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仲雄:我是富农的儿子

1989-06-04 作者: 土仲雄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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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仲雄:我是富农的儿子

--土仲雄讲述 鞠贵芹记录

土仲雄, 1945 年生,甘肃人,祖籍张掖市民乐县。少年时期因继承祖产被定为富农,遭受歧视,被生产队派去放羊。 1967 年,因招工进入甘肃农建十一师,成为师第一牧场鱼儿红的牧业工人,一直从事牛羊放牧工作,直到 2000 年退休。被贴上“富农”的标签,务农、找工、谈对象都受到别样的待遇,影响了他的前半生。

我出生在甘肃省民乐县,村子叫土城。我在那里生活了 23 年,后来去国营牧场当了工人。

在村里生活的那些年,我经历过土改,被扣上“富农”的帽子,农业合作化时期放羊遭人歧视,度过了最艰难的挨饿时期。在牧场,我的生活有了改善,但“富农”的身份一开始还是对我有影响,评先进没我的份,讨老婆被嫌弃。

直到邓老爷子上台,家庭联产承包搞起来了,不再讲究身份了,我的日子才真正好起来。

成为富农

以前家里席子都铺不起,地主家铺的是毡,羊毛毡。列四坝 ( 记录者注:地名 ) 的地主家铺了染红的毡,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传出来,说是人家铺的是红毡。那么价,半个军马场是人家的,山丹军马场,后头被没收了。以前元宝哩,金子哩啥哩,搁上车拉哩。

就那个生活,铺上个毡就算是好的了。山丹军马场秦始皇的时候就有,养的马可能有八九万,十万。阏氏山以南、祁连山以北,往西靠近民乐,东到永昌,这一片都是草场,都是山丹军马场。军马场里的马属于两家,一个是秦家,一个是列四坝的赵家。那还是土改以前的事,我都是听人家说的。

一家一户使个石磨,搁上驴子磨面粉。原来的时候土城种的麦子少,只能种青稞。慢慢气候变化了,现在能种麦子了,青稞种上产量低得很。气候变暖了,要比以前的时候暖和两个月哩。我刚懂事的时候,才到八月十五,就下开雪了,地里也上冻了。有的时候洋芋 ( 记录者注:土豆 ) 都还没有挖,挖不动了。等到农历十月,麻麸包子搁到西边的房子里,冻得硬硬的了。麻子去壳,光是仁,挞碎了拌上萝卜、洋芋丁,蒸成包子,味道可好了。那些年还有,现在吃不到了。我说的这些,都是我刚懂事的时候。

那时候的地主,铺个红毡就不得了了,席子上铺个毡,染成红色就是为了好看。毛巾的话,现在用的毛巾都外国进来的,是洋人带来的,我们小时候很少。小娃娃茅厕拉过,擦都不擦,擦啥哩。睡就睡土炕,盖上穿旧了的皮大衣。

家里十六七的孩子,老人把羊毛打成线,那时还没个会纺线的。羊毛打成线,织成合片,就像麻袋布那么粗,做成合子裤,里头的缝子高高的,把腿都打红了。我到牧场时都还穿的合子裤,那就那么困难哩。那时我们知道发的是布票,那些布票哪里挨得上不够年龄的孩子穿,家里有大些的姑娘小伙子,结婚都指望那些布票,做条被子啥的。我们家里成分不好,经济条件条件也差。

四九年解放的么,到五四年就集体化了,农业合作化了。五二年嘛,五三年,一土改我们家就成了富农了 ( 记录者注:据《民乐志》,该县土改从 1951 11 月开始,分两期进行,到 1952 年底结束 ) 。按你的土地、牲口,家庭财产计算,使的多少牲口,使的多少长工,使的多少短工,家庭财产多少。

我家的地比地主少一点,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我不记得我家有多少地了。我爷爷做过生意,攒了点钱,买了些地。我们家有地的时候,也雇人来种。就这样,一土改,我家就成了富农。

奉命放羊

搞农业合作化,一开始是互助组 ( 记录者注: 1953 3 月,开始有计划的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执行,农村开展互助合作运动。年底,全县互助组发展到 780 个, 80% 的农户参加 ) 。他们不让我们进互助组,因为我们成分高,他们先组织的是贫下中农。

