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蕾:“地下读书沙龙”的秘密
“ 地下读书沙龙 ” 的秘密
--作者:周华蕾
在新中国最封闭保守的 “ 文革 ” 时期,北京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下读书圈子。徐浩渊当年 20 岁出头,性格强势,跟一群比她小两三岁的孩子在一起,像个 “ 大姐大 ” 。于是,这段历史在很多年后的学者研究里,变成了 “ 徐浩渊地下读书沙龙 ” ,这位中共高干后代的阅读经历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1970 年代的徐浩渊
徐浩渊第一次痛苦的阅读经历是小学六年级是看《牛虻》, 1961 年。
她假装生病,逃过了体育课,躲进教室里。 “ 那本书是竖排的,怕串行,就拿个尺子比着看。 ” 今年( 2009 年,编注) 60 岁的徐浩渊回忆。一个人感动得眼泪滴答,又怕被人发现,她只能蜷缩着背,用头顶住了书桌盖。
尽管那会儿她还不知道, “ 牛虻 ” 亚瑟的几起几伏,将成为他们这一代人命运的隐喻。
幻灭 “ 九三年 ”
徐浩渊是中共高级干部徐迈进的女儿。 1949 年,她生于河北西柏坡,与新中国一起长大。建国后,父亲历任新闻出版总署办公厅主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秘书长等职务,这让她的记忆很早和书连在一起--父亲位于中南海的办公室里,书堆了一墙壁。
上 “ 六一 ” 幼儿园时,尚不识字的徐浩渊喜欢翻着小画书,看格林童话和俄罗斯的民间传说;小学是北京育英学校,那里的图书馆很大,挂着一幅毛泽东与斯大林面对面坐着的油画。在这里,她养成了借书的习惯,读《林海雪原》《苦菜花》,之后是《牛虻》《红与黑》等,这些书在班里传得风风火火。
最初, “ 小小少年 ” 只为书里的情节感动。但当她越长越高,渐渐理解了书里描述的很多烦恼。
作为高干弟子,徐浩渊有着优于平民的阅读环境。她痴迷课本之外的阅读,而这些经典的阅读也给了她一种英雄主义的气魄。在被灌输的教育以外,阅读所带来的广阔视野,还让她学会了独立思考。
1966 年,正值青春期的徐浩渊和中国一起大逆反。她成为人大附中的一名 “ 老红卫兵 ” ,每天忙着辩论、反围攻,直到 “ 大串联 ” 开始。在那密度大得创造了世界运输奇迹的火车上,为了表达心目中革命后的理想国度,她和外国人争了起来: “ 我们的国家以后没有监狱,没有军队,人都是自己管理自己 ……”
1966 年 9 月 2 日,北京王府井大街合作租书店,少年儿童到此租阅各式各样的连环画等图书
一到外面,徐浩渊却 “ 傻眼了 ” 。给她刺激最深的是从湖南衡阳步行前往井冈山的一路见闻,把她脑子里的观念全盘颠覆。她寄宿在衡阳一位新朋友的家中时,见证了那户人家的贫困--因为人多床少,睡觉都不能平躺;被子不够,晚上冻得直发抖。
但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们,却自以为有着富足的精神食粮。即使饥寒交迫,他们也不会忘了阅读 “ 红宝书 ” 。信息的极度贫乏,让把人们 “ 宝书 ” 里宣扬的 “ 解救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 ” 挂在嘴边,其实 “ 还去哪儿啊,就在你脚下,解放谁啊? ” 徐浩渊说。
此时,比邻中国的日本开始流行 “ 全集热 ” ,家家户户都有名著、全集之类,以至于房子里摆不下再卖掉,造就了东京数百家二手书店。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代表这个国家特质的经典作品《光荣与梦想》 ,正在酝酿之中。
30 多年后的今天,徐浩渊又想起那个串联火车上滔滔不绝的自己,像极了雨果小说《九三年》里的贵族后裔郭文。他一心要建造心中的共和国,直到上了断头台还在痴想, “ 可现实不是那么回事 ” 。
入狱的收获
