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孜仁:从乌蒙山到泰晤士河

1989-06-04 作者: 周孜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从乌蒙山到泰晤士河

----作者:周孜仁

中译名“西敏寺”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世界上 最巍峨最恢弘的教堂之一, 坐落于 泰晤士河 北岸,紧邻著名的伦敦大本钟。西敏寺于公元 960 、即 赵匡胤 登上中国大宋皇位那一年始建,历经 105 年乃成。 1540 英国国教 与罗马教廷决裂,此前 500 年间,西敏寺一直是天主教隐修院的教堂,之后又一直是国家圣公会教堂。英伦 历代国王加冕登基、婚庆大典都在此举行,王室 陵寝亦多厝于此。 西敏寺还为众多 英国乃至世界级的伟大 科学家、文艺家、政治家辟留了永恒安息之所:从牛顿到达尔文,从 乔叟 斯宾塞 、亨得尔到狄更斯、 哈代 ,从克伦威尔到丘吉尔…… 西敏寺是全人类最伟大的史书石卷。

你肯定不会想到,在伟人如此跻跻雄踞的殿堂,已然矗立着一尊云南偏远山区普普通通中国人的塑像:教堂 西大门,他 和其他 9 位(包括 美国著名黑人领袖马丁 路德 金) 享誉世界的名人一起,安详地立于门楣之上,接受全球朝觐者的景仰。人们称他们为: “二十世纪人类十大圣徒 和“殉道者”。

他叫王志明。云南武定县 下长冲村 人。苗族。 1896 年出生。 1906 ,即王志明 10 岁那年,澳大利亚传教士郭秀峰万里来此,于远寂的莽莽群山中建了如农舍般陋简的教堂。现在已无法知晓王具体何时皈依了主?我们知道的仅仅是 38 岁那年,他成了当地土著苗族自己的牧师,还被选为撒普山苗族总堂会长,主持滇北六族总堂联会。

事情的变化是从 1950 年开始的。新的国家宪法虽载明公民享有信仰自由,但远山教民的联会事实上是被解散了,全中国的基督教活动都被禁止,教会被迫转入地下。 1969 年,全体中国人疯疯癫癫欢庆“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那一年,某日,王正为一基督徒施洗,陡然被捕了。 1973 年执行枪决。行刑时他的舌头被刺刀铰碎。这就是 圣徒和殉道者的故事

读到这儿,你难道不会想起耶稣受难?难道不会想起罗马总督 彼拉多的士兵给耶稣强扣荆棘冠,残酷鞭打并最后将遍体鳞伤的先知血淋淋钉上十字架?耶稣是神之子,而王是实实在在的肉胎凡身。殉难时,他的舌头被同样肉胎凡身的士兵用刺刀铰碎,然后枪毙。他没能复活。王是云南武定县人。武定是云南乌蒙山区一个极小的、极不起眼的小县。而下长冲村之小,在幅员辽阔、无边无际的中国版图,渺如浮土微尘;同样,拥有十多亿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国,一个微不足道的山区草民,他受难(也如耶稣一般悲苦壮美),他死亡(也被愚昧如耶路撒冷犹太人的武定百姓兴奋地围观),也就如漫山遍野的草芥被乱风掠过,自生自灭罢了,谁还会记得呢?

但是人类竟然没有忘记他。并且奇迹一样永远地记住了他:以如此庄严、如此永恒的方式,在如此永恒的地方,把他记下了,在远比云南、远比中国边际大得多的视野,让全世界的人把他记住了。大千世界,所有生命出现时,都同样渺小而卑微,然后走进漫长的、让人敬畏的历史,各自去扮演命运分配的角色,或精彩或黯然,或风光或平淡,或磊落或委琐……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坚守了自己的信念,并且执著地前行,这样的生命就是值得尊敬的。 王志明是一位坚守信念并执着和勇敢的人,执着勇敢以至于能够像耶稣一样坦然面对强权者的暴力、酷刑和死亡,他注定应该和耶稣一样受到永恒的景仰。

