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建伟:我的家族往事——升降

1989-06-04 作者: 奚建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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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往事——升降

作者:奚建伟

我知道一点爷爷,他在我 7 岁的时候故去,我却不清楚曾祖父,平时父亲很少提及,偶尔说起,也只说他以前在镇上开过当店,奚家在焦溪算是大户人家之一,祖上出过一名进士叫奚寅,到我爷爷这代开始衰落,原因是奶奶死得早,父亲 9 岁时夭亡的,没女人管和照料的男人加上身上有少爷的习性,自然难免吃喝抽嫖赌,五毒俱全,而这在“旧社会”民风不很淳朴的当地是男人的本事,大家似乎都能接受,但如果早点有强大力量反对、逼迫,也许不至于糟糕到逐渐败光家产,到父亲少年时只能开“老虎灶”勉强维持了。

父亲后来当兵去了,他说是去混口饭吃,因为家中姐妹多,日子相当艰难。他当兵缘自姐姐,也就是我姑妈。姑妈家中最大,读过私塾,民国抗日期间就在焦溪新学堂做老师,大概 1941 年时,有支忠义救国军的部队来焦溪驻扎、休整,姑妈组织学生去参加慰问,认识一名年轻军官,他姓赵,是山东济宁望族,省立师范毕业,抗战期间父母被日本飞机炸死,于是立誓报仇,参加抗日救国。两个有缘人很快走到一起,部队转移前结婚了,然后我姑妈随军,觉得大弟弟也就是我父亲大了,该出去寻生活,征求过爷爷的意见之后,父亲跟着姐姐姐夫当兵了,去了皖南的泾县一带驻扎,士兵都没当,仗着姐夫的牌头直接当了准尉军需官。

对于那段历史,父亲以前很少提及,当是心病。我读初中时,无意发现平时很少开启的抽屉里藏着一卷手稿,标题是“检查书”,钢笔写的,有很多页数,内容讲的全是父亲自己如何去当中救军,以及后来抗战胜利,部队改编为交警大队,他们分别驻防了哪些城市,他后来去了台湾,怎么回来的,等等等等。从这段文字,我总算了解了一点父亲“从军”的经历,对我纠正过去受洗脑教育产生的偏见,起到决定性作用。文革期间,他经常被揪斗,挂的牌子是“特务”,有时在街上斗,我上学放学经过那里,都不敢上前去看,感到这是一种耻辱,对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父亲一直心怀怨怼。偷看到他以前的“检查书”之后,就觉得父亲真不容易,这不是他的错,不是他自己要的,是命运捉弄。

父亲后来驻扎在上海,那段时间他跟姐姐他们分开了,姐姐一家去了重庆。上海解放前夕,他随部队撤离,借着交警部队看管轮船码头优势顺利登上军舰,但那时都不晓得开到台湾,到了基隆港才知道他们这是已经到台湾了。那时他才二十几岁,还没结婚,很快去找到招商局的表兄打听姐姐他们下落,没他们他好像心境不着落。得悉还没有过来,就呆不住了,要折回去同他们会合。表兄劝他安心留下来,可以在招商局帮他谋个差,况且如果折回去,风险很大,万一被宪兵查出,可能会枪毙。但他坚持要走。躲在基隆开广州的货船舱内,到了广州,再赶往重庆,在中美合作所同姐姐一家久别重逢,住了一个来月,成都解放了,准备撤退去台湾,姐姐他们说不去,因为国民党很腐败,我们留下来回去哪怕种田也比这要强,然后他们趁着乱哄哄跑去成都投诚,军官委给开了路条,各自回到自己的故乡,姑妈自然跟姑父去了济宁。

回到焦溪之后,几个发小一起商量去投靠苏南公学,那已经是 1950 年了,父亲也被录取,在会计班学习了一年不到点时间,被分配到镇江人民银行当出纳员,行政 24 级。到了 54 年开始肃反,银行领导找他谈话,说你有政历问题不适合在机关工作了,不容置辩,一家伙把他下放回老家。父亲回到焦溪,成为无业游民,靠打零工、修补自行车为生,这个时候,经街坊撮合,跟我母亲走到了一起。

母亲家姓吴,江阴南闸大户,外公以前开粮行,年轻时嫁给焦溪徐姓大人家,解放那年,丈夫得了伤寒而亡,母亲二十几岁守寡,还带着两个孩子,一个 6 岁,一个 3 岁,依靠街上一爿小杂货店维持生计,平常娘家也经常送米拿菜,给予支持。母亲本来决意不再再嫁,无奈有个小叔子脑子有问题,时常纠缠不休,闹得鸡犬不宁,孩子都没个安全感了。有次小叔子又来纠缠,丫头聪明,立马登脚赶去西街找我父亲求救,他去教训了那家伙,母亲认为他有义,所以不管他现在一无所有,决定跟他,然后分别生下我和弟弟。

