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归去来兮》选读:华山路1928号

1989-06-04 作者: 唐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40年代至1990年代, 华山路, 上海, 私房改造, 徐汇区


《归去来兮》选 读:华山路 1928


--作者:唐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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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两天,冯震福去房管所办手续,将父亲早年购置的私宅上交給公家。房屋地址在华山路 1928 号,是一开间的街面房子,进深直通后弄堂,是冯老爷子早年所购置,位于现今的徐家汇港汇广场边上。


徐家汇是上海的重要地标。明代大学士徐光启在这里活动,其家族也在此繁衍生息,商贸日益繁荣。 1949 年间,徐家汇华山路段有 191 家商店,多经营服装鞋帽类日用品,冯家早年购置的房产也在其中。长方条形的屋子被隔为三段,朝南沿街开设了日杂货铺,冯家人居住在中段,后门有小间住着租客,解放前夕物价飞涨难以控制,冯家将租金设为每月一斗米的市价。冯老爷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北京工作,小儿子冯震福是上光厂 6 级技工,两人对做买卖均无兴趣。解放后,前面的店铺被国营公司征用,开设日用品杂货商店,还挂有店招。老冯一家从后门弄堂进出。


解放后,因业主出走、迁徙或上缴等变动,上海的民宅多归国有房管所和企事业单位管理。租户只要做过登记,向管理单位缴纳租金,便有长期居住权。当户主迁离上海,把户口注销后,住所就归由房屋管理单位重新分配。冯震福在内迁时,是将私宅做的公房式的处置。但是,在房管所签字办结时,办事员却对他说: 你要付 200 元钱。


老冯一愣: “200 元,是什么钱? 办事员说,是装修店面的钱,你先付掉,回去再和杂货公司结算。老冯说这店是公家开的,为啥要我付修理费?我房子都交給你们了,还叫我付钱?他一生气,扭头就走了。

此刻,女儿冯敏是天平路小学一年级新生, 5 岁的儿子冯民甲,要再过 15 年才懂得,父亲一怒之下那个转身,对他意味着什么。虽然还不识字,小民甲却能完整地背出家庭住址:华山路 1928 号。原来这年夏天,小弟弟曾走失过一次,母亲和姐姐在附近遍寻不见,就去派出所报了案。那时还没有人拐卖儿童,小弟弟独自一人,竟走到市郊北新泾一带,被路人送进了派出所。弟弟说不上家庭住址,只说弄堂口有很多店,也许就凭这个线索,警察就和徐家汇派出所联系上了。回家路上,小弟被父亲逼着反复吟诵: 华山路 1928 号,华山路 1928 ……”

命运給装配工冯民甲的安排,是消耗他十年的时光,搬回从前的家--华山路 1928 号。


他爸爸冯震福是上光厂高级技工,月工资 90 元。冯师母沈雪英是家庭主妇,以 60 元家用,就把一对儿女和家中吃穿用度安排得十分熨贴。老冯闲时和工友钓鱼、打球,喝点小酒;每周修一次脸,双周剃个头。这样的高级技工,当年都很受人尊敬,于是就有点骄傲的小脾气。内迁前去房管所上交家里的私房,管理员要他缴纳 200 元修理费,老冯说,房子都給你了,还要我付修理费?于是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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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民甲:


我们去贵阳后的第五年暑假, 1971 年,姆妈带我和姐姐乘 71 次火车回上海。那趟车从重庆出发,我们上车后没有座位,就在厕所边的车门内坐着。那时火车烧煤, 3 天乘下来,鼻孔都是黑的,身上能搓出泥条子。到了上海北站,姆妈买了两块简装小冰砖,那个味道到现在我都记得,哈根达斯都没有那么香甜。姆妈带我们去西郊公园看动物,在公园里吃中饭,点了一只小白蹄,我和姐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精当光!我们住在姆妈唯一的兄弟我舅舅家,在七宝镇还要下去 3 公里,从火车站出来转几趟车,斜穿上海,花了大半天。我和姐姐都问妈妈,为啥不住我们自己的家--华山路 1928 号。姆妈说,房子被你爹爹交給国家了,现在那里是国营杂货店。以后的每年暑假,姆妈都带我们到上海白相,趟趟都很开心,回到新添寨,要有三个月想不通。上海这么好,阿拉为啥要去贵阳?有些爷娘积了点钞票,就把孩子送去上海过暑假。他们不晓得,越是回上海多的小囡,是不想在贵阳呆下去的。


