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鬧饑荒的年代 撿到甚麽都放進嘴裏吃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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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鬧饑荒的年代 撿到甚麽都放進嘴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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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大饑荒時在飢餓中掙扎的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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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三年大饑荒,人因飢餓剝樹皮吃。

口述人:倪美蘭,女,1942年出生
採訪人:吳文光,男,1956年出生
採訪時間:2010年8月15日
採訪地點:高家村倪美蘭家中

人物簡介: 倪美蘭,女,1942年出生,雲南省昆明市富民縣款莊鄉蒣谷高家村。十六歲參加「大躍進」, 調去養豬,偷吃蓮花白被罰。她的爸媽兩個因為沒有勞動力了,幹不了勞動,還要吃飯,被人在他們的飯裏放草烏(一種土�\p \�毒藥),毒死了。她說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眼淚淌,現在有人來問她,講講心裏還是高興。

58年大煉鋼鐵時,就是搞「大協作」(「開展共產主義大協作」,即五十年代末「大躍進」時期推行的運動,核心是,為了促進社會生產力發展,把勞力組成像軍隊那樣的連、營組織,實行勞力大協作,並且社社建立了公共食堂、託兒所、縫紉廠、養豬場等,實行家務勞動集體化和社會化。)修公路修水庫,我那時吃16歲的飯,帶着鋪蓋,幹到哪裏就睡到哪裏,還睡在大山上,睡在窩棚裏。每日清早八點就幹,早上吃一頓飯,要幹到晚上七點才吃第二頓。一日幹到晚,上千人吃飯,蒸四大蒸子飯,吃飯排隊,排在前面的有一大勺,排在後面的只有一小勺,再加點米湯,我們年輕,害羞,不好意思先去吃飯,後頭去吃,只打到一小點飯吃,只有餓到第二天早上。幹活苦倒不怕,就是要肚子得飽。

那時大集體幹,抬着鋤頭挖大山。唉,那陣的生活……種麥子一大把種子撒下去,也不管好不好,只管撒。那個時候,拿人來犁地,牛不夠,就讓人來拉犁。有個叫張自有的,是多宜甲那邊大抱腦村的,就生生拉犁拉死了。

後來調我去養豬,一日到晚去找豬食,我們幾個小姑娘一起去找,幾個人都餓得耐不住。見到一塊地裏有蓮花白菜(圓白菜),我們幾個就說,我們想個辦法整來吃。幾個人就在地裏拔了一棵蓮花白,悄悄帶回來,在住的房子裏用砂鍋悄悄煮了吃。我們有四個人,把那棵蓮花白用刀從中間切,分作四份,煮了就吃。我們幾個都是小姑娘,有吃的就高興,又說又笑。

那個(養豬)場長聽見我們在笑,開開門進來,看見我們每個人抬着一坨蓮花白在吃……就說我們是做賊的,偷東西,工分要扣我們的,還要罰我們三日不給吃東西。

勞動還要幹,飯不得吃。我們幾個餓得沒得法了,找豬食時就找那種小苦菜,那種野菜,把外面的皮剝掉,就生吃。到了晚上,個個都拉肚子,第二日一個都起不來(床)。

那個場長又來罵我們,說我們是睡懶覺,又要罰我們再餓三日。我們本來就餓了三日,現在又要餓我們三日,還要我們再去找豬食。我們說,我們現在動都動不了。場長說,那怪你們偷蓮花白,還懶,睡懶覺。我們說,不是懶,是三日沒吃飯,餓得耐不住,吃野菜吃得拉肚子,動不了了。場長說,不行,就是三日不給飯吃。就這樣又餓我們三日。唉呀,餓得四肢無力,動也動不了。為甚麽我現在有胃病,就是那個時候餓出來的了。到現在,一餓身子就作抖(發抖)。

到59年,我嫁到高家村來了,那陣我已經吃17歲的飯了。這裏還在吃大伙食團,日子難過啊!伙食團就辦在「社房」(公房),就在胡奶奶家旁邊。早上天一亮就起來,拿點糠頭(蠶豆杆)磨的麵,就是現在餵豬的,做成粑粑,拿來蒸,一人分一個,就上山挖地去了。

在山上餓得實在不行了,就把小沙松樹的根挖來,吸裏面的汁。有一次我吃多了那個沙松根,肚子疼,解不出來手,就睡在樹底下,等到鬆下來(好一點),又起來跟着幹。

糧食不夠吃了,伙食團就分配人去山上挖野菜,棠栗花、大料(形狀像薑的野生植物),這種東西現在豬都不吃。餓了的時候,哪樣都吃過,沙松根,小雀花,面蒿,就是開那種小黃花的,找來,摻飯吃。吃了,肚子漲,解手解不出來;還有糠頭,就是蠶豆杆,整來磨成粉,做粑粑(餅)吃。唉呀,吃得脖子……咽半天都咽不下去,只有喝點水,才咽下去。餓得……淌口水,眼睛會麻花(模糊),站起來頭暈,要摔倒,餓得……路上撿到甚麽豆,都會塞到嘴裏吃。唉,這種生活……過下來,不簡單啊!

