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衡阳四十七天的父亲方先觉
坚守衡阳四十七天的父亲方先觉
--作者:武云溥
1983 年 3 月 3 日,抗战名将方先觉在台北病逝
图为 1944 年,方先觉(立者)返回重庆后,受到蒋介石召见
方先觉( 1905 - 1983 ),抗战名将, 1944 年时任国民党第十军军长,率部坚守湖南衡阳,以不足两万军队抵抗十万日军长达 47 天。衡阳保卫战是抗战史上最惨烈的一场城市保卫战,给日军以沉重打击。
方先觉将军长子方略,今年( 2012 年)八十岁,定居欧洲多年,近日回国探亲访友。在衡阳这座父辈浴血奋战的城市里,本刊专访了方略先生,听他讲述父亲方先觉坎坷的戎马生涯。
“ 方大炮 ” 舍不得打犯错士兵
我父亲方先觉是个纯粹的军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懂政治。他这个人很豪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因此得罪不少人。人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 “ 方大炮 ” ,就因为他敢讲话,不顾后果。
他跟我讲过,在黄埔三期受训的时候,学校伙食有问题,学生们觉得食堂克扣伙食。但是没人敢讲话,就把我父亲推出来,一帮学生怂恿他去提意见。结果他跟搞伙食的人打起来了,一打架,学校就把他除名了。好多年之后这段经历又给 “ 平反 ” 了,说起来他仍然是黄埔三期毕业,实际上他在黄埔军校没有读完,眼看快毕业了,倒落了个 “ 不守军纪 ” 的罪名。
这事也没让他吸取教训,他从来不懂钻营拍马,唯一懂的就是打仗。他到军队是从连长开始当,就因为他肯往前线冲,慢慢打出名声来,没有凭借任何关系。军队里边方先觉的威望很高,人家为什么肯为他卖命打仗?因为他这个军长很爱兵。我跟着父亲在长沙住的时候,跟着他去巡视部队,看到那些兵正在吃饭。士兵们都是坐在地上吃饭,锅碗都在地上,这时候看见军长过来了,按规矩士兵统统要起立敬礼。但是我父亲觉得不能这样,这个太骚扰人家吃饭了,就下令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军官走过来,士兵吃饭时间不许起来敬礼。他说当兵苦,吃顿饭都吃不好怎么行。
那个年代士兵犯错了要打屁股,用扁担打,这是军纪。但是我父亲就讲,打屁股要打出声,可是这个声音从屁股上传来不够响,要让扁担尖打在地上。这样打的话,其实就是地板响,打不到屁股,他就跟负责打屁股的人这样吩咐的,他舍不得打兵。
还有就是军队里的贪腐很严重,将官们贪腐的办法就是吃空饷,比方说一个部队本来有三万人,打过几次仗以后有死伤,可能就剩下两万人,但是往上面报还是按三万人来领军饷,那么这个多出来的一万人军饷就可以私下吞掉。当时第十军打了好多仗,长沙会战、常德会战,兵员少了很多,一大笔钱放在那里。我父亲就说,我们不是叫 “ 泰山军 ” 吗,我们是国军的骄傲,不能够穿得破破烂烂的,现在有一笔钱可以给大家做新军装 —— 湖南纺织业很发达的,所以做了很多军装发给士兵。穿上新军装不能还穿草鞋,就又做布鞋。
他把钱都花在士兵身上了,所以我们后来逃到台湾去的时候,很多国民党军官都是家财万贯,带着好多金条,到台湾买大房子,住得很舒服。我们家没有什么钱,母亲跟我讲,带到台湾只有八根金条,人家都八百根不止。我母亲后来经常半开玩笑半哀叹地说,我怎么嫁这么傻一个人啊,人家当大官都要捞钱的。
八根金条,要吃要用,很快就花完了。好在蒋介石还念方先觉的功劳,说正职的差事你不合适当,就当副职吧。所以我父亲后来当过好多副职,像什么澎湖防卫副司令、第一军团副司令什么的,其实没什么事情做,就是蒋介石让他养家糊口。
父亲同我们几个儿女之间的感情,现在想起来其实挺淡薄的。为什么呢?他官职小的时候,当连长、营长都不让带家眷,官做到师长和军长才可以带。所以我小时候住在上海,在外公外婆家里长大的,很少见到他。后来他官大起来,事情也多了,又忙,还是经常见不到。我们住在浙江的时候,他带着军队在江西、湖北打仗,直到后来当了第十军军长,住在长沙,母亲才带着我们跟过去住。
我家在衡阳建了一栋房子,是准备长住的,那时候他倒是有段时间经常在家。可是在家他也不同我们讲话,我们叫声爸爸,他答应一下,我们就赶快跑了。他太严肃,小孩子跟他没有话讲。