我父亲四兄弟,我父亲排行第二,老三没有后。分家之前,大伯、我爹、我小叔三兄弟生的孩子,患白喉、麻疹死了一批,后来又生了一批,慢慢才长到成年。我排行第三的叔叔年纪轻轻死掉了,我父亲解放那年也下世了,等到分家时,我爷爷这一支,一共 17 口人。

成立了互助组,那时识字的人少得很,我哥哥是高中生,被抽上当文书去了。当了刚两年,运动一来,他成分高得很,没办法,被弄上到下天乐 ( 地名 ) 教小学去了。他教学,就混得个自己嘛,家里就纯粹没办法。我哥哥比我大 3 岁,我弟弟那时还小,他比我小 7 岁,我还有个妹妹。家里那时封建,我有姐姐,家里人不让她去互助组干活。到成立高级社时,她就嫁人了 ( 记录者注: 1957 12 月,全县实现农业合作化,建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87 个,入社农户 19781 户,占全县总农户的 99.91% ,完成了对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

六零、六一、六二年,那时候挨饿咧,饿得厉害 ( 记录者注: 1958 6 月,全县全面开始“大跃进”。当年,民乐县 5 名干部、农民上书毛主席、党中央,反映农村缺粮情况。 1959 8 月,开展反对“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斗争和批判了一大批敢于反映真实情况的干部。当年全县粮食歉收,发生饥馑,杨坊、林山、丰乐多地出现人员干瘦浮肿现象,有的饥饿死亡。 ) 。我弟弟和我妹妹在托儿所放着,那时是人民公社,底下是生产队,大人都去干活,小孩就放托儿所 ( 记录者注: 1958 年,全县农村大办公共食堂,社员全部在食堂就餐,吃饭不要钱。各村办起敬老院、幼儿园 )

哎呦,那几年就饿惨了。种豆子的时候,前面牛拉犁,后面人跟着撒豆子,打牛粪的、敲土块的、耙地的,那人也多,就跟在后面捡豆子吃。等到下午收工时,个个都吃成土嘴头。种的是黑豌豆,豌豆里头淀粉高得很,生粮食吃上胀不死人,熟的吃多了受不了。那时候的人就饿成那个样子了。

那时候收成低,豆子种下去鹞子也挖,豆苗长出来,人去挑苦苦菜,有时候连豆苗一起挑上来了,也就吃了。所以地里的苗出不齐,加上科学水平没有现在高,地里的草没人除,草一多粮食就打不出来。这里搞这个咧,那里搞那个咧,经常是运动一来人就顾不上种地。

哎,你思想起那些年月,五八年那年把我饿得路都走不动了,头发就褪得稀溜溜的了,咋地活过来了。那时吃的食堂嘛,食堂吃啥你吃啥。我们占的个优势是我放羊,六月羊羔子奶断掉了,人就喝点羊奶,正好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那时家里除了我娘,没有劳力,我没办法,就跟上焦爷放羊。放羊是最下贱的活,比种地下贱,他们管放羊的叫放羊佬。我、焦爷、还有永生娃, 3 个人放了一百五十来个羊,都是集体的。永生娃那家伙厉害,一年到头不穿鞋,脚底下磨得这么厚的一层老茧,刺荄都扎不进,后来他走了新疆了。

饥饿年代

那时吃不饱,咋想办法找吃的 ? 吃饭食堂里吃,家里锅呀啥的都没有,你找这么大个铁器都找不上,大炼钢铁的时候就砸得净净的了 ( 记录者注: 1958 8 月,在“大跃进”浪潮中,民乐县组织千名职工、上万群众、 5000 多辆大车,在酥油口、俄博岭、丰乐乡土法上马,全民大炼钢铁,挨门逐户收缴铁制用具,农村劳力外调炼钢,大片黄田无人收割 )

为啥那时候我们几口子算是可以,没有饿死?羊圈旁边是仓库嘛,有的时候种开田了,他们打开仓,拿口袋装麦种往地里拉的时候,我赶紧进去抓上两把,装在包包里。麦子拿来了,还得想办法做着吃。大奶奶就搁那么个炖着吃了药白的砂罐泡上,炕洞里煨的火,砂罐就墩在羊粪上,把麦子炖熟。

那时候粮食就那么做上,想想比现在馆子里做肉的还香。我们也被人家闻到过,有一次大奶奶炕洞里煮着麦子,我和妹子在,结果人家积极分子就说,哎呀谁家做粮食这么香?进去找了顿,灯呢灭掉地咧,都没想到炕洞炖麦子那个事,都以为炉子上做的咧,结果没找到。