我在新光技校毕业后进了装配车间,接触的还是这些老面孔。厂里都讲上海话,贵阳人也叫这里是 小上海 ,可是我晓得,这里和真实的上海差距有多大。有时我抱怨爹爹,为啥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相信不少家长都碰到过这个问题,面对长大的下一代,他们的解释已经没有说服力了。有天吃晚饭时,爹爹咕了一句,徐家汇的房子应该还属于我们家的。啥情况?我马上追问。爹爹回忆起当初交房的情景。我家房子的街面部分,解放后就被国营公司开了店,他们装修门面都叫房管所搞,钱要算在我家头上,爹爹当然不肯付。最后他没有签字就转身走了,后来还收到过房管所催他回去办理交房手续的信,他没有理睬。听完之后,我就激动了,我要把房子讨回来!


我马上回上海,去徐镇路房管所查问。跑了几次,办事员找出了土地证和产权证,承认房子仍属于冯家,还給我开了证明。我拿着证明找开店的上级公司,他们却不肯归还,还打官司告我们。法院审判判决书下来说,我们全家都在贵阳,房子没必要归还給我们了。家人看到判决书,觉得房子要不回来,就说算了吧。但是我不服气!那时我 20 岁出头,年轻气盛,装配车间每到月底就加班,我积了很多假期,决定请假回上海去搞个明白,姆妈也跟我一起回来了。我们这回不去七宝娘舅家住了,直接把铺盖放进了杂货店。这间店面宽 4 米,长方形的屋子有 50 多平方米,挂牌叫徐汇区土产杂品公司第五门市部,卖扫帚拖把、棉花胎和锅碗瓢盆。店里人没想到我们不服判决,还跑到上海,住进了店里。大概是担心丢失货物,就派人轮流值夜。店员劝我们说,这么多年的政府商业网点,哪能说关就关?民警也三天两头跑来训斥,如果我们不在,就叫人传话让我们去派出所。法院还来人强制执行,把我们铺盖扔到街上。我晚上回来,把被子拍拍清爽再搬进去,就这样进进出出好几趟!有一次铺盖又被扔出去了,我实在不服气,弄了纸笔,把这件事写上白报纸,贴在店门口。门前是个公交车站,许多人就在那里一边看一边议论。但他们还是没有归还房子的意思,我们的压力倒越来越大了。上不了户口,没有购粮证和购物票,在上海很难过日子,我舅舅在乡下买点农民轧的米,煤球煤饼靠老邻居借了煤球卡买一点。爹爹退休后去宁波打工,来维持一家开销。我唯一的姐姐冯敏和吴志良在新添寨结婚时,家人都没能过去。我们被这个事搞得大伤元气,买张来回火车票都觉得太贵了。


我每天去 五门 的上级公司讨说法,办事员坐在那里喝茶看报,不理睬。我心想,只能豁出去了!一天下班后,我悄悄跟在这人后面,记下了他家的门牌号。第二天晚上敲开了他的家门,他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来了?我说白天谈不好,只好晚上来寻你咯。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他也明显感到了压力,口气软下来,最后客客气气把我送走了。其实我心里很害怕,也不想这么做,是现实把我逼到这一步,事实上也起到作用了。没多久就接到通知说,公司先借一个房子给我们居住,带我去了襄阳南路,也是一个店面的楼上, 20 个平方米一间房子,叫我们搬去那里,让 五门 继续营业。我和姆妈就同意了,当时要求真是低啊,只要在上海有落脚点就满足了。我们把被头铺盖和烧饭家什搬上一辆黄鱼车,住到那里去了。


我家在徐家汇的私房,前面是商铺,后间在解放前就租给一户姓刘的人家,月租一斗米。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好多人家把大于 200 平方米的私房都上交了,我家房子不到 200 平方米,就没上交,但也不能收租金,房客把钱交给房管所。地契和房产证还給我家之后,房管所也不收月租了。房客家的第二代小姑娘,就把钱存在折子上,要一并还給我家,还希望我去她工作的唱片厂证明一下,她属于无房户,我答应了。那时的单位都管住房分配,后来唱片厂給她分了房子。


