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文:一个硕果仅存的民国乡长--我的满外公

1989-06-04 作者: 吴光文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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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硕果仅存的民国乡长--我的满外公

作者:吴光文

满外公是我外公最小的弟弟。湖南人对家中最小的孩子,都冠之一个“满”字,如“满崽”、“满女”等等,有“满足”和“最后一个”的意思。外公最小的弟弟,我当然就称呼为“满外公”了。满外公排行老五,人称夏五爷。我第一次见到满外公是 1966 年春天,那时他已经快 60 岁了。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挺拔的鼻梁,眼角微微上挑,年轻的时候,用现在的话形容,肯定是一个大帅哥。他刚从东北回来,那天是专程来我家的,爸爸妈妈招待他吃了一顿中饭,他就走了。印象中,满外公气色蛮不错,爸妈问起他在东北的情况,他说很好的。爸爸还单独与满外公交谈了好长时间,声音很小,我没有听见。

满外公在家中最小,自然要受宠一些,所以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在外公那一辈中算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了。长得英俊,粗通文墨,也算聪明,还讲义气,因而朋友多,在自己这个大家族和周边湾 ( 村庄 ) 里,都有着蛮不错的口碑。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满外公的这些长处,却给他带来了几十年的磨难。

日本投降第二年 ( 民国三十五年, 1946 ) ,满外公被推举当了乡长。他本不想干的,无奈上有县里硬压,下有乡绅力荐,推是推不掉的,只好硬着头皮走马上任了。民国的乡长不比现在,没有如今乡长这么多事当然也没有如今乡长这么大的权。无非就是维持本乡的正常秩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派粮摊丁,再加上年底填几张统计报表。一年也不开几次会,更没有什么评先推优之类的事。一个乡公所也就三五个人,两间房加一部电话机而已,好一点的乡还有辆单车,一般的乡办事就靠“ 11 路车”了。就这样干了三年,没想到突然之间天就变了。共产党来了,国民党垮了。因为湖南是和平解放,所以解放军进城那天,县政府还召集县乡官员和百姓出城迎接。起初,解放军还找县乡官员办事。没多久事情就起了变化,不再找他们办事,脸色也不大和蔼了。接下来,满外公就和其他国民党县乡官员一样被集中起来,学习,反省,自我检讨和揭发他人。再后来,土改运动开始了,乡长们都被送到曾经任职的乡里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斗争。许多乡长因为有劣迹有民愤有贫下中农的揭发材料,被镇压了,也有的人忍受不了无休止的批判斗争,选择了自寻短路。满外公成了全县硕果仅存的一个民国乡长,不是他幸运,也不是有什么大人物垂青于他而放他一马。全得益于他的为人仗义,得益于他对本乡乡亲们的体恤照顾。乡里开他的斗争会,硬是没有一个乡亲上台去揭发他的,以至于斗争会无法再开下去。满外公家里有 10 亩水田,也请些长工短工来耕种,满外公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土改工作组曾经找他们了解满外公的情况,动员他们揭发满外公的罪行,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满外公的不是。他当乡长的三年里,乡里的适龄青年,没有一个因为不愿当兵而被强行抓丁的。他清楚谁家的崽不愿或不能当兵,当摊丁的名单到他手中,他就悄悄放风,使这个青年有时间躲出去。像满外公这样的为人,自然没有一点民愤了。满外公家的田产不算少也不算多,按照土改政策和当地土地实况 ( 人多田少 ) ,本该划为富裕中农,可是因为他当过国民党的乡长,就把他划为了地主。这一下子,反革命和地主两顶黑帽子戴在了满外公头上,从此失去自由几十年。

起初,满外公被羁押在本县看守所。 1952 年,他和湖南其他地方的一批反革命分子,被押送到了东北,在黑龙江密山农场劳动改造。满外公走的时候,他的第二任妻子早已带着自己生的小女儿改嫁他人。前妻过世时留下了一女一子。大的是女儿,我爸妈把她接到家中,让她帮忙做点家务,使她有个栖身之处,我和弟妹叫她七姨。七姨在我家时间不长,后来就嫁人了。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穷山窝,一辈子都没过个几天好日子,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七姨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走的时候还不满 50 岁。满外公的儿子,我叫他满舅舅,他是舅舅那辈人中最小的。父亲坐牢去了,满舅舅就在湾里帮人家看牛,混口饭吃。也有一些好心的伯伯和堂兄,施舍给他一点衣饭。满舅舅虽然没有上过学,但人很聪明机灵。他后来去了公社办的煤矿,开始在井下挖煤,后来被抽调到食堂当炊事员,再后来,领导看他诚实肯干勤快灵活,就叫他去干采购。无论干什么,他都能干得好好的。

满外公去了东北以后,间或也写个信回来,通常都是写给我舅舅收。在所有的侄子中,满外公和我舅舅的感情是最深的。他俩年纪相仿,一起长大,自然与别的叔侄关系不同。在满外公服刑的十多年,对满舅舅照顾得最多的,也是我舅舅和舅娘。满外公从东北写回来的信,都是明信片。舅舅曾经叫我代他给满外公写过回信,自然也用的是明信片。一般就是两三句话,无非是问候一声再告个平安。这样的通信,大概都是要审查的,所以用明信片更省事。

