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禾生:知青岁月小忆

1989-06-04 作者: 吴禾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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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小忆

--作者:吴禾生

成长有轨迹,人生有印记。无形的印记,是难以清空与抹去的;也不愿意被清空,被抹去。

离开柘荣,到了外地工作已有二十六年了。父母健在,时有回家探视,从省城驱车三个多小时就到家,见大人。往日,可不是今天这么方便。上世纪七十年代 104 国道还是土沙路,去省城一趟三百余公里的路,早上六点发车,颠颠簸簸、穿行于崇山峻岭,坐上一整天。那时,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上省城。如今,社会发展了,视野开阔了,世界变小了。纵然,脑海里可容下世界的全部,但记忆深处,最忆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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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常常是被回忆浸染的一道风景。

1976 6 月,十七岁的我,高中毕业上山下乡,到了家父祖籍地东源公社绸岭大队阳头厝,插队落户当知青。家父有着不寻常的经历。 1937 年,十三岁的他念了三年私塾,就离开这个山村,外去霞浦等地当学徒,求发展,行走于温州、福州,在商界闯荡小有成就; 1950 年初,目睹亲历时局变化,弃商返回柘荣参加革命工作。母亲一直在老家陪伴奶奶。有点遗憾,当年土改工作队就住在爷爷的家--阳头厝,领导反复动员当童养媳出身的母亲,出来参加革命工作,但未能说服奶奶的同意,错过了入伍时机。一直以来,父亲的勇气、精神,激励着我成长。

知青,是那个时代的特殊概念。“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呼喊着时代的口号奔赴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6 6 日,高中毕业; 16 日,县里召开欢送会; 18 日,我踏上山上下乡之路。一身行头就是挑着一担父母为我备好的行装:背包、铁锅、八盏芯灯的煤油炉和日用品;父亲的护送,走二十多华里,为我挑了半程的路。到了阳头厝,歇口气,就在楼梯口旁,砌了个土灶,便于今后烧柴做饭。当夜,和父亲同睡;第二天,我们用带来的旧报纸裱糊了被油灯熏得乌黑的屋子,好让它明亮一点。下午,父亲返城时作了叮嘱。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生惆怅,孤独之感即刻涌上心头,仿佛被遗弃似的,不禁潸然泪下。

孩子,总是要让他独立成长,总要在生活中磨练的。大人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选择插队也应是当时身为干部的家父,考虑到自立,考虑到知青点十几、二十来人,每逢招工、招干、推荐上大学,竞争激烈的缘故吧。

世事巧合,十年之后的 6 18 日,我也成为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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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种记忆,让你泪流满面。

当年的务农场景,历历在目。十七岁的我与农民叔伯兄弟一样起早贪黑,下田地、上茶山,干活挣工分,一天的劳作,其艰辛未曾亲历者可知否?那时,人民公社制还未寿终正寝,农业生产在大队之下以生产队为经济核算单位,每天出工干活实行工分制。我先是六分,后有八分,十分是全劳力;我到离开,也没有挣过十分;年终分红,十分三毛。一年到头,就是全劳力能挣得了多少钱?可想当农民真苦、真累、真穷。

刚插队落户时,总是难舍对父母家庭的一种精神依赖。因此,在阳头厝住五、六天,就会徒步返回城里的家呆一、二天;二、三个月之后,也就渐渐适应了。年底,生产队分红,所得谷物等粮食,我就挑回城里的家。从城里到绸岭,要穿过溪坪街,在去往东源公社的路上,赤岭边有一个老樟树,树干弯曲朝西生长,西边是一条宽阔的溪流。这颗老树有些年代了,人称“曲柴树”,是途中的驿站;走到这里,回头可看东源,举头可望城关前山;不论挑担子的、步行的,总会在这里歇歇脚、喘口气、抽口烟,继续上路。

记得 9 9 日那天,出工在离村有十来华里山坳的外厝岭干活,傍晚收工回来,设在小学里的大队部在广播重要消息,那年代每个大队都有大喇叭: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我很惊讶,感到寒颤、惊恐,仿佛天就塌下来似的。天已黑了,我顾不上吃饭,快步如飞、星夜兼程赶回城关。 18 日下午,全县机关干部、工人、农民、各届代表和学校师生,汇集在县里的大操场参加追悼会,收听从北京传来的现场广播。追悼会三点开始,华国锋主席致悼词;其实,我们二点就站立在操场上了,四周高挂着大喇叭、播着哀乐,悲伤笼罩全场;我们这些孩子第一次经历这庄严、肃穆的场景,现场哀鸿一片,恸哭连天;虽然不是“苦大仇深”,但也都是“长在红旗下”,有着“恩情似海”的教育感受,追悼会上人人真情意切。天气还蛮热的,大太阳直晒着,有人晕厥、有人哭倒,我也默默留着泪;其情景感人至深,难以忘怀。多年之后回想着,应该是氛围感染,集合行为下的群体效应。追悼会后第二天,我就回到绸岭了。

务农干活的时日,偶有睡过头,常让阿姆阿婶叫醒;每天鸡鸣起床,日落收工。早上起来煮了干饭,吃剩留下;晚间收工了,热着再吃。通常在农忙季节,如果去离村里远些的地方干活,都是一天的,中午不是自带干粮就是生产队送饭。印象最深的是队里送的饭,米饭拌马铃薯添盐巴,吃起来特别香,美美一顿可口极了;生产队偶有炒米粉改善日子,那是令人欢欣雀跃、喜上眉梢的美餐。回想起来,至今也没找到能比当年更为美味的炒米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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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种记忆,让你永生难忘。