当时羊圈是在个小庄子里,仓库在中间,我们羊圈占的是个西北角。仓库有保管员,一般人进不来。山药种子搁地窖里,窖就在羊圈边上,上面压了个大磨盘,边上用泥抹住了。这么厚的石墩子,一个小伙子都很难搬开。地窖盖住了,没办法取山药,我就搁个榔头把,榔头把上攮了个钉子,就打那个磨盘眼眼里杵进去,大的 ( 土豆 ) 还提不出来,就提出来小的 ( 开怀大笑 )

麦子刚抽穗,还没熟的时候,我们出去放羊,搉来就烧上吃。等到一个八月出去,搓麦子搓得手心都黄了 ( 再次开怀大笑 ) ,人就混成那个姿势了。

那时候不要再说别的,一个村子里就一个食堂,别的地方不见冒烟的。食堂里吃的哪里是南瓜?到底哪里拉去的萝卜,保管好一些就罢了,可吃的全是那个冻萝卜,水淌尽了,撒些面拌成疙瘩子,就那么价对付。说实在的,现在的糊糊都比那时的饭好。哎,那些年代,你思想起,往死里饿了人的时候。那时候苦苦菜的那个根,多得很,犁地时地里犁出来的就有筷子粗的那种,家里叫蕻根 ( ) ,那家伙拾上起来,水里头煮一下,拌上些盐末子,就那么价吃起来还好吃得很,不是那么价养活,人就死净了。

村里有没有饿死人?饿死的人就多得很,我的小爷爷,叫的个土乐潮 ( ) ,不是就饿死了。他一开始也是富农,到五九六零年那时候了,东西都到集体手上了,你有什么办法?土秀 ( ) 的丫头子,拾着吃了拌上老鼠药的粮食。老鼠多得很么,老鼠洞上撒得一堆堆的拌了药的粮食。拾着吃了那粮食,结果十一二岁的丫头,都这么高了,就死掉了。

梁根德 ( ) 的老子,还不就是饿死的。他院子里的房子里搁的是豆荚壳,就是喂羊的草嘛。那羊生了个双胞胎,在外面撒着,人撵着大羊到那个房子里吃草,老汉肚子饿极了,就把羊堵到那个房子里宰着吃掉了。后来叫人知道了,老汉都浮肿着,撵上到地里耙地去,骡子这么一甩头,啪的一下就趴到地里,半天起不来。就那样还上斗争台台咧,说他破坏了生产了。头天趴到地上的,第三天就死了。

那时候我们那个地方死掉的人多了,张伯余 ( ) 家一家七口,死得只剩下两个女的,只剩下个老婆子和丫头。有的人说,女的生命力比男的强,也有的人说,女的捉勺把子咧,饿不死。从理论上说,女的抵抗力比男的强一些 ( 记录者注: 1960 年,民乐县因饥馑死亡 3000 多人 )

那时民乐和山丹是一个县,县委书记提出的口号是,宁叫人吃草,不叫红旗倒。整个土城麦秸打下来,堆得一座楼那么大、三层楼那么高的三条麦秸垛,都用磨推着吃掉了。那上面还吹牛,说吃的是麦筋面,嘿嘿嘿,了得。 ( 记录者注: 1949 9 22 日,民乐县人民政府成立,属陕甘宁边区张掖分区。从 1950 1 月起隶属甘肃省行政公署张掖分区,即张掖专区,同年 5 25 日撤销张掖专区,民乐县划归武威专区。 1955 10 月,国务院批准撤销武威、酒泉两专区,其行政区域并入山丹县。 1961 12 15 日,国务院批准恢复民乐县。 )

那个麦秸用磨推了搁上箩筛出来,下在糊糊里头,半生糊糊,你朝这么价迎着太阳看去,就像撒上金星星子般的 ( 大笑 ) 。到你们这一批,我说的就像说神话哩。最后上面下来查来了,发现是那么个形势,就救人救命,那就又缓过来了 ( 记录者注: 1961 1 月,贯彻西北局兰州会议 ( 西兰会议 ) 精神,省地县派出大批干部救人救命,安排生活,纠正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五风”。 2 月,给社员增加自留地,由占耕地的 5% 增为 7% ,并允许社员开垦小片荒地,适当饲养小家畜 ) 。还是不行么,中国人口多得很,地里产不出东西么。那时也是实验时期,集体农庄啊,捣鼓啊,生活还是不行 ( 记录者注: 1961 年,民乐地区大多数农户缺口粮,逃荒外流 6000 )

