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纲:母亲的容颜

1989-06-04 作者: 叶小纲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文革, 文革后, 音乐家

母亲的容颜


--作者:叶小纲


清明已至,今日不谈音乐,谈点个别人历史。


2 7 日母亲大殓, 3 11 日骨灰安放,传统意义上说 入土 仪式完毕了。由于香港实行大陆访客隔离十四天政策,我最终无法赴港瞻仰母亲最后一面,哀痛中完成此文。汲取历史经验,可避免更多曲折,无论公共卫生事件、天灾人祸、抑或走过的弯路,回眸应会有所启示。历史无论多少页,总要翻过去的。当然,翻页不等于忘怀, 2020 年第一篇文章原非本文,人算不过天。揪心中度过不平凡时刻,省文自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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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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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摄于五十年代



2020 1 10 日上午,我在广州参加天津茱莉亚音乐学院会议。中午突然感觉自己应该马上赴香港,母亲卧病数年,濒临油枯灯尽,已在医院昏迷近一个月了。我迅疾抄起行李,在天津茱莉亚 Marat 先生的协助下,连滚带爬跳上车就往高铁站赶,到香港医院已近黄昏。


母亲容颜已黯然颓去。她神情早已翔飞,气色沓渺,呼吸急促,肺功能衰退导致她呼吸困难,这是母亲一生中呼吸最困难的时刻。她已一个月没有睁眼。我大声在她耳旁说: 妈,我来了! 姐姐也在她耳畔说: 妈,小毛来了! ”……


一月没睁眼的母亲眼皮须臾颤动,眼泪渐从她眼眶中溢出,母亲在等待!我多么希望母亲能睁开眼再看我一眼,最终我还是没见到她慈祥善美的双眸,只见泪水从她眼角不停地溢出。即使在最后时刻,母亲依然心明如镜,儿女说什么她都知晓。我猛抬头,病床贴的指示牌竟是 最后护理 。我深知大势已去,中午倏然而至的心灵感应如此准确,缘于母亲六十年对我的慈祥与关爱。兄弟姐妹已全希到场,大家知晓,东风无力唤回,母亲再也不会回到儿女的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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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感觉她呼吸逐渐平静,面色开始泛红,似乎在好转。氧气量已开到最大,护士示意家属离开病床,是替换内衣时间。但家人离开病床不到两分钟,母亲倏停止了呼吸。儿女未至她决不放弃,尽在身边她仍不走,怕后辈难过;一旦亲人短暂回避,她立刻选这个时辰离去。不可思议的生物钟,这是伟大的母爱,我心痛如绞!


细望母亲最后的容颜,我深感世上再也没有冷暖与春秋。母亲面容安然,从容中带一丝端丽,又略有一丝遗憾,似乎在告慰人间:自己尽力了。我们陪伴护理人员将母亲推送至太平间门口,母爱无边,悲情所寄,深深向遗体三鞠躬,从此作别天地,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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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时刻



母亲年轻时学声乐,艺术鉴赏力很好。我小时她常在一楼大收音机里放肖邦钢琴练习曲的唱片,是一位波兰女钢琴家弹的,母亲酷爱 E 大调第三首;或阿瑟鲁宾斯坦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或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要不然就是托斯卡尼尼的贝多芬第九。她常把音量开的山响,带领我到二楼去听,一楼成一个大共鸣箱。这些唱片五十年代由父母从香港带回大陆,文革抄家时全被抄走。文革后期 落实政策 ,返还 抄家物资 ,几百张唱片,只还了三十几张,只有一张原属我家。原来,上海被抄走的唱片都按各区堆放在一个大仓库, 归还 时每家发点了事。母亲看半天怎么都没找到那几张 RCA Victor, 就是一只狗看大喇叭的那个著名品牌,却尽是 CCCP (苏联唱片公司,我家没这类唱片)质量较差的出品。父亲嗫嚅地说: 有几张给儿子听就行了,当天上掉下来的吧! 母亲很怒,大乱中公民财产毫无法治被侵犯,但也没办法。她这辈子从不求人,但为了我学音乐,她破天荒拉下脸请香港的老朋友、摄影家陈建功寄几张唱片来沪。一个月后,收到陈先生来信,说 已寄出 。全家高兴了半天,母亲望眼欲穿,但仍渺无音讯。几个月后,家里收到一张海关通知: 香港寄来的物品属于违禁,原货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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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抄家后唯一归还的鲁宾斯坦演奏的格里格协奏曲唱片