几年后,土产公司在广元路我们家附近造了一幢住宅楼,租给我们一套上海人叫鸡头犄角的小户型,半个窗户被楼墙遮挡着。不过也因为有了住房,我在上海讨到了老婆,是老邻居熟人的女儿。那时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要讨上海老婆是有难度的。我丈母娘大大咧咧也不计较,邻居一介绍她就同意了。但这套房子也不是白住的,我每月付房租給土产公司,第五门市部也每月付我 200 多元租金。我觉得这价格不太合理,但是再商量也没结果了。在他们公司改制时,商店都由个人承包经营了,可能知道 五门 产权有争议吧,没人要包这个门市部。有一天他们找来说,房子彻底还给我们。这是 1995 年,我千辛万苦努力了十年都不成功,在我绝望时倒有了结果,我当时呆如木鸡。然后他们说既然房子还給你们了,那你们也把现在住的房子还来。我说好,来不及多想就动手搬家。我们家都是老实人,这么大的私房借给公家开店 25 年,照理这广元路的房子,也该給我们住上 25 年吧?我爹爹说,既然还来了,我们也还掉。爹爹有脾气,更有骨气,从不想占公家便宜。如果我们继续租住,不出几年公房改制,按照通行的做法,就付钱买下了。徐家汇的住房,现在都是天价了!

1981 年开始搞房子,到真正拿回属于我家的私房,这十多年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之前我在和李虎毅一起做新产品装配,工作蛮有劲的,回来讨房子之后,就没再好好上过班。那些年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多少冤屈都没处可讲,想想就伤心 …… 如果没去贵阳,文化大革命一结束,我自己开店做生意,一定是有机会的。现在回上海,没有朋友没人帮忙,孤掌难鸣。房子还回来后,我先把门面借给人家开店, 3000 元一个月。过两年收回来給我老婆卖服装,那时爹爹也坐在店里看铺子,还觉得很满足。但好景不长,徐家汇开始动迁建造商务楼,分了两套房子給我家,在当时很偏僻的龙水南路上,再给了一些补偿费。我们把房子换到漕溪四村,那里离徐家汇近一点。


我的户口是 1997 年报回的,那时我已经结婚 7 年,儿子 5 岁了。当时夫妻分居投靠老婆的话,老公必须是无业人员。我只好写辞职报告,把时间再往前推几年。我户口报进后,爹爹姆妈再投靠我回来。刚刚忙停当,房子就拆迁了,我们再搬去表姐家过渡。这么搬来搬去折腾中,爹爹生病了,腹部发现肿块。检查时医生们用上海话讨论,以为这个老头是外地人,其实我爹爹是地道的本地人。知道病情的第二天,他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也不去治疗,我知道他想省钱。从前爹爹被工友叫 高工资 ”“ 高工资 ,晚年为了谋生去外地打工,最后像许多新光老人一样,穷到舍不得花钱。姆妈在厨房烧红烧肉,他过去闻闻味道就跑开了,还说不饿,不想吃。新光厂还有几位老人得了癌症,也都不治疗。有位王师傅查出肺癌后,叫儿子买条中华牌香烟,在家慢慢享受,一条烟还没抽完就走了。这些老人很勇敢,自己已经沦为底层的穷人了,就用这办法来对付烧钱的绝症吧,反正早晚都是死,不能把家人再拖累了。最后我抱起爹爹送医院时,他已经瘦成一把骨头,走时只有 70 岁。姆妈在贵阳做过十多年家属工,没啥劳保基础,后来中风偏瘫,还好户口回来了,政府有居家养老政策,每月給 600 多元补贴,请个保姆都不够,我和老婆轮流陪护。我儿子在医学院读硕士,靠在深圳工作的姐姐和姐夫贴补姆妈。


我的身材和爹爹一模一样,都是 1.75 米,我身上这件茄克衫也是爹爹的。爹爹一直到走都很怀念贵阳的老同事,通讯录上记着很多电话号码,时常给老朋友打电话联系联系。我有很多贵阳发小,但我不和他们联络,我不愿意再回想那些年。爹爹是有过骄傲的和体面日子的,我没有。有时闷得慌,我就去漕溪公园打牌,到社区舞厅跳跳舞,全是不搭介、也不会深交的人,反正这一生就这样了。



转自《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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