Untitled1.png

必须说说我自己。初闻已走进西敏寺殿堂的王志明,于我,当比别人更多一层惊异。因为王的蒙难和被杀,其时我是该关注并惊骇的,但竟然麻木。我正在云南最高权力机关:省委办公厅供职,且恰恰负责调查这方面的事务。 1972 年,即所谓“林彪外逃摔死北漠温都尔汗”次年,温和派主政,号召落实政策。云南一大主题就是批判林彪在“边疆民族”问题上的极左(后来又改为“形左实右”)路线。那一年,我去边山野地,和回族、傣族、景颇族、阿昌族、彝族……众多的野老村妇座谈调查,让当地政府“落实政策”:比如将改做仓库、会议室甚至猪圈的清真寺归还回民、允许多个民族恢复传统节日、恢复民族服饰的加工生产等等。基督教偏偏不在此列。文革肇始前的 1965 年,北京召开全国 14 次公安会议,伟大领袖就已发了狠话:“基督教和天主教是帝国主义派来的两只反革命别动队”。杀戒早开。文革不过火上添油、推而极之罢了,无政策需要落实,恰恰相反,必须继续斩尽杀绝——这就有了落实民族政策次年,圣徒王志明被刺刀铰舌、枪毙一节。

1972 年的全部工作笔记幸存至今,得以让我重新忆起当年旧事。时间是 1972 10 6 日。武定县委书记给我们做了汇报,下面是当时的笔记实录:

宗教问题。这几年泛滥,有两个原因: 1 ,原来对教牧人员实行统战,情况还好,文革批判打击这些人,敌人又把他们拉过去了; 2 、“清理阶级队伍”打击了信教群众,搞逼供信,群众反感,公开宣布信教。“说我们信上帝不好,可我们总不打人。”一些教民被抓,大家还凑钱送给家属。小石桥生产队队长信教,问他:“信宗教还是信共产党?只能信一样!”他说:“信宗教。”抓起来。群众说:“要抓,把我们一起抓走!”……

逮捕了一批长老,又封了一批新长老……

四所民办中学,一所的教师是传道员,三所是虔诚教徒,上课就上基督教,唱赞美诗……

今年虫灾严重,他们造谣说末日要到了,今年收庄稼,明年就收人了……

9 个苗族队 3 个队是教牧人员和虔诚的教徒掌权……

在这些荒芜的文字草丛间,我寻到了王志明:

宗教活动嚣张。此地是撒普山总堂的一个分堂。每个队都有教会,有长老。晋城公社古柏大队大庆生产队 17 户、 99 人全部信教。长老张有喜,是王志明(牧师)被捕前封的……

1953 年,王志明曾作为宗教上层,到北京见过毛主席……

接下来,圣徒又出现了一次:

今年 5-8 月我们宣传队进驻,抄出许多 1953 年上海印刷的圣经……长老用圣经教义来解释文化大革命。主题是世界末日。说硫磺火湖在燃烧,不信教的都要被投入……宣传队没收了这些宗教宣传品。宣传队走,群众就起哄……

王志明被捕后,三个儿子四处活动……

我必须说出县委书记的名字了,正如说耶稣受难必须提到罗马总督彼拉多,王志明的被杀,这位书记肯定是第一个给出指令的。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这位边地小吏是什么摸样了,但他的名字在故纸上留得清楚:陈银贵。我也一点儿想不起当初听到这个荒唐而残酷的故事时自己的感觉?肯定是麻木了。从笔记里已能触摸到这个。如果恰遇了行刑当日,我想,难说我还会被请上主席台,像耶路撒冷的犹太人一样,为能一睹圣徒的被鞭笞、被杀而沾沾喜悦。呀,多可怕!

几十年后,我们都已知道,被那个血腥岁月送上死刑台的,远不止王志明一个。北京大学的圣女林昭,还有不计其数为信念献身的张志新们、遇罗克们,他们被处决时,不也被刺刀割喉、用橡皮塞塞了喉管吗?而且有人,至今还拼命要人们把这些殉道者,及与之相关连的那一段历史遗忘。 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与强敌的争斗,其实也是一种记忆与忘记的争斗。” 谢谢西敏寺!他们以 如此庄严、如此永恒的方式,在如此永恒的地方,在远比云南、远比中国边际大得多的视野,让全世界的人都把他、同时把他们记住了,让我们流血的 悲哀和负疚终于得以释怀

西敏寺已千年不倒。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座伟大的建筑再过一千年、两千年也不会倒掉。圣徒王志明将和它一起留在那儿,让人们记住并且景仰。这样,人们也就记住了 林昭、张志新、遇罗克……还有一切为神圣信念献身的圣徒们。

同样,当人们站在西敏寺景仰和纪念圣徒之时,加害于他们的“彼拉多”们,将注定同时、并永远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2012 10 3

Untitled2.png

浓缩了千年历史的伦敦西敏寺大教堂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