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忱:教室与战场 距离70年

1989-06-04 作者: 卢少忱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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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与战场 距离 70

---- 卢少忱

漠然,对于铺天盖地的抗日神剧

习惯,对于“日本鬼子”的刻骨仇恨

茫然,对于 70 周年抗战胜利的宣传

……

在神经很容易麻木的今天,抗战以及胜利的字眼,也许并不能深刻刺激我们,而我们也无法从各路“神剧”中获得胜利的满足感。于是,当这位 90 后爷爷坐下来,你也许不会热泪盈眶,却能够在细节中瞥见一些无忧生活的来之不易。

卢少忱, 1922 3 3 日生于天津,祖籍广东。原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文物交流中心研究馆员。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毕业。 1944 年参加远征军入缅甸印度作战:印度利多野战医院、新 30 90 2 营、中美混合战车指挥组战车一营,少校翻译官。

1937 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沦陷。日军在北平实行奴化教育,关闭了卢少忱就读的崇德中学。 卢少忱被迫转到北平崇实中学。

1940 年初,在崇实中学上完高三第一个学期的卢少忱因受不了学校逼着学日语,受不了当亡国奴的滋味,刚一放寒假,他就毅然辞别了父母,怀揣着父亲借的为数不多的路费,逃离北平。

而这一走,却从寒冬走到了初春。

因为日本人查的严,怕学生逃去后方,卢少忱便剃了光头,扮为市井小民南下打工,从天津塘沽坐船,经过上海,转到香港,又到了越南的海防,再改乘火车,经过滇越铁路,最终抵达昆明。

抗战时期,教育部在昆明设立“各地来昆学生就学指导处”,专门收留沦陷区来的学生,先登记,之后可以领到一个月的饭钱(当时货币约十几元),还有指导教师给补课。在此落脚后,卢少忱又在文林堂(青年服务机构)谋了一份差事,安顿下来。安心准备报考西南联大。“那时候心里有打算,也有其他出路,可以去读军校找个工作,可是一心想考大学,总想再考”没想到能考上的卢少忱,出乎自己意料的考上了。

那时的“高考”, 8 门课,语文、数学、英文、物理、化学、地理、历史、动植物学(生物)。据卢老回忆,总分约 280 分。“只要没有一门是考零分, 200 分以上就能录取,我数学最不好,也没考零分,刚过线……考上了”卢少忱回忆道。

1940 年,日军借道安南 ( 现越南 ) 攻滇,昆明堪虑,西南联大作万一必要之迁校准备。于是同年成立叙永分校,让大一新生先在此上课,限 12 20 日报道。 1941 年元月 2 4 6 日叙永分校开始注册、选课和上课。

叙永被长江之流分为东西两城,学生的学习、生活分别借用东西两城的宫、祠、庙宇。“有时候上完这门课,还得跑十几分钟,过河去上另外一节课”

“生活也都指望中间那条河,但是一下雨,都是黄泥汤,那时候哪有自来水。”

“几个人分享一个煤油灯,每个月三块钱的灯油,有时候大家一起省下灯油钱,月底还能吃块米粉肉。”

关于吃:“午餐是一个大木桶,一上来大家就抢,秘籍是:第一碗饭不能太满,几口吃完,然后马上取填第二碗,这第二碗就要压瓷实了……”

1941 8 月中旬,西南联大校务会议决定撤销西南联大叙永分校,学生迁返昆明上学,仍在叙永办先修班。 10 月下旬,又决定将先修班迁返昆明。

学生虽然每月可以领“贷金”,但对于背井离乡的学生,生活依旧没没找没落,于是,应运而生了五花八门的兼职赚钱门路。比较特别的,很多讲述者都会提起的是:在正午 12 点,上山敲钟报时,因为对时间要求较高,报酬也较高,但是一旦此人睡过了,全程百姓也就乱了阵脚。

卢少忱的打工内容很丰富:第一份工是给青年救济会磨豆浆;第二份是去天台中学印讲义;第三份是在中华职业补习学校里上夜课,教英文;第四份是在云南日报做校对。

在卢少忱的印象中,前两份工作,一天的工资顶多可以在早餐的时候加一个小洋芋,不敢加多了。而第三四份工作,让他可以一个月吃上一回鸡蛋和牛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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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

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旧址,矗立着一块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篆额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记述:西南联大先后毕业学生二千余人,从军旅者八百余人。这座石碑的背面,镌刻着 1946 5 4 日立碑时收集到的 834 名从军学生的姓名,卢少忱名列其中。

1942 5 月,日军占领缅甸,进抵滇西怒江,断绝了滇缅之间的陆路交通。这一年,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败,伤亡 5 万余人,抗战进入了最为艰苦的年月。

1943 11 9 日,主持西南联大校务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召集学生开会。他在会上说,平时只恨没有机会报国,现在机会来了,国家需要你们。梅贻琦同时说明,这次从军的学生,将参加对日作战,主要承担翻译和技术工作,服务期为两年,四年级学生服务期满准予毕业。这时的卢少忱已经大四了。

