他的队长给撤了。

附:一九五九年后围孜村(生产队)住户情况一览表

户主姓名 1959 年初人口 1959 1960 年死亡人口 住房位置

钟继声 2

姚世先 5 2

田海山 6 3 间,钟守昌(白头老婆)

李光荣(支书) 7

李世轩 6 3

田润生 7 3 间,三斋公

韩文金 4 2 2 间,三斋公

谢尚轩 5 1 3 间,三斋公

钟明远 4 3 间,钟继鄂

黄国政 9 3 3 间,钟大磨

钟守德 4

钟守福 5

钟继明 6 3 间,自住

钟继宇 5 3 间,自住

郑子杰 5 1 3 间,钟守诚

钟新武 4 2 间,自家房子

钟刚武 3

钟乘武 2

李金明 2 1

王青云 6 1 2 间,保长钟继文

郑本定 3 2 间,保长钟继文

合计 99 15

2006 7 12 日记录, 13 日整理;

2007 10 4 日校改。

转自《华实文粹》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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