1966 年 8 月 18 日,当北师大附中女学生宋彬彬为毛泽东戴上 “ 红卫兵 ” 袖章后,徐浩渊慢慢嗅出 “ 气氛不对了 ” 。
在那个 “ 知识越多越反动 ” 的年月里,老师被剃了阴阳头,学生们都忙着闹革命,《牛虻》《九三年》等外国小说通通被视作 “ 大毒草 ” ,列入反 “ 封修资 ” 的内容,不是烧掉就是没收。
火也烧到了徐浩渊家。父亲徐迈进每个月都花一大笔钱买书,也有别人送的,像周扬 ( 时任中宣传部副部长 ) 翻译的《安娜 ? 卡列尼娜》,以及孙犁的《村歌》等。
抄家刚开始时,这位老中共党员会把赠言的那几页撕掉,免得连累别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逃过抄家者的 “ 法眼 ” , “ 他们追问,为什么撕掉,是哪个黑人送的东西? ” 最后,徐浩渊家的书干脆论斤卖了,权当废纸。
1968 年 9 月 6 日,诵读《毛主席语录》的煤矿工人
但这恰恰给另一批有心人造就了机会--爱读书的中学生们往往能在废品回收站, 1 公斤 0.26 元,收购从干部家庭里流散的 “ 灰皮书 ”“ 黄皮书 ”“ 白皮书 ” 。
各色皮书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1950 ~ 1980 年,基于国际意识形态斗争的需要,中国陆续翻译了一大批外国的政治、文化作品,诸如《人、岁月、生活》 ( 第一、二部, 1962) 《生者与死者》 (1962) 《带星星的火车票》 (1963) 等。这些作品被打上 “ 内部参考 ” 的字样,仅供高知、高干阅读。最初,黄皮书指文化类,而灰皮书属于政治类,后来也就分得不那么清晰了。
不久后, 17 岁的徐浩渊被卷入文字狱。 1966 年底,江青组织大会批斗陈毅,这让徐浩渊 “ 勃然大怒 ” ,她写了一首《满江青》,矛头直指这个有着女皇欲望的人, “ 四十余年廉颇将,今日败倒茶花女 ” 。该诗经清华大学贴出,后被传遍中国。
一年后,直性子的徐浩渊被关进北京卫戍区监狱。
监狱里没有任何读物。 “ 看惯了字儿 ” 的她很难受,一个人坐在小牢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也不能说话,干着急。
她向看守要《人民日报》,不给。她动脑筋, “ 要毛选他总不能不给吧,那就该反动了 ” 。看守果真给了她一册《毛泽东选集》。
入狱前,徐浩渊一直抵触毛泽东的书, “ 天天小红书摇啊摇啊,你就快烦死了 ” 。但这一次读毛选了,她竟有了意外收获, “ 我才知道,原来毛主席文笔这么好。我连小注解都看得津津有味,中国近代历史画卷在眼前慢慢展开。 ”
很久以后,徐浩渊才发现狱中那次并非灌输的、 “ 闭关 ” 似的阅读,已经不知不觉渗入骨髓。事实上,阅读需要精致、需要静心,在浮躁的年代和心态下,即使给你阅读的自由,你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1973 年,甘铁生与郑义
精神飞地
半年后,徐浩渊出狱。离开了那个 “ 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 ,她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对大多数知青而言,乡下的阅读是一项危险的地下活动。尤其是内蒙古兵团、云南农场等知青集散地,思想工作抓得很严。但读惯了书的人们陷入极度饥渴状态,为了读 “ 禁书 ” ,一些知青学会了和当地干部 “ 斗智斗勇 ” 。
作家韩少功回忆,在湖南插队时, “ 有些知青传看司汤达的《红与黑》,被干部们询问看什么,就说是看两条路线斗争史,还说作者是马克思的舅舅。 ”
上海学者朱学勤在《思想史上的失踪者》提起这些 “ 业余思想家们 ” ,他们 “ 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激烈辩论在正常年代通常是由知识分子讨论的那些问题 ” 。于是,在偏僻而闭塞的农村,形成了一块独特的 “ 精神飞地 ” 。