后来我才晓得,母亲跟父亲结婚,遇到阻力相当之大,精神压力更是不可想象。首先,父亲家穷,有兄弟 3 个,一个大叔在上海工作,结婚后婶婶留在焦溪祖宅,带几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没有他一席容身之地。其次父亲没有工作,收入不稳定,可能成为一个家庭负担。再有,毕竟过去当过国军,又曾去过台湾,身份问题十分敏感,经历过改造后的寻常百姓在心理上还不具备这种强大的承受能力。她父母姐弟都反对,而原来的婆家更是阻挠不休,但她本人坚持不改初衷,理由很简单:一个寡妇带两个孩子如果不嫁人就没依靠,没依靠就会有欺负,况且人家还是未婚过的青年,他不嫌弃咱,就算不错的了。

父亲等于入赘,当然我们兄弟都姓奚,婚姻性质没变,只是他住进了母亲家而已。母亲开店有个狭小的店面房,还有就是从徐家继承来的一个侧厢房。土改后,徐家大宅院被拆分了,三四进院子里,住进了不少户外来人家,我们进自己家前后都要穿过别人家客厅。公私合营之后,母亲的小店并入焦溪乡合作社,她成为社员,就是集体所有制职员。父亲因为会计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盘,分别做过茧行、肥管所和猪行会计,但都是临时工,熟人看见他,都喊“奚会计”,一直喊到文革过后。

我读书的时候,正是家道最不幸之际,三年困难时期中我出生,听母亲说,居民户有定量供应,但不够吃,好在家中还有点存货,她曾几次拿了许多银元到黑市上去换点米的。我吃的奶粉,则都是她妹妹从北京寄来。解放初,齐齐哈尔一大纺织企业来此地招工,阿姨想去,家中都不同意,只有我母亲一直支持,偷偷走的时候,也是母亲暗中配合准备细软的,所以姐妹关系非常亲密,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后来阿姨找了姨夫在北京工作,调到北京去了,知道那时老家十分困难,姐姐又有 4 个孩子,阿姨就经常寄点副食品回来,还时有贴补。

1970 年,我 10 岁,全家下放到焦溪锁石农村,那里很穷,是焦溪的西北利亚。商业合作社要设立一个下伸店,母亲要带孩子,单位就同意父亲代替,这样,父亲就一直在下伸店工作,因为下放了,不拿工资,以工分取代,一年忙到头,也就 365 个工,一工相当于 5 毛钱,年终分配些大米菜油之类,而如果没有自留地摸摸,根本不够一家吃喝。

本来既然下放了,全家都要离开街镇,迁徙下去,生产队为了给安家,拟把原来的仓库腾出,母亲被领去一看,当时就吧嗒吧嗒掉眼泪,说这个地方是猪圈,咋可以住人。我记得仓库门前有两个野茅坑,很大很深,里面有不少青蛙,还有蛇在游,不加盖的。后来听父亲说,那里淹死了个酒鬼,那夜醉醺醺的掉下去了。母亲坚持留在街镇是对的。我们依旧在镇上读书,只在农忙时节去乡下帮忙劳动,我主要是去自留地帮父亲割麦子、收黄豆和芝麻,然后是撒猪灰种山芋。母亲在家除了料理我们吃喝拉撒洗,买了台脚踏头绳车,依靠帮人家加工头绳补贴家用,还做过蒲包,粘过纸袋,扎过鞋底,经常手上磨出血泡,变成老茧。

在我印象之中,父母感情不怎么好,以前时常吵架,甚至父亲还实施过家暴。两人脾气都不好,都爱较真。记得那一年,父亲从下伸店回来,不是先进自己家门,而是去了弟弟家,有人告诉母亲,他拿去了一袋山芋。回来之后两人便大吵大闹起来。母亲的意思是,送东西去那边可以,但必须先进自己的家,并跟自己通个气儿。而父亲则不是这样看,他认为这是母亲故意找茬,因为从来她们妯娌之间互不来往,一直存在着严重芥蒂。我从没见过母亲去找婶婶说话,她也从不迈进我们家一步,是个事实,但我始终不清楚宿怨是如何结成的。

大概 70 年代后期,我山东姑妈回来过一趟,这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趟回乡之旅。她戴着副眼镜,胸口别着金属的毛祖头像,乡音没改。总是教导我们,要紧跟共产党,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做一个对社会主义有用的接班人啥的……活像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格式。这个时候,听父亲说姑妈是济宁政协委员了,大表哥在济宁钢厂,大表姐在济南某医院,小表姐她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庭生活还好。而关于姑父,他们谁都不谈。我还是很迟才知道,姑父从重庆回来以后,隐姓埋名,在山东一乡村做了个教师,肃反第一波运动就被抓了,不明不白死在监狱。在父亲的检查书中我看到,他后来还读了重庆高级军官学校,军衔是上校,姑妈少校,好多年是在中美合作所工作的。他们利用自己职务关系,救过几批要枪毙的地下党。他们为人正派,手上没有一丝血案,所以感觉堂堂正正做新社会的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后来,说是有被救出的共党要员当上山东大官,通过了解得知他们回山东了,但等找到他们家时姑父早不在人世了,然后给出证明,姑妈得以平反,吃上一点官粮。姑妈大概是被整怕了,所以才对少年的我也喋喋不休大讲那些大道理。现在想来,觉得很不可思议。

