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鬧饑荒的年代之餓死了好幾個孩子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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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鬧饑荒的年代之餓死了好幾個孩子

核心提示: 挨餓的時候,光記得挨餓了,啥也想不着,吃糠吃菜。我去地裏找野菜,啥菜也吃過了。哎呦,除了沒吃屎,沒吃蒿子(一種野菜草),沒有不吃的東西。俺那時嫁(過來)了,是在這裏挨的餓。在隊裏幹活要撅地,人家使杆子量上這麼多塊地,你撅不完人家不讓你回家,還在地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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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呂轉改
採訪人:鄒雪平
採訪時間:2010年2月22日
採訪地點: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商店��Є�家村,呂轉改家

我吃糠吃菜吃樹皮

挨餓的時候,光記得挨餓了,啥也想不着,吃糠吃菜。我去地裏找野菜,啥菜也吃過了。哎呦,除了沒吃屎,沒吃蒿子(一種野菜草),沒有不吃的東西。俺那時嫁(過來)了,是在這裏挨的餓。在隊裏幹活要撅地,人家使杆子量上這麼多塊地,你撅不完人家不讓你回家,還在地裏吃。那時光吃地瓜,也吃菜,都吃青青菜、吐露酸(野菜名)、晏紫因(野菜名)、纖纖臭(野菜名)、野菜、榆葉。炕上鋪的草包上面的秕子,弄下來壓壓,攥成餑餑,摻和着吃,就是吃那個。跑到鄭家店俺姐家,在那要了點蘿蔔,帶了回來。回來俺老伴還不能動彈了,搗鼓搗鼓讓他吃了。人家都受罪,可沒有比我受罪大的。

吃那些樹皮,把菜扒拉熟了,切碎,擱上點鹽,拌拌就往嘴裏扒。那些榆樹葉就煮煮,就這麼吃,槐樹葉也是這樣吃。咱村裏採不到了,就到別的村採。我爬到樹上摘榆葉,小珠(呂轉改的女兒)就給我遞筐子,遞鈎子,俺勾上一籃子,摘回來就蒸巴拉子(都是菜做的),打糊餅。好事想不着,就想着這些。那些吐露酸、青青菜還是好菜,扒拉熟了拌來吃,還不難吃了。哎喲……吃榆樹皮,先割下那個皮來,把老皮扔了,光剩下那個嫩的,再切成一塊一塊的,就這樣扒拉吃。樹皮啥味的……記不着了,光知道好吃了。菜還有好味嘛,苦甜酸辣的。

好嘛,俺的眼瞎了嘛,一上地(到地裏)就哭,一上地就哭,哭成這麼樣。為啥哭啊?到地裏找不到菜。家裏也沒啥燒,還得拿着兜去拾柴火。菜都吃光了,樹皮都扒光了,回到家就哭,找不着不就挨餓嘛。好賴有啥吃也行,就是沒有。俺去俺娘家,她蒸了乾糧。俺娘對俺說:妮,我蒸了好乾糧。我說:啥乾糧啊?俺娘說是青葉的,擱了點面子。我吃了好幾個餑餑子(饃饃)。我臨走的時候,她還給我擱了幾個,家來(回到家)就讓老伴吃上了,哎喲……

女兒找野菜睡地裏

說以前可了不得,光想着挨餓了。小珠去採苜蓿,都中午十一、二點了,她還沒有回來,我就到處去找她,也找不到。到呂家墳她姥娘家,找了也沒在那裏,這上哪了?把孩子餓死了?我就圍着村子嚎嚎地叫:小珠!小珠!孩子挾着那個筐子睡在地裏。她一邊哭着一邊跟我回來。在趙家村那,我說:妮,家來吧,天這麼晚了。孩子回來了也沒啥吃,筐子裏採了半筐子苜蓿。回來後,我挑了挑,擱在那個小銅鍋裏煮了煮,她扒(吃)上了那碗菜。別人挨餓還有點糠,買點吃的,咱這好賴就是沒有,光指着吃菜啊。

閨女和大哥餓死了

孩子餓死好幾個,有一個都這麼大,會跑了,到死手裏還攥着糠乾糧。死的孩子都是閨女,就是剩下豆秋(呂轉改的兒子)一個人。哎呦,啥法啊!俺今年八十三了,那時上地裏幹活撅地,俺讓長曾奶奶幫俺哄孩子,小珠淨點點(很小),到人家葡萄架子那裏,採了一把又一把的葡萄葉,往嘴裏舔,把架上的葉子都吃沒了。餓死俺好幾閨女,那個煥娥(呂轉改的女兒)光掉腚(爛屁股),她腚上都有蟲子,回家我用鞋底給她擦,不然的話都讓蛐咬爛,她那時都會跑了,這麼高,死了。

當時家裏有四五口人,俺老伴、老伴他哥、我、曉鳳、小珠,五六口。俺大哥餓死了,有七十。有天晚上還在那玩,長河當隊長。開會要磚,我就對俺哥說,村裏要磚,咱家裏沒有咋辦,一個人要六、七塊。他說明天再說吧。人家長河早上在喇叭裏吆喝,早上起來我一直想這六、七塊磚,我就在窗戶邊上叫他。我說,哥,人家都吆喝磚了,咱去哪裏弄啊?他不說話。每次他是插着門,那一天他沒插。我說,哎呦,他怎麼不說話啊?我想每次他都聽得很清楚。我又對他說,哥,人家要磚了,你快起來和我去扒,咱去扒牆。他還是不說話,我就掰過他的頭,他嘴裏吐沫。那時他還沒斷氣,嘴裏光吐沫。我出來就叫,長河兄弟,快來,俺哥不行了。他說咋着了?我說嘴裏吐沫了,不知咋着。長河看了看,他說真不行了,人完了,人完了。他一會就斷氣了,那不是餓死的嘛,是餓死的。棺材都沒有,用兩個門板綁在一塊,把他擱在裏面,要是有吃的,他也死不了。