朱学勤说,这种业余状态的精神生活, “ 有一个今日专业状态下难以产生的可贵素质--毫无功利目的 ” 。而当人们抛弃杂念时,最容易接受,也最容易成功。
徐浩渊去了河南辉县,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同去者中,有一位知青的父亲是哲学家辛冠洁。他们家书多,当时怕留在北京会出事,就找到许多小木箱把书装好,货运到辉县。徐浩渊和同伴们小心地把小箱子放在吃饭间和睡觉间的隔断上。
当地老乡都喜欢端一大碗当街吃饭,边吃边聊;知青们则喜欢坐屋里,围着一张小方桌吃。为防止猪和鸡窜进来,他们就关上门。于是,坊间有了一个传说, “ 那些北京青年带下来一箱箱的罐头,所以连吃饭都要关门。 ”
乡下的劳作漫长又疲惫,为了看书提神,一屋子的知青大都学会了抽烟,抽河南最便宜的黄金叶。独徐浩渊例外,她那时候 “ 反对抽烟,坚决不抽 ” ,以至绰号都成了 “ 林则徐 ” 。每次干完活夜里回家,吃完饭,别人都一边拿着油灯看书,一边抽烟提神,而徐浩渊就像只小猪, “ 嘣地倒在那儿就睡着了 ” 。
近一年过去, 1969 年,徐浩渊发现 “ 只干活、不看书 ” 的自己 “ 脑子木掉了,根本不转动 ” 。于是她就认真地学习抽烟,不为别的,只为提神。打那以后许多年,她习惯边看书边抽烟了, “ 管它逆反不逆反 ” 。
1970 年代的诗人张寥寥
“ 跑书 ”
这时北京早乱套了,家长去干校培训的培训,抓的抓,干部大院里俨然是年轻人们的天下。书本的流通奉行 “ 拿来主义 ” ,谁家有就贡献出来。
那时候徐浩渊家里的书被抄得差不多了,她看的那些黄皮书、灰皮书, “ 都是从沙滩北街甲二号中宣部的院儿里拿出来的 ” 。而她最喜欢的斯苔方诺的唱片,也是被歌唱家王昆的儿子周七月拿出来的。
在得天独厚的北京以外,求学青年们为了看书想尽了法子。上海学者朱学勤就曾凭着一张 “ 省军级 ” 的介绍信进入内部书店挑选 “ 禁书 ” 。韩少功甚至不惜偷书--沿着朋友们开凿的贼道,一头钻进了图书馆五颜六色的书海。
今天,很多人在回忆录里缅怀这个阅读的黄金时代。压抑中,更感觉到自由的可贵。
书被传阅着,有时人们用手抄。它们把北京一个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一点点串起来,比如地下画家彭刚、诗人依群、歌唱家岳重,以及北岛和芒克 …… 一代知识青年因此大开眼界。 1978 年后,《今天》杂志和星星画派等文艺流派都在这些圈子里诞生。
1970 后的两三年,当徐浩渊回北京时,总是骑着她那辆英国进口的黑色自行车,在城里跑得热火。头一天好不容易借来一本厚厚的《凯旋门》,她就通宵坐在屋里坚持看完,第二天再按约定,送到另一个人家里。
久而久之,北京形成了大大小小的读书圈子,大家有了 “ 跑书 ” 的习惯,很守规律,有时还交换彼此的习作。但那个年代,无论徐浩渊在哪儿, “ 永远要被查抄,不知其他人送给我的诗作都散失到何处 ” 。
1974 年诗人霜子
徐浩渊当年 20 岁出头,性格强势,跟一群比她小两三岁的孩子在一起,像个 “ 大姐大 ” 。于是,这段历史在很多年后的学者研究里,出现了 “ 徐浩渊地下读书沙龙 ” 一说,她的经历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让徐浩渊哭笑不得 :“ 大家都没家了,没地儿了,不定在哪个地方弄个小屋子,偷偷开个讨论会,大家都挤在里头,眼泪汪汪地说。 ” 其实就是倾诉。尤其是 1970 和 1971 两年,大家插队回来特别严肃,开秘密讨论会都是讨论政治问题,诸如农业学大寨对不对的论题。
“ 沙龙 ” 里,被抓过一次的徐浩渊已经稍有收敛。不过,在旁人眼里,她的思想仍旧太过先知先觉,比如 “ 中国不发展市场经济,很难实现现代化 ” --这是她在 1969 年读《资本论》时下的结论;而读德热拉斯的灰皮书《新阶级》时,联系起她去衡阳流浪的经历,她甚至会觉得, “ 我恐怕就是书里说的剥削阶级吧 ” 。
