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华:八十年代的自由生长

1989-06-04 作者: 周清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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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自由生长

--作者:周清华

“那时我们还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

从政治意义上讲,八十年代开始于一次会议,终结于一阵枪声。我生于一九七七年,可以说,八十年代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十二年。

一、 关于乡村

八十年代的乡村,是几千年来中国传统乡村最后的荣光。那时,山是山,水是水,人也没有出去。

我的家乡是鄱阳湖上都昌县的一个小山村,谈不上山清水秀,也不是穷山恶水。有山有水,便有了一切。

相比父辈,他们六七岁就要上山打柴、下田插秧、野畈放牛,辛苦得很。对我们这些整天在山水田野间奔跑长大的孩子来说,乡村的山水便显得有些诗情画意了。

山,静默伫立,相对无言,虽然不高,但也连绵不断;水,悠然西去,注入鄱湖,虽然不宽,但也气象万千。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家分的山是最上面的一部分,就像一个人的脸,有鼻子有眼,很显眼。每天清晨,推开家门,第一眼看的就是我家的山。每次出远门,回头一望,她越来越小,依依惜别;回来时,老远就看到她的脸,疲惫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得快了,知道家快到了。

在风中奔跑,在水里游泳,在树上攀爬,在土里玩耍,儿时的我和大自然亲密接触。说到游泳,惭愧的很。夏季傍晚,孩子们在池塘戏水,洗澡,蛙泳、仰泳、狗刨、潜水,什么花样都有。为了早点学会划水,中午时分,我一个人在水浅地方练习,两只手撑着池塘里的淤泥,往前划,结果还是没有学会。

村门口及周围的池塘太小了,看腻了。在到外婆家的路上有条河港,在两三里开外,远远望到河的堤坝就兴奋。站在堤坝,望不到她来的地方,也望不到她去的地方,想象着她的源头、尽头的样子。河上有座同治年间的麻石桥,在靠近河对岸有几根木头拼起来的栈桥,走在桥上,颤巍巍、晃荡荡,攥紧了娘的手。

那时的房屋土砖里住着芦蜂,那时的门前屋后种着桑树、梨树、竹子,那时的沟渠里藏着泥鳅、黄鳝、鲫鱼,那时的家里养着狗、猫。我很喜欢猫,把它抱在被子里睡觉。它能受得了这种约束,结果,被子都被它踢破了。

与动物的亲密接触,不得不提这样一件事。不知是上学、还是放学的路上,我一个人走着,一头大水牛横着把路全挡住了,在那悠闲着吃着路边的草。我一个愣小子、傻小子,走上前,拍着它的肩背,叫它让路。谁知,它一掉头、一转身,一个牛角钻破了我的裤子,把我高高顶了起来,甩到路下面的池塘边。在不远处做事的牛主人看了,急忙赶过来,把我救起。事后,送我一篮子的鸡蛋,压压惊,以示慰问。听大人们讲,幸好那路不平,要是平的话,那牛非得把我踩扁了不可。

记得秋季满月的夜晚,水银一样的月光照着乡村,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我们孩童尽情玩耍,捉迷藏、跳房子、木头人、老鹰抓小鸡……被大人们一个个拉去才散。回到屋里,黑咕隆咚的,还没有外面亮堂 ( 那时的乡村没有电,要到 90 年代初才有 ) 。睡意全无的我,觉得呆在屋里反而怕,于是,偷偷地跑到外面,没想到,外面也有两个这样的伙伴,我们又 high 了起来,直到瞌睡虫爬上了双眼。

乡村里的人,有位医生不得不提,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寒夜里,我得了严重感冒,高烧的厉害。外婆怕我冷,烧了炭火让我烤,这下可好,火上浇油, 41 度多,抽搐,很是危险。万幸万幸,一乡村医生路过,给我打退烧针,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转危为安。

二、 关于家族

我的爷爷奶奶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大叔,被蛇咬,脚有残疾,没有成家。我们堂表兄妹有 18 个,大都生于八十年代,其中, 15 个是男丁,村里人都羡慕我们家族,罚了还要生,结扎了还能生,很发人。

孩子太多,负担太重,这也是我们家族相对贫穷的重要原因。现在, 3 个堂妹都嫁出去了,但几个堂弟、表弟,都 30 多岁、 20 好几的人,还没有娶老婆成家。

我爹排行老大,一九五零年生。先在镇里卫生院学医,后来,当兵参军改变了命运。当兵参军几乎是那时农村青年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在外面,见多识广,心也大了,与叔叔们的距离不知不觉拉开了,很反对爷爷奶奶生这么多。还有,我唯一的姑妈,和表兄妹是近亲结婚,爹也反对。但这都没有用。