母亲当晚匍匐一夜于缝纫机前,在黯淡中屏息织绣了整整一幅大床罩。既然 返还 唱片,说明古典音乐可以听了,又为什么不让寄?有点匪夷所思。我想,母亲绣花时心里一定激荡着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中那段悲沧的降 D 大调旋律。多少年后,我回家只要弹琴,常演奏肖邦第三钢琴练习曲,是弹给母亲听的。每次她都默不作声,双眸遥望窗户外的远方。当年的回忆,伴随汹涌而至的情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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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是一名缝纫机绣好手,几十年后,唯一见到的母亲当年为养家糊口绣的枕头套,是单色机绣。她织绣的许多全彩复杂图案,清扬婉兮,工细如神,永远见不到了。这幅绣品约绣于 1970 年。


小时家里还有一套日本作曲家团伊玖磨的歌剧《夕鹤》唱片,团伊玖磨现在听很悦耳,小时听,七十八转唱片的嘶啦声加上日本女高音技术不咋地,像鬼叫一样。日语大约是世界上最难接受的语言,咏叹调用日语唱,简直无法忍受。 阿里阿多、瓦达西哇 放在歌剧里一咏三叹、死去活来找位置发声,简直滑稽透顶。


母亲吓唬我说:


你不好好弹琴呢,我就放鬼叫唱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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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年轻时



我从小酷爱音乐。那时母亲带我去看苏联电影《天职》,我学电影里的里阿廖沙,想当音乐家。哥哥咽咽呜呜地学拉小提琴,老师是上海歌剧院拉 Tutti 的许先生,我们叫他 许老头子 。许先生性格狷介,人并不老,很瘦,像株开不了花的腊梅枝。演出时他西装领带一扮,走路似水上漂,是很高档次的 老克拉 。但学音乐不能强迫,不知为什么,哥哥就是不爱拉小提琴,整日吱吱嘎嘎像杀鸡,鸡好像都在提抗议。许老头子没辙,常苦着一张脸,操着江淮特色的嗓音呵斥哥哥:


侬哪能格能尬样子拉琴呐?要用功晓得哇?!


父亲则越来越生气,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有次他终于忍不住抄起一把凳子打哥哥,把凳子腿都打断了。哥哥号啕大哭,记得母亲像苏联电影中高尔基的外祖母一般挺身而出,流着泪冲父亲大叫: 你先打我吧!


父亲对我不一样。他似乎预感将来我会继承他衣钵,经常开学习小灶。家里书多,书这一个字就是他亲自教我的:


古时 字这么写。你看,像不像一堆书叠在一块!


有次他下面条,过水时把一碗沸腾的面汤往外一泼,正好全倒在我手上,烫起个巨大水泡。我是家里小霸王,正好找机会散德行,就哇哇大哭。母亲心疼得不得了,一连好几天给父亲脸色看。父亲其实很少做饭,那天想表现一下,没想到以后整整一个星期,他只好天天向母亲和我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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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香港时期,当时怀着我二姐



父亲青年时代是位俊朗的美男子,周身闪烁倜傥婉转的风华。他漂亮的双眸亮闪着经国济世的雄心,和高迈隽永的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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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轻时在香港轮渡上


历经风雨几十年,最终父亲在上海音乐学院离休后,携母亲重返香港,老黄牛一般重操旧业。 1986 年我第一次参加中国音协代表团赴香港开会,父母都到九龙红磡车站来接。我下车第一眼就见到母亲,她脸上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笑容。母亲领我坐地铁到湾仔站,说:


你看,湾仔这两字多漂亮!你的音乐应这样帅!