那个颇为封闭的年代里,徐浩渊还动了出国的念头。因为 1972 年尼克松访华时,她读了这位美国总统的《六次危机》,读得直着急, “ 我们不小心把毛主席的头像碰到地上都是要抓起来的,但在美国,总统不好也得上法庭,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 ”
在多年后,留美归来的她终于明白了答案。
1978 年诗人严力自拍照
信息时代
1973 年张铁生的故事传遍中国,徐浩渊取得了河南辉县市里工农兵学员考试的第一名--这是她下乡插队的地方。坐着大马车回村子的路上,她听到大喇叭广播她的作文,心情却是灰蒙蒙的。她预感自己 “ 完蛋了 ” , “ 张铁生交白卷给录取了,我考了第一名,成坏人了。 ”
没想到,在那个知识贬值、读书无用的年代,由于她又会打篮球又会打乒乓球,让招生的一位喜欢打篮球的工人挑中了。
她选择了河南医学院,其间不乏 “ 躲进自然科学 ” 的意识。 “ 对文学艺术都没兴趣了,觉得要干实事儿,当医生可以说真话,搞艺术得受管 ” 。
而在北京 “ 跑书 ” 的日子,这个理想就一直潜伏在心底。入学后不久,徐浩渊在医学院听老师讲微生物学。当老师提起 “ 金黄色葡萄球菌 ” ,她就不可挽回地走神了,郭路生的诗从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 当我的紫葡萄化作深秋的泪水 …… 相信未来。 ”
1981 年,国门开了一条缝,徐浩渊前往美国留学,那个承载着《光荣与梦想》的国度。那里,她初尝了不同于集体主义的 “ 民主 ” 氛围。
1993 年徐回国养伤。在徐浩渊的心目中,中国人又到了一个 “ 精神救亡 ” 的节骨眼上,她放弃了赚钱的心血管病理学,改修心理学。如同 1906 年,留学日本的鲁迅因担忧民族未来,决定弃医从文。
1977 年 12 月 31 日张郎郎出狱,与父母合影
十年浩劫过去,那单一的英雄主义遭遇铩羽后,沉淀成为更复杂的情感。这里边有牛虻一样被神父欺骗后,受伤的沉默和不依不饶,也有保尔 ? 柯察金的使命感。她回到了祖国,辗转几所大学教书。
徐浩渊今年( 2009 年,编注)正值 60 周岁,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当年那些 “ 跑书 ” 的一代人,相当一部分已经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中流砥柱,诗人北岛、芒克,学者徐友渔、朱学勤 ……
思想史上,徐浩渊是一个消失的 “ 六八年人 ” 。但在北京六环外的家里,老太太每天忙得像陀螺。一边准备给学生备课、开课,一边开通网上心理援助热线、帮助蜂拥的心理疾病患者。她最近还在筹划去北川看看。
徐浩渊现在不单看书,也看电视、上互联网,获得信息的渠道像触手一样向四面八方展开。
而在今天,书籍的出版和阅读已经成了流水线。你可以去图书馆,也可以去书店、书市,还包括流行的网络订购。电子阅读器的出现,则让一本 “ 书 ” 的容量增加了无数倍,人们可以自由地在其中获取信息。
不过徐浩渊开始担心衣食无忧的孩子们, “ 书太多了,到底该看什么 ” ?而面对有些鱼龙混杂的读物,经历过 “ 文革 ” 地下精品阅读的她有时会想,现在是不是太自由了?
徐浩渊出版的心理学著作
徐浩渊近影
徐浩渊,祖籍江苏苏州。 1949 年 2 月出生于河北西柏坡, 3 月随解放大军进入北京。 1962 年走读北京女三中, 1966 年住读人民大学附属中学, 1968 年赴河南省辉县插队。 1973 年就读河南医学院, 1978 年起在北京第二医院任内科医生。
文革期间,积极参与各种运动,曾两次被捕入狱 (1968 、 1976) 。她在北京创立的文化沙龙,在当时的各种知青地下文化沙龙中,占有突出的地位。
1981 年 8 月赴美留学, 1984 获美国圣母大学神经生理和行为科学硕士, 1991 年获取药理生理学博士。 1992 年获得三年的美国国家基金奖,在宾西法尼亚大学医学院作博士后研究。现为美国威灵基金会董事长,曾任北京大学心理系客座教授。著名心理学专家,资深心理咨询人士。
转自《新三届》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