话虽然少讲,但是他会叫我们读书。在衡阳那两年,我每天要写字,临柳公权的帖,父亲逼着我们每天要写好多字,还要读《水浒传》、《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什么的。我年纪很小的时候读书也少,所以真正启蒙其实是在衡阳,在父亲身边这两年。那时候没有电灯,我们用的是燃油灯,夏天蚊子特别多,我坐在灯下看书,拿个扇子噼里啪啦乱打,看书很上瘾。每天没有别的事情,就是看历史小说。
家里有很多书,但是我没见父亲看过。他在家时也总有人来拜访他,来的人大部分是他的部下,也有衡阳当地的很多士绅。我们家感觉最安定的时候就是在衡阳那段日子。衡阳当时是非常繁荣的地方,因为打仗,江苏、上海的很多工厂都迁过来了,在衡阳能看到江面上都是运送木材、丝绸的船。我常常听大人讲城里面有歌厅、舞厅,但是我们家住在黄茶岭,不在城里面。黄茶岭那个地方没有路灯,晚上出来要打灯笼的,虽然没有舞厅,但是街上有很多茶馆,人都坐得满满的,还有冰淇淋吃。
那真是最好的时光。
可是好景不长,我们家是 1942 年底到衡阳, 1944 年 5 月就要撤退了。日军向大西南迅猛进攻,局势很危险。我们家本来就是要撤的,我心想父亲最好赶快到重庆当高参去,这样子我们可以不要再担惊受怕了。结果没几天父亲回来说,委员长下命令要他带兵,现在 敌人离我们很近了,没有时间,家眷先走。
那个时候衡阳西站挤满了逃难的人群。部队给第十军的眷属拨了两节车厢,往桂林撤。所以我们还算是舒服的,但这种撤退也非常仓皇、忙乱,人挤得不得了,车顶上都爬满了人。我母亲那个时候刚生了我大妹妹,母亲没有奶水,找奶妈喂的。可是奶妈没有跟我们撤退,母亲就犯愁,火车上这么挤,孩子要吃奶怎么办?那时候不像现在有奶粉可以冲。
母亲就在车站的人群里看,看哪里有抱小孩的女人。结果就看到一对夫妻,大概是浙江人,母亲注意到那个女人褂子前面是湿的 —— 过去女人不用奶罩,一看胸前湿的,应该就是在奶孩子。母亲就过去问,才知道这对夫妻的儿子生下来没有多长时间就死掉了。那夫妻俩也觉得很巧,他们是上不了火车的,母亲就请他们上来帮忙带孩子,把这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
桂林满街都是方先觉照片
我们就这样一路到桂林,住到桂系大将黄旭初家里,他把靠江边的房子让给我们住。那是 1944 年 6 月,衡阳就开打了。
衡阳保卫战打了 47 天,是抗战后期,正面战场最惨烈的一场死战。因为衡阳是整个大西南的门户,当时是各条铁路干线的交会点,日本人放出话来,要三天攻下衡阳。我父亲就率军死守,坚持了 47 天,打到弹尽粮绝。
战场上的情况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当时在桂林,消息很不灵,家里人每天担心。在桂林有个国民政府的后方办事处,前线的消息都是传到那里,再传到我们家,其实也都是报纸上讲的。衡阳保卫战打到二十多天的时候我们到桂林街上去,就看到所有商店的橱窗里都贴出相片来,就是我父亲的相片,上面大字写 “ 民族英雄方先觉 ” 。
我记忆里就是这样,满街都是父亲的相片,战场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小孩子也不懂事,在我的想法里,爸爸打仗是很平常的事情,我生下来他就在打仗。全家人只有母亲急得要死,整天打探父亲的消息,可直到衡阳之战结束,也没有消息传来,那段时间我们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
衡阳一丢,桂林也马上紧张起来,我们又开始撤退,乘火车到柳州,又从柳州到独山,铁路到独山就没有了。我们停在独山,没多久就听说有第十军的一个军官跑到独山去了,见面一问,说军长还在衡阳,人活着,但是被日本人抓住了。那时候士兵跑出来的很多,因为城守不住的时候,就是让兵先跑。父亲留到最后,跟日本人签了停战协议。到 11 月底的时候我们听说,父亲被特工营救出来了。
这段历史就留下了争议,争议什么呢,就是有人讲方先觉是投降。我父亲坚守衡阳守了 47 天,按照这种说法好像他应该战死才叫英雄。可是人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呢?战败被 敌人抓住,这叫俘虏,两军交战有俘虏是很正常的,假如你为敌人所用那就叫叛徒了。