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的很微妙,因为历史真能改变许多想法和亲情关系。虽说父亲跟姑姑最亲近,从小跟着他们出去当兵,一直受到照顾和庇佑,但是当他经历过被辞退公职、到处打临工、批斗、下放、上来以后仍然没有落实基本生计等,以他有限的文化和智慧,所看到的因果关系总是浅显,认为造成这一切之害就是姑妈引错了路。所以到了晚年,姐弟之间由于远隔千里,来往几乎是没有,偶尔有封信来去,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寒暄问候,很少表达真情实感,内心真实的想法。甚至,我姑妈 80 年代初故去时,我父亲都没赶去济宁参加丧葬,尽管他有严重支气管炎可以作为借口,可是在侄儿辈们心目中会有哪些想法,可以想象得见。我不敢肯定是否得报,他那年去世时侄儿辈们一个也没从山东来,应该是个应。

他还怨恨以前的银行,因为在 80 年代中后,到处落实政策的时候他也去跑过几趟,早已经物是人非,谁也管不了这个了,所以无果而返。总之,在他晚年,总在怨恨自己走错了路,不然的话可以享受离休待遇的了。后来我学习了关于命理学方面的知识,告诉他这就是命,别再抱怨了,而你相比那些半路死掉的,还算幸运的。

怨恨还不止是他有,远不止这些,我的同母异父的姐姐哥哥也怨恨他来着。当年他们都知青下放,姐姐依靠努力当上了民办教师,但据说要转正的当口,总是因为继父的历史污点被残酷刷下。她好容易熬到知青回城,被安排在一家县属印染企业当工人,要不是找了个退伍军人丈夫,便不会离开企业调去省城,因此认为婚姻改变了一点命运,但要是没有像这样的继父,肯定还要有更好的人生机会。哥哥青年时迫于生计早早学了泥瓦匠,也是因为继父问题难得一次进电厂的机会泡汤,后来找个农村女孩成家,生两个孩子,早期生活非常拮据, 90 年代幸亏妻子能干做起服装小生意,才逐渐脱贫,还在城里买了几处房子。

在怨恨目标这一点上,他们姐弟完全高度一致,所以后来偶尔回老家来看母亲,基本把继父当是空气。而父亲也很怨恨,他一直愤愤然说,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跟你母亲结婚时,他们才几岁,要不是自己出力帮助,难道自己能安好成长。简直是不孝不义的么!母亲健在的时候,心里很清楚这种家庭格局大家不可能一条心,他们也不可能对继父好,所以只是尽量压着各自的情绪,企图维持脆弱的家和。但母亲死了之后,那积怨就如火山爆发,谁都不顾面子了,记得刚办完丧事,姐弟俩就开始在桌上七嘴八舌“讨伐”父亲。大致是这些词:如果没有你,我们家会过得很好,娘也不会没有什么积蓄;当年你是怎么勾引我娘的,听说你一直给她写求爱信;你对这个家毫无贡献不说,还带来了太大的灾难,你简直就是灾星……气得父亲当时是恐怕死的心都有。

所以母亲不在以后,他们对继父始终只当空气,从不给买一个苹果,更不要说给点零花钱了。父亲前年故去,算是回来送终,但表情显得异常轻松愉快……

他们兄弟仨,最小的弟弟也老早出去了,在江阴剧团画布景,到 40 来岁才结婚生子,晚年定居无锡,因早年患过吸血虫病做过大手术,身体一直不算很好,早在 2 千年初就故去了。焦溪鹤山公墓,兄弟仨生不能一直住在一起,死则让墓葬毗陵,二叔去年也忽然走了,兄弟仨总算在鹤山公墓灵魂团聚。而家族本来是有家族墓地的,它坐落在江阴芦岐村的北山凹里,小时候我跟随父亲曾多次去清明祭扫,他告诉我哪个是奶奶的,哪个是爷爷的,哪个是大爷爷的……若干年后,据说当地为了开山造田,将许多过去传下来的家族墓地给铲了,哪儿变成了一块斜坡地,种上了经济林木。而不是我们这一支的奚家弄里,至今仍然保存着一个焦溪最大的私家宅院,奚寅进士厅也当然被列为文保单位重点保护了起来,城里文人有慕名而至的,看了以后感叹过去曾经的家族辉煌,其中认识的朋友还跟我说,你们奚家真的了不起啊!这对我来说,好比说你祖上很有钱一样,实在毫无现实意义,一丝一毫也没有的。

随着大户人家的灭失,再过 N 多年,家族这个名词还会有吗?恐怕只有在历史书上回味了。于是我想到一个词:文化断层。但又有什么东西,不是随着年代跨度深远而被沉降的呢 ?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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