1966 年,形势起了变化。密山这个地方靠近国境,上面认为已不适宜再聚集大批的反革命分子。服刑人员及刑满留场人员被分别押送至内地监狱或遣送回乡。满外公由于改造得好,经过数次减刑,已在两年前刑满留场就业了。他后来说,之所以选择留场就业,实在是因为密山那地方太好了。除了刚去的时候很苦以及没有自由和遭受管教人员呵斥训诫外,生活方面确实比在外面好多了。第一,衣食不愁。衣服是发的,夏装冬装春秋装一应俱全,虽是囚服,不好看,可穿上绝对暖和。吃饭在食堂,肉当然是很难吃到的,但吃饱肚子没有问题。哪怕在三年困难时期,外头闹着饥荒,他们在里面也没有挨饿。况且东北的面食比南方的米饭更养人,难怪满外公刚从密山回来时,白白胖胖的,气色很好。第二,干活不累。东北冬长夏短,一年中在地里劳作的时间并不长。满外公因为表现好,后来被抽调上来在场部干些杂活,就不用下地了。第三,有病就医不花钱。队里有卫生员,分场有医务室,小病完全可以解决。如果是大病,就去总场医院。第四,没有了牵挂。妻子带着小女儿改嫁了,大女儿成家了,小儿子已经成年能够自食其力了。哪块土地不养人?哪块土地不埋人?满外公已逐渐适应了东北的生活,更何况回到家乡也是被管制的对象,因而回乡的想法就一天比一天淡了。在宣布刑满的那天,管教人员告诉他,根据规定,就业够一段时间,还可以给假回去探亲,这就更加坚定了满外公留在东北的念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上面要他回乡,除了服从,他别无选择。

满外公回来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夏家湾,就住在土改时分给他儿子的一间小茅屋里,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刚开始,他还是比较自由的,可以到他认为不低看他的亲戚朋友家去串串门。到了 1966 年夏天,文化大革命运动起来了。公社来人宣布对满外公恢复管制,不许他乱说乱动,离开生产队必须向大队请假,定期去大队部汇报改造心得,接受教育和训诫。后来,乡里在县城上中学的红卫兵们回乡造反破“四旧”,就把包括满外公在内的四类分子 ( 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 ) 集中起来,给他们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让他们自己敲着破锣,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反革命分子,我老实接受红卫兵和贫下中农批判斗争”,“我是地主分子,我一定老老实实,绝不乱说乱动,永远都不翻案”,由手执红宝书和红缨枪的红卫兵押着,在全大队各生产队游乡。满外公过去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没有得罪过乡亲们,所以总有一些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社员,在满外公游乡经过他们家门口时,给他搬凳子让他坐一会儿,给他端杯水让他解解渴。这时候,红卫兵们当然要出来阻止,偏偏就有社员不理这一套,他们说:你们这些细伢子晓得个卵,莫看夏五爷头戴两顶帽子,其实他是个好人,不信回去问问你家爹娘。他都是六十岁的人了,你们要是把他晒死了渴死了,看有不有人找你们算账。这些红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乡里伢,这一说,他们就收敛了许多,再后来,游乡也不搞了。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最为恐怖的是 1968 年夏天,从邻近的道县传来消息,说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图谋变天,组织了“黑杀队”,专杀工农革干“红五类”。于是,贫下中农便成立了“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处决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好在这股风刚要朝这边刮时, 47 军遵照中央指示,派部队去道县制止了这种违法恐怖行径。满外公这些五类分子,总算躲过了可能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

满外公年近六十,干不了田里的重活,他给生产队放牛,还干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干一天得 8 个工分,与女社员分值相当。一年下来,好的年景可分到 300 来斤稻谷加上几十元现金。 300 斤稻谷按照 7 成的出米率,打成大米也就 200 斤出头,搭配自留地里收获的红薯瓜菜,半饥半饱,勉强度日。满外公所在的夏家湾只有十几户人家,一百来口男女老少,除了一户梁姓人家是土改迁入的,其余全部姓夏 ,这其中又有七成没出五服。虽说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可从古至今世态有炎凉人情有冷暖 ,即便血缘相亲,也是如此的。有个别本家亲侄儿,与满外公迎面相遇,连招呼都不打的。满外公当然不会表示出任何不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好在大多数侄儿侄孙对他还是尊重的,比起其他生产队的四类分子,他的境遇还是要好一些的。

在生命的最后的几年里,满外公的命运发生了转变。地主和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摘掉了,起义人员的身份给确认了,每月还可以从政府领到一点生活费,虽说微薄,也足以宽慰那颗受伤几十年的心。满外公离世的时候,我在很远的地方上班,没能给他老人家送行。听家里人说,满外公基本上没有受过病痛的折磨,走得十分平静。乡亲们说,都是因为夏五爷做了太多的好事,才会无疾而终,走得这样安详。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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