哎,现在想想,我经历的事情也多了。我到牧场去是六七年,当时我一看那架势,不出去是不行了。

首次出走

从家里的条件看,那时我哥调回土城教小学,民办老师,我娘从张掖给他把女人说到家里。我都二十三岁了,到成家年龄了,再耗下去我连家都成不了。

再一个我看社会那个形势,我们放羊他们都不顺眼,冬天挖煤了啥,哪里苦就把我们往哪里调。挖煤虽然有报酬,但是累得很,也很危险,别的人家有地位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们不行。生产队做饭了啥的要烧煤,我们被调上去,还带上个负责的,就是监督的那么个意思。

我最恨的一次就是卢台 ( ) 上挖了煤,我一个 、土仲尧 ( ) 一个、土俊琨 ( ) 、土仲俊 ( ) 我们四个挑手,土仲志和保真两个人看守,踩着个架子那么挖。我一进圈门子,就看见石墙上的泥簌簌簌簌动弹,我就怔怔地看着,看守的土仲志说,你看啥着哩,这么一大块石墙它能下来?他话刚说完,我一把就把土仲俊拉下来。连拉带拽拉出圈门子,这个时候石墙突然塌了下来,架子上的土仲志和另外两个人就摔下来。

都跑出来后,我就发火了,安全要紧,干啥人看一下还唠叨个不停,也就是我把土仲俊拉出来了,拉不出来你们咋交代!那一次,土仲志摔到石头上,七八天直不起腰。

还有一次呢,我们也是挖煤。哎呀,煤是湿的哩,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头。可有水的咧,不是挖透了吧?保真 ( ) 犟得很,哗地一锤下去,锤都吸进去了,锤都没敢拔,呼地一股水冒出来。我头转过来,捞上保真就跑。要是真把天棚挖通,冒的是一人高的水,跑都来不及跑。

我这个人操心,耳朵也灵。卢台挖煤那次,泥点子簌簌簌簌掉下来,我感觉不对,土仲志还骂着呢。那时煤窑有几十米深,搭梯子下去的。里面点煤油灯,瓦斯爆炸死掉的不是一个两个。农村多的是小煤窑,最深的两百米。煤是一层子一层子的,节节掏空了,光剩个壳子,天一下雨就把水积下了,人打下面挖,水盆就在头顶咧,掏不破就罢了,掏破人就跑不出来了。那个死掉的人还少吗?我孩子舅母的老子死到哪里了,就是卢台上挖煤把水掏到头上了,结果出不来了。

我一看形势不对,想出去找活干。我娘不同意,家里没劳力,你出去咋办?我必须出去。六四年我就跑出去一次,去的是新疆,想当工人。那时新疆有农八师、农九师、农十师,招工人着呢。新疆那面生活好,一碗米饭浇上些洋葱炒肉,新疆人叫皮牙子 ( ) 才一毛五分钱,甘肃这面还不行,虽然比以前好些了。

我去的时候,刚好甘肃的工作组在新疆,不让收甘肃来的富农子弟,我们被赶回来了。我去的是塔城,现在的石河子、沙湾这一带。个人没钱,就被遣送回来了,先是大车拉到乌鲁木齐,再坐火车。那时候就有那么多人被遣返,整个一火车皮都是。

成为工人

回来还是放羊。又放了两年羊,肃北的牧场又来收人,来的人刚好住在我叔叔家。我就去找那些收人的,我一说,河爷 ( ) 就说,哎,你们收的是放羊的嘛,不过成分高些,这可就是个好放羊的,几岁就放羊哩。收人的人一听,是这么个情况,就收了我。那一批收了四个人,包括我在内。

六七年五月份,我坐着嘎斯车去了牧场。我刚去牧场时,老场部有很多房子,无非是房子不好,柳树棍搭下的土坯房。专门有个基建队,还有两个农业队、一个机务队、两个牧业队。牧场当时有四百多人,可能有个五百,那是独立团的编制,属于甘肃农建十一师。 ( 记录者注:甘肃农建十一师是继建国初期创建的新疆军区建设兵团之后,于六十年代中期创建的又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前身。农建十一师撤掉之后,设立甘肃农垦局。 1958 年下半年以后,我国国民经济由于历史开始大幅滑坡, 1960 年至 1962 年上半年,国民经济极度困难。苏联撤走援建专家,撕毁 20 多项援建合同,并要求限期偿还债务,国内形势雪上加霜。为了加快国民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解决大中城市青年就业问题,减轻社会负担,毛泽东提出“屯垦戍边,寓兵益民”的战略方针,开发大西北。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十一师,于 1963 10 月开始筹建, 1964 年元月开始组建组织机构。 ) 我们发的是黄棉衣、黄棉裤,社教蹲点来的都是当兵的。