我父亲没有当叛徒,事实上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他已经写下了遗书,已经准备殉国了。而且衡阳城破的时候,城里还剩下两千多士兵,两千多条人命。打到不行的时候,有个师长跟父亲提出来,说我们突围吧。父亲讲不能突围,之前有教训,常德会战时候余程万突围出去,差点被蒋介石枪毙掉。而且常德那个时候人少,衡阳是伤兵太多。父亲就讲我绝对不突围,必要时候,我方先觉先死。但是如果主将死了,其他人就算突围出去也没有好结果,肯定要军法论处的。
当时的状况还有个旁证:在我们后来到了台湾以后,我父亲的随从副官,姓王,他跟我讲过,在衡阳保卫战打到最后几天的时候,就有军内的人跟他讲,说你要注意军长的手枪,最好把子弹退出来,军长一死的话,咱们都要死。
事实上到了第 46 天,我父亲已经被架空了。因为那天军内有人向日本人打出了白旗。多年之后有人讲,当时打白旗是为了撤退伤兵。这种说法不可靠的,因为之前打过很多仗,要撤退就撤退好了,人家都没打白旗,你为什么要打?我父亲是没有下这个命令的,只能是军内其他人在最后关头把他架空了,他失去了对军队的指挥权。
炮弹打过来方先觉直挺挺站着没躲
父亲打完仗以后,从来不跟家里人讲战场上的情况,我都是听他身边那些副官、参谋们闲聊。被军统营救出来以后,父亲回到重庆,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当然也有批评的声音,说他投降日寇,表面上蒋介石也是不愿意提这个事情的,确实第十军是有人投降,但不是我父亲。所以后来到台湾,蒋介石表面上不说什么,私下里还是照顾我父亲的,让他总有点差事做。
关于战争的另外一些消息来自我母亲周蕴华。父亲不跟我们孩子讲事情,但是会跟母亲讲,我有时听到他们在说 “ 投降 ” 这个字眼,母亲总说 “ 这个某某害死人了,就因为某某投降,搞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 ” 。当时我也听不懂,但现在想起来,母亲总这样抱怨,说明背后是有人搞鬼的。
我估计蒋介石心里也是清楚的。记得家里有人跟我讲过,说蒋介石后来有次召见我父亲,交代完事情之后父亲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蒋介石叫住他,说你等等,衡阳投降那个事情是不是有人安排的?
蒋介石突然这么一问,父亲就愣住了。父亲当然知道是谁搞鬼,第十军就那么几个人,但他作为主将不能说出是谁。因为不管怎么讲,只要有人投降,责任就是要他来负的,没法推给别人,这种话说不出口。
父亲愣在那里不说话,蒋介石就明白了,说好好你走吧,没事了。人家大人物,你这一愣,他心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所以后来 1948 年国共两军在山东打仗,有个师长在战场上被副官背着跑下来,说是被炮弹震晕了。但是蒋介石还是把这个师长枪毙掉了,说他临阵脱逃。这个师长就是当年在衡阳守军里的一个。
蒋介石之所以肯定我父亲的功劳,是因为衡阳保卫战在整个抗战进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毕竟衡阳守了 47 天,大大延缓了日军向西南推进的速度。在我看来,衡阳保卫战最重要的意义,就是抵抗 敌人的精神。第十军以少数兵力抵抗大量日军,而且最后打下来日军伤亡比城内守军数量还多,这是日军从未遇到过的激烈抵抗。
打这场仗跟我父亲的性格有关。他对士兵好,所以士兵齐心,肯卖命,不是这样的话衡阳也守不了这么久。其实衡阳从地理上看是兵家必争之地,很难守,父亲讲过守衡阳至少需要三个军,结果只有一个军,兵力还不满。他临危受命,战前每天到阵地上视察,思考怎么利用地形,这才有了后来的 “ 方先觉壕 ”—— 就是两边火力交叉,中间主攻的地方把坡地统统切成直的,像悬崖峭壁一样,下面 敌人爬不上来,上面就丢手榴弹下去。这都是当时战场上的发明创造。