确实,绿色金属背板上,黑色 湾仔 两毛笔字雄浑苍劲,我第一次认识到书法的魅力。大气磅礴,不仅仅大陆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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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现在湾仔站的题字。很一般。四十年前的字是繁体,非同一人写,比这气魄多了


父母在香港忙到 1997 年。该年 4 月,父亲从香港的玛利医院回到上海。玛利医院把父亲判了死刑:在打开腹腔后,发现胰腺癌已扩散转移,打开的腹腔又缝上了。父亲终日心绪戚然,他知道自己病情,踽踽西行之日不远,人生聚散无常已谙,心中楚痛一定无法形容。通过组织协调,父亲被安排到上海一个著名医院继续进行保守治疗。为行动方便,我们全家把一楼客厅改为父亲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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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与我哥哥与姐姐在香港


记得在文革后期,父亲在电视里看见乔冠华,曾说: 我年轻时见过他 。在他卧病期间与他多次谈话中,我曾问:


乔是中共有名的才子,当年是你上级? 我问。


算是吧。 他的混浊的眼睛里反射着往事的光芒,回答有点迟钝。


爸爸的直接领导是张胖子, 母亲在另一个场合向我解释。张胖子就是华克之,本名张健良。后来我和他儿子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当年你放着好好的音乐家不做,有名有利的,参加什么革命呢 ?我满腹狐疑,在父亲刚发现不适,躺在香港玛利医院时我就问过他。


父亲沉默,猜不出他思索什么。回答时略有迟疑:


我们这代人,不是你们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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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任香港很多电影公司的专职作曲,这是他和电影明星夏梦


父亲为香港回归做出了贡献,但他竟然差了几个月,没等到回归那一刻。在父亲一生的最后两个月里,他一直默默无语,目光冷寂。偶尔开口,语言锋利如刀。此时他心境空漠,我相信他一直在回顾自己的生涯,结论也许令他伤感,萎顿中他始终一句话不说,尘世风烟已看淡。乔冠华和夏衍当时是中共的革命家,父亲后来再也没有提他们的名字。因为吸烟,他云遮月的嗓子对母亲只说了一句: 我想回香港


母亲绝非蓬蒿之人,她坚定的回答:


有我在,你一定能回去。我一定带你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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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当年在香港录音



母亲最终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香港。 1997 年以降,父亲一直栖身于香港东南的歌联臣角山上狭小而冰凉的石棺中。石棺位于高耸的山坡上,悠远凝望,数不清的棺盒密密匝匝,排列在空荡荡陈列大楼每一层。歌联臣角山不高,泛青的苔阶却很陡峭,在攀越中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我每次来探望,极目辽望,山气馥郁,南方耀眼的阳光下,万籁寂寥,卷入眼帘的是四周一山绿风。


陈列廊中,我瞥见其它棺盒上的照片。隐约感到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自己的亲人,期待探望者之抚慰,深感环境之黯然。这些逝者也许生前显赫,或源世泽名门,孤傲狂悖,或大隐于市。生前分高贵卑贱,死后个个平等,所有人都一样,零散装在这些微不足道的蹇陋容器中。现今生者的人世间距离异常狭小,但天堂的空间逼仄亦复如此。照片上他们大而无光的眼神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黯淡下去,最终会有一天,永恒被人遗忘,彻底合上失望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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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香港家中


飒飒山风吹拂着父亲的石棺,犹如一卷风干的青史残页,飘荡在悠远的南天。香港的天空蔚蓝如洗,雪白云朵在宽浩的天宇间迅疾驰骋。恍惚中,我见到父亲忧郁的目光透过稀薄的尘土,默默凝视高远的苍穹。


现在,母亲大人最终也要来这里和父亲团聚了。曾经有过的绚丽极致,结局总是凄凉无边。父母耿介美丽的容颜,化做阳光潇洒的面容,在遥远的天际向我隐现。母亲健在家尚安,父母去,儿女只剩归途。母亲在艰难时的刚毅,是处逆境百折不饶的榜样;她对家庭尽心操持,是华夏善美明德之继承;她对世事的判断与处置,显示高智商高情商的人格魅力;她呵护儿女的成长,是人类最忠诚无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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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摄于 50 年代


白云苍狗,历史无情。心中有母亲,母亲永远活着。中国百姓用他们各自卓绝的一生缔造了一部当代中国史,后辈无理由不砥砺前行。在南方的粲然千阳下,卓绝俊逸的空客 350 ,盎然拉起超一流空气动力学的机身,载我飞回冰封万里却被病毒滋扰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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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摄于 2011


2020 1 27 日,初稿于大年初三,曼彻斯特



转自《叶小纲》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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