一部收音机,是我知青岁月最为珍贵的物品。这是我下乡时,大姐夫送给我的礼物--“海鸥牌”收音机,那时它和“红灯牌”最具名气。这部三波段晶体管收音机,陪伴了我近二年的知青岁月,几乎是我精神世界的全部寄托,成为我接受外界资讯的唯一渠道。

当年,一部收音机带到乡下可稀罕了。许多乡亲围着它,听着它发了声音感到不解、感到神奇。孤寂宁谧的山村老厝,除屋边田野的虫儿叫声,我常常是油灯下与之相伴。当时 BBC 、美国之音、澳广 ( 澳洲广播电台简称 ) ,都是我经常收听的电台。那时, BBC 有个节目:“中国纵谈”,每周两次,是关于一周里欧美报刊对中国事务的报道与评论;收听这节目,的确让我开了眼界,喜爱到每周必听。信息封锁的年代,我透过这个节目了解中国、了解世界,了解外界对正在发生的中国事务的评论;然而,这些评述全然不同于国内报刊的报道,让你见识了同一事件不同视角、不同观点的问题阐析;这也为日后思辨能力的培养,对社情的独立思考以及从业新闻志向的形成,有了启蒙作用。记得 2004 9 月,受英国 BBC 邀请,我随《人民日报》组团的中国新闻代表团出访欧洲与英国,在伦敦 BBC 大楼海外部参观,告诉团友这段插曲,他们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个日子收听外台是一件违禁的事。

的确,对今天互联网时代的青年学生来说,难以想象那个时代的氛围。 1978 年初,高考之后,被县里抽调去参加“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安排在楮坪公社陆家村。在此期间,澳广有一个征文节目:“澳广与我”。我参加了征文活动,主要是把自己与澳广的结缘和对它的感受写了出来,没想到澳广在这档节目里,二次播出我的两篇征文;印象中,播出时已是 78 年的初夏,我已上了大学了。因为外国电台播出我的文章,在学校引发小小反响,学校负责思政工作的领导,好像是一名转业军人,还找我谈话做提醒,也不知是否在档案里被记上了一笔。

76 10 月初,粉碎“四人帮”。我在 8 号晚从“外台”获得信息。那时我们的这些“小毛毛”,在山沟旮旯远离政治中心,资讯的封闭,哪会知道“海”里你争我夺的路线斗争。当时,对英明领袖华国锋的个人崇拜之风,扶摇直上。我回到城里,把信息告诉了友人。其实,那时的人对政治没有今天这么兴趣,没有像今天的人那样津津乐道于各种小道消息,而总是感觉这种大事和自己相距遥远;知青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招工、推荐上大学,何时能离开农村脱掉“草鞋”,穿上“皮鞋”。

田间干活是一件苦役,夏天扎着裤管下地,小腿被虫子咬的奇痒难耐,人人巴望着尽快结束这个日子。务农的日子,留给我一些习性,虽不足二年劳作,但其影响是深刻的。比如:吃饭快、饭量大;干起活来,挥汗如雨;至今如此。那时,村边一口井,每次收工回来,就在井口边,打起水浇下去,锻造自己体魄;如今与乡亲们偶有小聚,忆往事、叙乡谊,每每被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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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酸甜苦辣。这日子对我是短暂的,也算是时代幸运儿。

77 年,小平翻身,重执权杖,文革结束,开启了一个新时代。记得那年 10 月中,公布恢复高考消息, 12 16 日,文革十年积累了十多届高中毕业生、社会青年,全国 570 万考生老中青同场竞技,年龄跨度从 15 岁到 36 岁,像我这样没念几年书的 76 届高中生也上场一拼,并有幸成了为数不多的上榜者。高考改变了我的人生,在我身上深深打上了“七七级”的印记。 78 3 月,我离开了这个小村--柘荣县东源公社绸岭大队,完成了从务农知青到大学生的一次身份转变。

光阴如梭,近四十年,弹指一挥间。时下偶有回绸岭,阳头厝我住过的老宅,比过去更破落了,乡亲们都弃农进城或外出打工了,下一代也不愿回村里务农了。这八十多年的老宅,像孤苦伶仃、无人照应的老妪,静候着生命终结、等待着自然坍塌。我真有点失落,感叹这个社会的变迁;也关注着城镇化的推进,给进城的农民兄弟带来的是怎样的生活变化。有人说,这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变迁与空间流动,个人的身份是片断的、易变的,不固定依附于土地的。但我想,故土、乡愁的意涵,多是精神层面上的感情符号,永远是个人意义上的桃花源。

日前,县、乡领导告诉我:新农村建设在扎实推进中,“美丽的乡村·绸岭”会留住乡愁。这让我有期待:传统农耕村落衰微之后,新农村建设的兴起。有如奥地利米勒提希所说的:“ 故乡对我来说,是在一个我熟悉的圈子里实现我自己的可能性。”

( 今年三月十三日 ( 正月二十三 ) 是家父十年忌日,安息于外厝岭,谨以此文深表缅怀。 )

乙未元宵·于福州

2015 3 5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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