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川：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小人物
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小人物
－－作者：周元川
要不是这个晚上投宿赵燕孙老师家里，也许这些人和事，就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早上起床，吃了早点，在门口搭上一辆农村客运微型车，告别赵惜忠父子。山路迂回，驾驶员却开的飞快，甚而至于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打电话。我一路忧心忡忡。在盐路山的高峰，停着好多车子，全是扑救山林火灾的领导和职工，内心里更是生出诸多不祥之兆。驾驶员放慢了速度，车子停在兰坪县城才舒了一口气。
到了侄儿周学桥家里，亟不可待给赵老师挂电话。接电话的是赵老师的儿子，说他爸爸陪他妈妈输液去了，要十二点以后才回来。我吃饭以后联系，得知赵老师已经回来。我迅即打车去到玉屏小区，一辆大车挡在巷道里，只好步行寻找门牌号数。敲门，一只恶犬咆哮着。我和赵老师素昧平生，是在赵惜忠家采访时，翻阅资料时发掘出来的线索。我的判断正确，一见如故。
我把名片递上，请赵老师确认身份，他开玩笑说：“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俩都笑了。马上拉开话匣子，他说有个难友，我不明他说的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一下子想不起，但他说在宣传部工作，我脱口而出：“刘伯龙。”他说：“对了。”他说有一个在工会，我说：“施位中。”他说还有一个在财政局，我说：“杨鹏兆。”我告诉他，施位中死了，他的四个孩子很成器，都大学毕业工作了。杨鹏兆和孩子住在昆明，也死了。刘伯龙已确定迁回故土宾川居住，因为他住的地方要爬很高很长的阶梯，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宾川那边的房子已经盖好，六库的房子儿子住。
我告诉赵老师，我的伯父周明轩，上个世纪上半期在拉井安家，我这次为探寻他的足迹而来。见过周明轩的人活着的人已经很少，赵老师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过。我们把话题转移到他自己的经历。
他记事以后读书， 1950 年下半年和同学杨裕波报考剑川中学。他的父亲和杨裕波的哥哥赶到剑川。此时他俩已被录取，父亲叫他俩先注册，进退有节。父亲主张报考丽江中学，因为父亲是丽江省立中学毕业的，那里的教学质量高。于是四人同去丽江，结果两人又被录取。此时风云变幻，学校里的校长老师都被当地的农民协会捆绑回去斗争，暴风骤雨，夜梦不祥，驱使他放假即赶回兰坪。杨裕波因身无分文，只能寄食于赵大妈处。赵大妈处，相当于驻丽江的兰坪会馆，杨裕波就这样在丽江读完初中。赵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担任过乡长的父亲已被关押，当过县长的杨裕波的父亲也被关押，二人不久即被执行死刑。此时的他已无力返回丽江中学就读， 1951 年 9 月，以前五名考入兰坪中学。
赵老师与我谈兴甚浓，但我要找记述 1978 年以前历史事件的兰坪县志，而他只有记述 1978 年以后事件的兰坪县志。赵老师找出一本《兰坪文史档案》，没有比这本更好的了，我如获至宝。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为编写《兰坪县志》，县委、县政府组织了十多个人，费时几个月，到云南省档案馆抄录编辑成书。这么浩大的工程，出自一个边辟小县，县委、县政府之大手笔，令我赞叹不已。在翻阅中，连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助理主任熊景明的祖父熊光琦任县长的文牍，都找到了。因为我在那里工作时，熊景明告诉我，她的祖父熊光琦在兰坪任过县长。我如同牛进了菜园，埋头读了起来，边看边摘录。我拟向赵老师借去晚上继续阅读，赵老师邀请我住在他家里，要我从从容容阅读，要看几天看几天。安排妥实，赵老师要我放松放松，陪我游玉屏公园的回廊，不期而遇县医院院长和金星，我正好向他要了一个熟人的电话。晚间，两人就历史和现实作了广泛交谈，他情绪激动，我考虑他年事已高，只能适可而止。白天他硬要把仅存一册他主编的《春秋絮语》送我，我考虑他留存更恰当，但拗不过他，只好笑纳。