我是长子长孙,出世时,像一团糯米粉,白白胖胖的,很惹人喜爱。名字是爹起的,绰号“丑相”,是爷爷起的。农村娃的绰号,越贱越好,鬼神都怕,得以安全。叫的越丑,实则希望长得越俊。这名字起的有水平,村内村外的乡亲都只记得我这个名字。我十个月大时,正是大暑天,我娘打着伞,和奶奶步行 40 多里,来到县城,为我照了张珍贵的相片。

我大婶是一个热情爽朗的人,也喜欢开开玩笑。有一次,我放学回家,问她我娘哪去了?她说,到我外婆家里去了。谁知,她一句玩笑话,我就当真了。一个人翻山越岭,过麻石桥,两个小时跑到外婆家,着实把外公外婆吓了一跳。随后,我娘也赶来了。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婶,因为这次意外,在邻村看了一场难得一见的露天电影,武打片《南拳王》。

三、 关于教育

我娘是小学代课老师,为了照看我, 4 5 岁时,我就跟着娘在学校里玩,娘上课,我也坐着旁听。一天,我拿起粉笔,在家里板墙上写下“北京天安门、中国共产党、五星红旗”等字。这可把娘惊着了,问大我 7 岁的细叔,你教么?没有。那时,我外公家里条件还好,看到我在水泥地上写一大堆的字,可把没读书、当干部的外公乐坏了,逢人就说我怎样聪明,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我喜欢问这问那,如,钱是怎么来的 ? 为什么我走,山也走;我不走,山也不走?过完了蜻蜓节 ( 清明节 ) ,什么时候过蝴蝶节 ( 学了语文课本上蜻蜓、蝴蝶之后 ) ?娘就笑笑,没有答案。因为,娘一回答,我会接着问,打破砂锅问到底。或者拍着我的小脑瓜说,你快点长大,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啦!

我爹在驻在内蒙包头乌拉特前旗的部队卫生院工作,作为随军家属,八六、八七年在那里上学,读四、五年级。冬天里,吃两顿饭。 9 点上学,下午两点就放了。那时,我学习成绩不好,做数学应用题,计算人的个数有几点五,爹又气又笑。

八七年转业时,爹跑这跑那,找亲戚,托熟人,一心想分到市里,或者县里好一些的单位。结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老实本分的爹,被分到位于偏僻乡镇的一家省属企业制药厂上班。我们住在县城,我在县城里上学,降了一级,仍读四、五年级。

那时的教育,有着理想,也有着生趣。操场上,集中在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就唱呗,对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唱了一上午的歌,玩一会,就忘了。春秋季,学校也会组织一些郊游活动,爬完山、走累了,同学们围坐一圈,开演唱会,同学们唱着《歌声与微笑》、《血染的风采》、《一无所有》、《冬天里的一把火》、《大约在冬季》等歌曲。

爹娘比较开明、民主,对我的学习也不怎么管,也和我讲的一个故事有关。我说,如果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抓着一把米,强行让鸡吃米,鸡当然不吃;如果把米放下来,把鸡也放了,鸡就自顾自地吃起来。这是陶行知 1938 年在武汉大学讲的一个故事。我听不得娘的唠叨,讲给娘听,她听懂了。

那时,我家租房子住了好几年。房东很爱看书,喜欢思考哲学问题,曾到北京拜任继愈为师,出了两、三本哲学著作,被誉为“鄱阳湖畔民间哲学家”。他和县城里的那些作家、诗人、发明家等朋友,经常举办沙龙、宴请之类的活动。也是从他家里的那台 14 英寸黑白电视里,我看到了《正大综艺》,看到了《河殇》,也看到了那场风波。学校里发的课外读本,我都看。除了可爱的家乡系列,还有《中国有个毛泽东》,以及关于那场风波的课外教材。

四、 关于文学

文学是什么?那时的我不会懂。她或许是墙上的年画《红灯记》、连环画《三借芭蕉扇》;或许是打发漫长午后时光看的小人书《地道战》、《鸡毛信》;或许是冬日早晨猫在被窝里娘听的收音机里的故事;或许是打着手电筒去邻村看的电视剧《霍元甲》;或许是跟着老师念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或许是在乡镇大礼堂里听的黄梅古戏;或许是跟着学武术的细叔学的一招一式……