牧场位于酒泉地区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境内东北部的祁连山北坡, 1956 6 月建场,最先叫肃北羊场,收归农建十一师后改名叫鱼儿红牧场,因为它靠近肃北蒙古族自治县鱼儿红乡政府的缘故。

我刚去时是临时工,当了三年,后头正式工又当了四五年。一开始每月拿的是二十七块八毛五,三十三块七毛五又拿了五六年,邓老爷子上台后就评级涨工资了,不过很快就包产到户了 ( 记录者注: 1982 年牧场包产到户 )

我进牧场的时候,天津的、上海的、甘肃的支边青年都有了,都去了几批了,支青们负责基建、种草,后头专门成立女子班放羊。他们是六四到六七年去的,光是天津来的就有五六十人,张掖孤儿院的孤儿,党培养起来也下乡了,上海资本家的后代也被送来了。 ( 记录者注: 1964 3 2 日,农建十一师师司令部同时向玉门、酒泉、张掖、武威等地发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第十一师关于招收城市知识青年志愿参加边疆建设的通告》,到 1969 年先后招收了 11 批知识青年。 )

他们后来都走了,也有个别的留下来了,一个兰州支青是兽医,娶了天津女知青马德媛 ( ) ,就留下来直到退休。王正禄 ( ) 是天津大资本家的后代,别人都瞧不起他,文革时故意弄他当炮筒子,上炮台批斗。后来他娶了牧场子弟王玉凤 ( ) ,在牧场待到九零年才回天津呢。

王玉凤的娘是地主出身,文革期间经常被拉出来批斗。记得批斗时把人吊在产羔房的房梁上,双手就这么捆着,吊在上面,红卫兵还嫌不够,就在脚踝上再吊块石板。

人就那么吊着,红卫兵问话,你跟谁谁谁搞破鞋了没有 ? 她就回答,没有啊没有啊。他们就用脚踏一下吊着的石板,再问,到底搞了没有 ? 最后批得受不了,那老婆子就投小红泉的水井死了,捞出来倒到黑刺沟了,埋都没人给埋一下。

身份之害

在牧场,生活上没出过问题,以前农村一个工日几毛钱,在牧场能吃饱。我一去就叫我当群长,这一群羊交给你,必须产多少羔、多少毛、出多少肉,死亡数目必须控制在多少,任务都下达给你。

我一开始在二班。六八年春,第一年产羔,我放的那群杂种老母羊产羔数量,比老职工放的羊群产羔数量都高。我们班长姓杨,是地主出身,有啥事就整治他。他是牧场的老职工,给他当班长,也是看面子,人家不服他,就整他。每次批斗,他都去陪“沙场”。他跟领导走得近,领导被批斗,他要陪着。

马正国 ( ) 是二班班长,他是文革小组的组长,他一看他的那个种母羊没人管理,就把我弄去,这样我就从二班到了一班。青草啥的,我们准备了很多。我给他出的主意是把山母羊拉来,给绵羊的羊羔吃奶,这样成活率就很高。六九年大雪,他班里的羊群成活率最高,一是占了草场的优势,再就是管理得比别的班好。

虽然我的羊群成活率高,评先进没我的份,都是看成分的,我这个群长干脆就被忽略了。评先进,要写材料,我们几个成分不好的,事迹都不考虑,因此材料也没法写。最终,先进给了别的班,还有些人被评为“五好战士”,甚至受到毛主席接见。

我到了牧场之后,稳定下来了,就考虑找对象成家。第一个对象是民乐丰乐的,别人介绍的,姓张,她是大寨式的干部。她老子要看成分划界限,说我的富农成分对他子女有影响,怎么都不同意把女儿嫁给我。姑娘不乐意,她老子却逼着他退了婚。后来她找了三个对象都不同意,听说我结了婚就嫁人去了新疆。

我结婚时,已经 27 岁了。结婚、生孩子,后来生活平稳了,也不再讲什么成分了,我干到 55 岁就退休了。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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