还有个小故事,衡阳保卫战当中有一段时间双方休战,各自重组队伍,我父亲就趁这段时间带着几个高级将领到坡地上视察工事。对面不 远处日本人看到这边一大群人过来,估计有指挥官在里面,就突然打了个炮弹。炮弹就落在我父亲旁边不远的地方,落下来砸在地上没有炸。这时候所有人都吓坏了,纷纷卧倒,可是我父亲就直挺挺站在那里呆住了。
他为什么呆了?后来他的副官跟我讲,恐惧是人的本能反应,可父亲当时觉得自己是主将,一个炮弹掉下来就吓跑了不像话。后来还是这个副官上去硬把他拽到坡下面。这就是性格问题,他觉得主将不能那么孬。幸亏炮弹没有炸,要炸了也就没有衡阳的 47 天了。
久经沙场,反对儿子当兵
人的命运很难预料。在国民党溃败之前,有过共产党的人来跟我父亲接触,劝他不要走。那个人身份不明,但在衡阳的时候父亲就见过他。这个人很有学问的样子,表面上是个教书先生,长袍马褂,很有学者风范,当时就在军队里面讲四书五经,大家喊他刘老师。抗战结束他就消失了,到 1948 年突然又在南京出现。父亲当他是老朋友,这个 “ 刘老师 ” 就跟父亲讲,不要走了,保证没有问题,父亲说让我考 虑考虑。
考 虑到最后还是去了台湾。现在想来,他可能还是念蒋介石的交情。话说回来,如果当时留在大陆,就算熬过 “ 三反 ” 、 “ 五反 ” ,到 “ 文革 ” 一定整掉的。那时候也根本想不到后来的事情。
到了台湾,还碰到了冈村宁次。当时蒋介石准备 “ 反攻大陆 ” ,在阳明山训练军官,冈村宁次就在训练班里当教官,大家喊他 “ 白教官 ” 。冈村宁次也知道我父亲很会打仗,有一次他还来跟我父亲谈,说你们衡阳一战打得很厉害,那个战术能不能透露一下 —— 因为很少人跟日军作战能这么顽强的。
父亲就讲,他在衡阳的时候耳朵炸过,不大清楚了,所以没办法讲。冈村宁次就跑到蒋介石那里抱怨,说我想请教方先生一些战术问题,方先生不肯告诉我。蒋介石笑笑,没有理他。
其实告诉他也没有问题,所有的战术都只能用一次,衡阳的战术到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时代不一样。过去用手榴弹,现在用导弹,但所有的战争都是人在打,人是讲精神的。现在我们回忆衡阳保卫战,就是想这个抗战精神不能丢。
可是父亲打了一辈子仗,他并不喜欢打仗,甚至他很反对孩子从军。我进了台大读书,一年级的时候我想读书有什么用,空军来招生,我就报名去参军。当时连我在内台大一共有三个学生考上空军,学校要开欢送会,这时候我才告诉家里。父亲眼睛一瞪,要发疯的样子,教训我说台大这样的大学多少人想考考不进去,你考进去居然还想去当兵,你要当飞机师吗!他拿个棍子就要揍我。那时候台湾的家具都很简单,是竹子做的,我站在一个竹子做的桌子旁边。父亲一棍子打下来,我就一跳,没有打到我,把桌子腿都打弯了。
所以他是真打。他这样舍不得打士兵的人,却因为儿子想当兵,真的来打儿子。
他是觉得,军人这一辈子过得没有意思,战场上卖命,都是白白浪费,一辈子到老就是在台湾这么个小岛上窝囊过日子。我考上台大的时候,是一万两千多人报考,取前八百名。我考上台大就像中了状元一样,父亲跟人吃饭就讲,我儿子进了台大法学院,非常荣耀。所以我要当兵他不能接受。我想他不是恨军人,而是恨战争。
现在有些书里写,我父亲后来出家当和尚了,这都是胡编乱造,没有的事。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台湾,他是心脏病突发。我是老大,葬礼上给他捧照片的就是我。父亲留给我们的除了一世英名,也没有别的什么。
2011 年 8 月我从西班牙回到中国大陆,在衡阳遇到杨咏平先生,他和我同岁,都是 1931 年生人。杨咏平先生是 1946 年衡阳市参议会议长杨晓麓的儿子,那年杨晓麓议长率团到南京请愿,要求将衡阳定为 “ 抗战纪念城 ” 。国民政府批准了这个提议,蒋介石为 “ 衡阳抗战纪念城 ” 题写了纪念碑名。谈话怀旧之间,竟发现我们还是黄茶岭华城小学同班同学。我跟杨咏平先生聊起我们的父辈,说我们两个的父亲在当时的衡阳都是顶尖人物,有人开玩笑讲,方先觉和杨晓麓这两个人把衡阳城卖掉都可以。杨咏平先生就笑了,说方先觉将军把日本鬼子打得一塌糊涂,所以先父杨晓麓一定要让衡阳人记得这段历史,让方将军与衡阳城一起永垂不朽。
转自《老衲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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