文学是人学。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傍晚,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要对家里的人好,对房东家里的人好,对一切遇到、没遇到的人好。我觉得,从人性、情感、文化、制度等社会学角度,我能理解所有人。能理解街上抱着老马痛哭的尼采、提出共产主义学说的马恩,树下顿悟的佛陀、悲天悯人的特蕾莎修女,忠贞不渝的早期共产党人、腐化堕落的老虎苍蝇……也能理解大甲虫格里高尔的困境和变异、西西弗斯的苦难和欢乐,大观园里的多情儿女们、鲁迅笔下的孔已几、祥林嫂们……活着活着,我成了一尊泥菩萨,静坐在那里,看着众生。

五、 关于爱情

十来岁的孩子,谈不上是爱情,只是爱的萌芽、情的萌动。

记得八七年的一个冬夜,窗外北风凛冽,借着生火的煤炉子、墙壁上的铁烟囱,屋里温暖如春。躺在床上,我臆想着女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白花花、肉鼓鼓,第一次失眠。后来,还梦见和同桌的蒙古族女生喜结连理。

过了一年,在县城读五年级,也是一个冬夜。在电影院里,我看第二场刚进去,班里一位有气质的女生,看完第一场刚出来。隔着空空的座椅,她在那头,我在这头,我们相望了几秒钟,这电影我就没法看了。

六、 关于旅行

爹很喜欢地理、历史、旅行,全国最值得去的一百个地方,去了 20 多个。

八十年代,我到爹工作的部队去了三次,去一趟两三天,对我来说,就是旅行。那黑漆漆长江江面上的渔火、船灯、航标灯,那铁路上红红绿绿黄黄的信号灯,依然在我的记忆中闪烁。

可能是遗传吧,我也十分喜欢地理,总喜欢坐在靠窗的地方,看外面的风景。有一次,爹为了考考我,在船上问我这是长江,还是黄河?那时,刚下过大雨,看着浑浊的江水,我说是黄河。爹笑着说,这是长江,等到经过黄河时,我再叫你看。真到黄河时,我睡了,爹不想打扰,黄河就这样错过了。

来来去去都要经过首都北京。记得北京火车站候车厅里水泥做的大水塔,记得街上放学回家学生踢着大油桶发生的咕隆咕隆声音,记得爹和我们三个走散了,我凭着记忆坐公交回到旅店。当然,故宫、动物园、展览馆、天安门广场是必去的地方,还有瞻仰毛主席纪念堂,很多人,四个一排,川流不息。这些,都成了我经久不衰的谈资。

我觉得,学地理有个好处,就是哪个在哪里,胸中有格局,一清二楚,不会乱。小时候,出去走走、看看,对人的成长有好处。

七、 关于远方

山脉、河流、、马路、风声……我对来自远方、又通向远方的事物很是迷恋。

在乡村,想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在北方,总以为国境线就在不远处;在县城,骑着单车总想骑远一些,还在峭壁上攀爬过,脚下就是清亮的鄱阳湖水。

那个喜欢坐在窗口看风景的小男孩哪去了?如今,他的目光关注车内的人更多。远方变了,由山川风景转换成了世道人心、国家民族。远方也没变,他的情怀仍在。

冉云飞先生说,人之所为人,就是不能让苦难随身而过,因为人都向往更体面更有尊严更幸福的生活。他希望凡是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我们生活之痛的人,都应该拿起笔来,去写下各自的痛史,这才是对自己、对家人、对国家负责的态度。的确,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能成其为人;一个民族,要历经怎样的千灾万难,才能趋于正常!写痛史、写家史、写个人史,今年共识网开展的“我的家族往事”和“八十年代”两大征文活动,就是很好的实践。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这些文字,对第一个十二年,总算是有个交代!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是我的纯真年代,是我的本色演出。童年是座富矿。相比之下,第二个、第三个十二年有趣的少,无聊的多,乏善可陈。

祖父一辈,土里来,土里去;父亲一辈,被裹挟在工业化、城镇化大潮中;下一代,传统的乡村自然再也回不去了,太多太多的“电子儿童”,急需保卫童年。相比之下, 70 年代人幸运,短短三、四十年的时间,经历了人类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三大时代!

感谢我的父母,感谢那位医生,感谢八十年代,让我自由生长!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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