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帆:苦笑录四则
苦笑录四则
--作者:叶帆
氯化钠务局
“文革”时期,每个学校都有一个由工人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因为是工人阶级组成的,所以也叫“工宣队”,工宣队的权力很大,从教育方针到学生们的穿戴,都由工宣队管着。
我所在的青岛一中的工宣队,是盐务局派来的。因为经年劳作,他们脸上都是古铜色,一看就知道是工人阶级。不知是职业的缘故,还是占领上层建筑后的使命感,他们认定:咸的东西是无产阶级,而甜的东西必定是资产阶级,譬如糖衣炮弹,譬如甜言蜜语。尽管他们文化程度都不高,可他们对待文化方面的事情却有独到的见解。比如,化学课上,老师说,氯化钠就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工宣队员当即站起来向老师诘问,既然盐就是氯化钠,为什么不干脆叫它盐呢?叫氯化钠多绕嘴啊,那是资产阶级为了向劳动人民显摆才叫什么氯化钠的,要是按照资产阶级的观点,那我们盐务局是不是就该叫氯化钠务局了?这番话把老师问得瞠目结舌。
向哪看齐
把氯化钠改为叫盐之后,我们开始军训了。所谓军训并不是操纵武器或擒拿格斗之类,而是练习各种队形,其中有一个项目,就是排成横队之后,再经过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然后一二三四报数。解放军都是这么训练的,可到了我们这儿,被工宣队看出了破绽。
那天,我们在操场排好队,按照惯例向右看齐,恰巧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师从我们的队伍前边走过。这老师是个右派,姓崔,俄语很好,工宣队进校后,立刻把他从课堂上赶走了。工宣队说,一个右派,还教赫鲁晓夫说的话,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修正主义,这怎么行?崔老师没事就到操场练双杠,练得身体很强壮。想想看,一个右派把胸脯练得那么高,多扎眼啊。可工宣队没在意他的胸脯,按工宣队的意思,再挺的胸脯也敌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工宣队在乎的是方向,他们发现,向右看齐是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怎么能往右看呢?右边是什么?在所有政治术语中,右永远是个不中听的字眼,譬如右派,譬如右倾机会主义,等等。
工宣队当机立断,制止了向右看齐的危险,改为向左看齐。我们不习惯,把队形弄得一塌糊涂,工宣队就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说只有左才是正确方向,为什么汽车的方向盘都要在左面呢?那就把向右看齐取消了,练向左看齐。碰到需要往右面转的时候,要连续三次向左转,才能转到正确方向。
瓶瓶啤酒是炮弹
1970年代,我到青岛啤酒厂做酿酒工人,那会儿有很多怪事,工厂最高权力机构是军管会,一帮海军官兵在行政楼上发号施令,车间不叫车间,叫连,跟部队似的。车间主任也不叫主任,叫连长,依此类推,车间书记就叫指导员。
我们生产的青岛啤酒,大部分出口到资本主义国家换取外汇,中国人很少能喝到,每年春节凭票证才能买到五瓶。好东西都给了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这和“文革”很矛盾,军管会宣传组就创造出一条标语贴到墙上,标语写道:“瓶瓶啤酒是炮弹,颗颗射向帝修反。”
这样,革命生产两不误,我们在大标语下,把啤酒做得越发精致好喝。
幸运的“英雄”
我那会儿年轻,嘴巴上有一圈黑黑的绒毛,心里藏着一个不小的念头。有人对我点拨说,要想当作家,必须死命去读世界名著。是啊,作家和名著怎么能分开呢。于是我就死命读书,逮着什么读什么,读得越多,离作家就越近。但是书太难弄到,新华书店里除了马恩列斯毛,再就是一部叫做《艳阳天》的小说和《朝霞》杂志。我所读的书,都是通过地下渠道搞到的,读这些书的时候,要偷偷摸摸像婚外幽会似的。
有一天我在休息室楼梯上看书,被人从后面一把扯去,回头一看是指导员,心就紧张起来。指导员把书翻了翻,一口气向我抛出三个问题:“怎么叫《女神》?谁写的?你想装神弄鬼吗?”
我赶忙解释说:“这是郭沫若写的,他是革命派,跟毛主席是同事。”
指导员理直气壮地说:“同事怎么了?刘少奇也是毛主席的同事,照样干反革命。”她说的很在理,书就被没收了。
可我还是想当作家。一天,我弄到一本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把指导员的事又忘了,就坐在楼梯上,沐浴着春光看皮却林究竟做了些什么。忽然,书又被人从后面扯去,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果然是指导员,她脸色严肃,我心里胆怯。她把书来回翻了翻,问我:“什么书?写的什么意思?”我说:“叫《当代英雄》,写的是一个英雄的故事。”指导员的目光慈祥起来,赞许地点点头,把书还给我,顺势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就要看这样的书,学英雄,做英雄,革命路上大步走。”
指导员走后,我在楼梯上笑岔了气,皮却林是一个搞女人的豪杰,让我学他?还要大步走?天哪。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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