我也去要飯了

我還要了次飯。俺和長恩家(長恩的老婆)去要飯的,去小王家和柴家,要了兩個村。人家那裏有很多挑溝的,那道上走路的人趟趟的(人多),好多人倒在道上就不動彈了。我那時也不害怕,去人家地裏拾乾白菜葉子,一邊拾着一邊往嘴裏舔。去人家門上要飯,一進人家那個門,眼淚就嘩嘩地掉。人家在餵孩子,就半碗粥。俺說,大娘,你給俺舀點粥喝。那大娘說,哎喲,俺沒有了,這是俺的孩子剩的。俺說,剩的那個俺也不嫌啊。人家就給俺那麼半碗,俺就嗖嗖地喝了。看見人家在井上洗菜,俺就和人家說,大娘,給俺點菜吃。人家說俺這還是買的了。俺看着她說,你買的,你給俺點吧。人家洗着,給了俺一點,俺就舔在嘴裏。要點蘿蔔就裝在口袋裏,要點地瓜也裝在口袋裏,家裏還有孩子呢。好的就留給孩子吃,那糠那菜,俺和長恩家就吃。哎呦……尋思現在這個社會真好,又吃饃饃,吃麵條,吃餅。那個時候看見了還不撐死嘛。

偷了一個棒子都訓我

俺家後不是種的玉米嗎?孩子熱的哭,摟着我的腿,不讓我燒火,我撅地回到家,我尋思到屋後劈點樹葉子,回家燒火。我掰了一個棒槌(玉米棒),那個棒槌搭拉着(下垂着),我把掰的棒槌擱在口袋裏,西曾家在一個牆角邊上看見了,她對我說,老金家,你掰棒子了嗎?我說,沒啊。沒?她說,我看見了。我說,你看見了,我也沒。我尋思回家燒燒,給孩子吃。她走到我跟前,一下子在我的口袋裏,奪出那一個棒子來。她拿着那個棒槌,去找村幹部,找鄒佩喜。到晚上開會,都訓我,村幹部也訓我,鄒佩喜也訓我。我就和他們說,我別的事沒有幹,就偷了一個棒子。我的孩子哭,那時惱得我好哭。那是隊裏的棒子,有糧食不讓吃,隊裏的糧食老多了,就是不讓吃。棒子都存在老四家的屋裏,都長了芽子,也不分。那時候餓得人們把棒子囫圇往嘴裏塞。在地裏幹活的時候,地瓜秸子,嫩的囫圇棒子,人們哢哧哢哧地吃,村幹部看不見就偷吃。要是看見玉堂(村裏的隊長)來了,就都不吃了。尋思起早先的那些事來,可了不得了。

村裏有糧食就擱着,不讓吃。要是有人偷的話,讓人看見了,了得嘛!你偷的話,讓人看見就遊街,還偷糧食。敢偷嘛,膽子大的敢偷。東邊西河家的娘對俺說,小妮,你還這麼挨餓,你怎麼不弄點東西啊。俺膽子小,不敢。不敢去地裏掰棒子,俺不敢。人家都不挨餓,俺光我挨餓。地裏的麥苗子,俺採回來煮煮吃,和老草似的,不爛。那時候遊街,就是帶着高帽子在村裏遊街,人們都說為了啥?都說為了偷糧食。

後記

知道金奶奶的大名叫呂轉改時,是在2010年2月第一次採訪她後才得知的,並且是問她孫子。村子裏像她這樣的老人,除了我的奶奶之外,我一個老人的大名都不知道。第一次去採訪她,心裏挺緊張的,因為之前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的和老人待在一起過,其實一開始也不清楚該怎樣進入她的生活。不過因為我是在這個村子出生並且長大,村裏的老人我都熟悉,接觸對我來說也不難。

金奶奶是我採訪中印象比較深的老人,也是村裏唯一一位戴着眼鏡的老人。記得小時候經常去她家,但我忘記了她當時是甚麼樣子。上學後,我就很少去她家,慢慢地到了高中和大學的時候,我見了她都不會喊她奶奶,每次在村裏見到她的時候,我記得經常會溜過去,現在想想卻想不出為甚麼要這麼做,好像是因為她戴着眼鏡,覺得怪怪的。

2010年初開始重新接觸金奶奶,當時就是為了去採訪她關於挨餓的事。還記得去她家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睡覺,我走進她的房間,把她吵醒了。她急忙帶上眼鏡看着我,像見了一個陌生人一樣。現在想想當時的行為,好像太冒犯老人,但正是因為那次的接觸,聽了金奶奶和我講的故事,我才開始再去關注她。

金奶奶是個小腳的老人,像她這樣的老人,在村裏也不多見。看着金奶奶的腳,小得可憐,好像沒有我的一半大。第一次去她家時,給她拍過一張照片,她坐在自己的家門口發呆,看到她瘦小的身軀和那兩隻咄咄逼人的小腳,我沒法感受她是怎麼走過這幾十年的。有一次我去她家,正好看到她在院子走着,兩隻小腳邁着小步子,慢慢地往前移動,沒辦法體會到她所承受的重量。採訪中她還對我說過,她去過別的村子要過飯,餓得走不動,我卻也想像不到她是怎麼走到別的村子的。

2011年過年我再次重返她家,再次和她待在一起,聽她講故事,最大的感受就是很踏實。


转自《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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