1944 年,滇西反攻,中国驻印军的孙立人将军亲自到西南联大做宣讲,其实是来要人,机械系、建筑系等实用人才以及翻译。“当时的情况,美国人来了,物资来了,缺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正式征兵开始,以免修学分的待遇,鼓励学生参军。

虽然并不很清楚前景,卢少忱还是义无反顾的报了名,原因很简单:“只有打败日本,才能回家。”

经过简单的体检以及“议员训练班”两周的训练,战士们乘坐 C 47 运输机,沿着“驼峰航线”,飞抵印度利多,空降到密支那,这么多年过去,回忆起来,这仍然是痛苦的两小时飞行,前途未卜,有的同学扛不住心理、身体的折磨,吐了起来。

卢少忱先被分配到卫生队协助伤兵和医生之间的语言沟通,在这里卢少忱任三级翻译官,同少校待遇。校级军官除了官俸,每天还能得到一小包烟,四个人一罐牛奶,待遇也算不错。可是,伤兵的惨状实在让人心里吃不消,卢少忱申请上前线。

由于战事吃紧,前方攻击部队急需翻译,卢少忱被分配到中国驻印军第三十师 90 2 营(坦克营)任翻译官,和美军联络官一起在营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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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卢少忱在印度利多留影

“原始森林里的植被都有一人多高,别说日本人藏在哪里,就连野兽都不知道在哪里,披荆斩棘在这密林里行军,都不知道等待大家的会是什么。前进很慢,有时候一天也前进不了十几米,很多重武器,比如 150mm 重炮,也都用不上。”

所谓“天不时,地不利”,正值雨季,天天下雨,经常要蹲在躲避坑里,泡一宿,完全没办法睡觉,腿全泡发了。防蚊虫和疟疾是最重要的,得了疟疾 24 小时就要死人的,而最难对付的是蚂蝗,看上去很小,其实一抻老长,如果来硬的,揪断了仍不松口,只能拿烟头烫,或者用驱虫药对付,趁它受刺激收缩的时候拍下来,才是最好的方法。

“最难忘的还是有一次行军的时候,过一道河塘。水至半身,河道并不宽。可是上面漂的全是日本人的尸体,尸体都是白白的,不是因为他们没穿衣服,而是都腐烂了,身上爬满白蛆,周遭全是死人的臭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咬着牙就蹚过去了!后来回想,很难受。”

著名的密支那战役历时 3 个多月,共击毙日军 3000 余人,生俘 69 人,只有 800 余人溃逃。卢少忱记得 8 3 日发动总攻时,是个大晴天,其实日本人打的已经没几个人了,但是他们也不投降,身体好的就跑,身体不好的跪在地上要水喝,昔日的耀武扬威都不再。

密支那战役结束后,卢少忱奉调回到印度利多。当时成立的中美混合战车指挥部,下辖两个战车营,正在印度东北部的萨蒂亚进行坦克、炮兵和汽车训练,他受命担任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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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3 月,卢少忱在中国远征军攻下八莫、腊戍后,班师印度利多途中与作战坦克留影

1945 8 15 日,卢少忱正在进行坦克训练,通过收音机听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欣喜若狂,找到了部队里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家相拥而泣,一起高唱起母校校歌:“……待驱逐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卢少忱说,我之前的战友,有的成为了院士和教授,也有的在家种地。我更想念的是死在战场的那些人,他们走的时候都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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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初,卢少忱(左)和战友在印度加尔各答

抗战结束后,卢少忱拿到了三个月的工资和一张遣散证明书。曾经的学子入伍参军,却在战争胜利之后被遣散。捏着遣散证明书的卢少忱苦涩的笑说:我们曾经扛枪冲锋陷阵,到头却得了三个月工资和一张遣散证明书。

拿着遣散证明书,卢少忱回到西南联大顺利领到毕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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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 7 月,西南联大发给卢少忱的文学学士学位证书

自从 1940 年初,他辞别父母离开北平,直到抗战胜利,已将近六年。期间与家里没有任何联系,他不知道家人是否还在,家人不知道他有没有遇难。就这样卢少忱一手拿着遣散证明书,一手拿着毕业证,踏上北归回家之路。

按照记忆中的地点,找到家已是深夜, 卢少忱敲开自家门时把开门的哥哥吓了一跳,哥哥见着一身军装的士兵连问:你是谁?你找谁?这时一身美军戎装的卢少忱却调皮地说,我找卢少忱。见自己哥哥还在发蒙,他径直走向了屋里,看到父母闻声走出,难抑激动,摘下帽子,说了句:“我就是卢少忱,我回来了!”父母连忙点灯一看,这才看清,一家人顿时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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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岁高龄的卢少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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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西南联大口述史》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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