第二天，赵老师讲起一些平常不愿意向人提及的伤痛的往事。 1954 年初中毕业安排到河西完小任教。 1957 年，他同河西完小校长和启泰一起调到金顶新文完小，反右时一起划为右派，又一起发配丽江加工厂劳动教养。从此与这位普米族上层人士结为患难之交。和启泰运气好在教养所任炊事员，对赵燕孙多有关照，全靠吃了很多羊卵子，大饥荒时期捡回一条命。 1962 年解除劳教，回家务农。文革期间，和启泰来拉井挑过一次盐巴，两人有一次难得的相聚。改正以后，教育局把和启泰安排到远离家乡的通甸小学。和流露了不愿意去的心情，因为家庭拖累太大。赵老师给他打气，要他坚决拒绝，不安排也算了，二十年都过去了，不能任人宰割。结果教育局成立妥协，留在家乡河西教书，后来任河西完小校长，恢复了二十年前曾经担任过的职务。 1984 年机构改革，和启泰担任县政协副主席，后又任人大副主任，退休后去世。和启泰的儿子和树军担任过县长，也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赵老师谈了他们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难友，好多人死了，活着的也是耄耋之年。
张绍荃。家境贫苦，靠母亲割草卖供他上学，参加地下党，中共建政初期任拉井完小第一任校长。后随同怒江工委书记张旭到碧江县担任省小校长，当选怒江工委委员，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民族干部。妻子田树培一同前往，同在一个学校教书。张绍荃与人通奸，被妻子告发，受处分撤销职务调回拉井教书， 1957 年划右，葬送了可以振翅高飞的美好前程。张绍荃由此怀恨妻子，虽未离婚，已视同路人。田树培带着三个孩子，仍在碧江教书。与她的学生有染，生下一女，一度处理回家，旋又复职。殊途并未同归，夫妻二人直到八十年代，张绍荃改正以后，终于正式离婚。张绍荃另娶，找了一个男人死于工伤小他二十多岁的女人。田树培未再婚，与儿子同住。
李桢瑞。祖父李月辉任过县长，就读于昆明南青中学，为县委书记李铸红到昆明延揽的人才。划右前即结婚生子，解除劳教后，全家迁往妻子故里剑川居住，靠劳教所学的木工手艺谋生，直到改正。
张善鼎。母亲是县长杨宋卿的妹子，滇西著名土匪张结巴，指名道姓要县长的妹妹做老婆，面对何等猖獗的土匪，足智多谋的杨县长忍辱负重，采用缓兵之计，满足了土匪的要求。没有多久，恶贯满盈的土匪张结巴暴尸荒野，妹妹逃离魔窟。县长妹子改嫁县参议会议长张某，生子张善鼎。张善鼎担任过拉井完小第三任校长，蒙冤错处，死于狱中。一对充满传奇色彩的母子。
汪子吉。同事们还记得这是一位谨小慎微，工作极其认真的好同志，注重节约，用肥皂只舍得用点边角，落难时已五十多岁，好在命大，熬到改正。
白树藩。营盘傈僳族，人们还记得他划右的大字报标题《高山挡不住太阳，挡住了幼苗的成长》。其子任县人大副主任。
和杨达。拉井人。商业系统职工，改正后安排在加油站。一个儿子是畜牧兽医师。
杨锡侯。党员，兰坪中学行政助理，划右后被判刑劳改。改正后在丽江工作。
杨一龙。英语教员。其子在怒江州林业局工作。
和兆龙。体育教员。
杨裕波。拉井人。右派改正人员中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县长杨宋卿之四子。改正后刻苦攻读英语，成为一名合格的高中英语教员，为少数民族地区的英语教学作出了积极贡献，后担任兰坪三中校长。退休后，以惊人的毅力创作了长篇电影文学剧本《落叶无声》，发表于 2006 年第五期《电影文学》，被称填补了兰坪县此类文学作品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的空白。后与军旅作家罗邦武共同改编为 30 集电视连续剧《喋血南疆》，歌颂云南近代史有名的历史人物民族爱国将领杨玉科的历史功绩，名噪一时。
再回首，斯人已去，只堪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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