衣裳穿得爛兮兮的,補疤摞(疊)補疤(補丁),一個人一年只有一尺五寸布票,一家五口人,總共有七尺五寸,連一個人的衣裳都不夠縫。

伙食團後來米和包穀都吃完了,就調來洋芋(土豆)吃,一頓飯每個人只分得四個洋芋,一個只有半個雞蛋大。那陣的生活確實難啊!一年四季都見不着油。集體養豬,過年殺豬,一個人只分得一兩五肉。

吃那些山茅野菜,好多人腫,腳手都腫,臉都腫起來。就去找席滿草來燒水洗澡,說是消毒。其實是吃不飽,營養不良才腫的,不是有毒。有些人還拉肚子,就這麼死了。死在哪裏?就死在山上工地上,都沒來得及拉回家,就死在山上。死的人的家裏人也在工地上,就當地挖個坑埋了。我們村死了一個,在山上,餓得生病,回不來,他家裏人去把他背回家來。回來就死了。他的名字叫……叫高金貴,死的時候有31歲。

我娘家那邊,更慘了。59年五月,我爹我媽被鬧(毒)死了。有天打飯回來,吃了就死了。後來我聽有人說,是老兩個沒有勞動力了,我爹60歲,我媽59歲,幹不了勞動,還要吃飯,就在他們的飯裏放草烏(一種土產劇毒藥),把他們鬧死了。後來那個會計把老兩個沒吃完的飯淘了十多遍,吃了,也鬧死了。我回去,買點散板(舊木板),做了棺材,埋了老兩個。

到59年下半年,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伙食團下放了,就是各家煮各家吃。幹勞動還是集體一起幹,算工分,靠工分分糧吃。我家有十多口人,每頓只有兩小碗米,還是不夠吃,還是上山找山茅野菜摻飯吃。

這麼吃到下半年,到了60年以後,年終分糧每個人攤得四、五十斤,我們一家人一年就有四、五百斤糧食,這些糧食要吃一年,要計劃好才夠吃,還要摻各種菜。到了61年,菜愈摻愈少,慢慢好轉起來。到了62年,我們一家十二口人,分得八百斤糧食。到了63年,就更好了。唉,不簡單,能過到這陣!

現在六十、七十歲以上的人,都過過這種日子。能過到現在,都不簡單啊!現在想起來都心寒。

59年我嫁過來,到64年我才生老大,就是吃不飽,營養不良,娃娃也懷不上。那時候人的命都難保,還生娃娃?後來日子好過了,65年生老二,我生了五個娃娃,兩個兒子三個姑娘。

那陣沒得災害,地頭糧食長的好呢,打下來,糧食去哪裏也說不清楚。人家說糧食調走,我們農民也曉不得。那個時候餓得頭腦都不清,哪個會追那個根?

現在這些年輕人,他們不會主動問。和後代人講這些,他們說,你是講「古典」(傳說),不信。和他們說,是真的。他們又說,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成不得器(沒本事)。我說,你們這些人,要過着從前那種日子,不要說生包穀,怕爛泥巴都要抓來吃。

現在和你講講這些事,心裏是舒服。為哪樣呢?你看,像我這麼大歲數了,還有人來找我,問問我以前的事,我還是高興。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眼淚淌,現在有人來問我,講講心裏還是高興。

採訪筆記

倪大媽的兒子是我七十年代中在這裏當民辦老師時教過的學生,在村子見着就拉去他家吃飯。倪大媽說當年我在這裏時有30多歲,現在近70了,但看着很精神,愛說笑。

我到村子的第三天,她有一天到我住的王家院子,問我:吳老師,你這兩天和老人照相,還盡都是在擺古(講以前的事),整了做哪樣用?

倪大媽是我到村子以後第一個對我採訪有好奇心、還直接問我的人。我和倪大媽說,把以前「吃伙食團」(當地提到「三年飢餓」的說法)的事記下來,會有用的。我接着問倪大媽願不願意說,她馬上說,好嘛。

倪大媽就是村子裏唯一主動找我採訪的人。她帶我去她家,攝像機在她對面支好後,馬上開講。她第一句話是:那我就從58年講了。接着一直講到1961年,沒有停頓,我也幾乎沒有插話。講完,倪大媽最後一句是:到伙食團不辦了,62年以後,慢慢日子就好過了,後面就不消講了。

我問:你想講就繼續講。她說:我怕費你的電。我說,我電多得很,不怕。

我真的想聽倪大媽繼續講下去。人拉犁至死,偷吃一棵蓮花白被罰六天不得吃飯,為了少兩張嘴吃飯爹媽被毒死……聽得我脊背發涼。碰到倪大媽這樣的採訪對象不易,記憶清晰,思路清楚,有細節有故事,有感慨有評論。她說她不識字,文盲,我問她名字裏的「美」是哪個美,她說她也曉不得。但她心裏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帳。

倪大媽講的時候,感慨最多的一句是:「那種日子過來下,不簡單啊!」

說到當時是否知道為甚麽會挨餓,倪大媽說了一句讓我無語的話:「那個時候餓得頭腦都不清,哪個會追那個根?」


转自《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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