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口述:我的迷惘青春

1989-06-04 作者: 女知青口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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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口述:我的迷惘青春

--亚雯(化名,昔日的插队知青)口述,沉钟记录并整理

你看这张当年镇上动员下乡插队学习班的合照,别的知青脸上都挂着笑,唯独我一个愁眉苦脸,满是忧郁还带一丝怨艾。那个时代很少拍照片的,镇干部也在场,我咋就没想想,这种神态也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态度问题哦。

我实在笑不出来。下乡插队当农民,一辈子就这样锁定,前途渺茫,我都忍不住想哭!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以前的豆蔻年华,就几乎没有给我一个笑的理由。初中毕业,像我这种家庭出身,别指望上高中,考也白考。因一个堂舅在邻县余杭当小学副校长的关系,去他那里当了一年村小代课教师,不久,四清工作队进驻,堂舅听到些闲话,有压力,就让我回家了。再之前,小学毕业不让上初中,我一个 13 岁小姑娘只身到安徽芜湖考取那里的卫校,正感到前所未有的读书的快乐,老家一纸公文寄来,指我家庭社会关系复杂,遂被卫校辞退。回来后读了半年农中,农中解散,再度失学。那段日子躲在家里都不敢见人,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最后,本镇初中的陈副校长富有同情心,接纳我插班,让我总算读完了初中。

初中毕业,我这个“知识青年”名至实归, 1966 6 月镇上动员下乡插队,我自然成了首批对象。道是自愿报名,我这种人,还敢说“不自愿” ?

我被安排在离镇 8 里路的星火大队。此地原称“八都”,合作化时改名“星火”。有“星火”必有“燎原”,德清县西部莫干山下当年就有“星火”“燎原”两个行政村,历次政治运动都先放两地“搞点”。凡“搞点”的地方,干部思想往往特别左。我刚插队不久,大队里就开始“横扫牛鬼蛇神”,那天召集“四类分子子女”开会,通知我参加,我有一种强烈的受辱感,就说:我是下乡知青,凭什么叫我参加 ? 大队干部见我嘴硬,就派了两名武装民兵来押我走,我哭着抗议也没用,那一刻,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不过,后来,我对于这类打击就变得有些麻木了。 1968 年清理阶级队伍,在邻社当小学教师的继父跳井自杀 ( 罪名是翻出他一张老照片,证明他当过“童子军队长” ) ,大队通知我去收尸,我胸中涌起一阵悲怆,强噙着眼泪,带着两个弟弟,默默去办完继父的后事,在人前没有吐露一句怨言。当时,同为小学教师的母亲也被关在本镇的“牛棚”,两个弟弟才十三四岁,随同我生活,我这个当姐姐的,从那时起就在弟弟面前树立了威信,家里的事,他们都听我的,甚至见了我有点“怕”。两个弟弟满 16 岁,先后都在星火大队插队落户,成了“知青”,其实,都才小学毕业。

刚下去那段时间,我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包括落住的那个小地名叫“吉水坞”的地主窝。

吉水坞原本是范姓地主的大宅院,土改时搬进了三户贫雇农,成了地主后代与贫雇农混居的场所。我去时早已面目俱非,仅存的几幢老屋也被白蚁蛀空。其实,这里的风景不错,一弯竹子绵密的小山,坐北朝南,好像一把太师椅;小山边流出一脉清冽冽的泉水,从人家屋边擦过,蜿蜒注入山前的平畴沃野;水是冬暖夏凉的,几户人家吃的洗的都靠这支水。从几处废弃的老屋基的水泥地面和青石柱础可以想见这个小山坞昔日的辉煌,据说从前这户财主人家的男主人是骑洋马进城的。往事烟销云散,其间不过经历了一场世事巨变,又发生过一次火灾。范氏家族的嫡传后裔只剩下一个叫“滑皮阿三”的中年男子--绰号“滑皮”,可见他身上多少存有祖上的聪明和狡诈。吃了个性的亏,经过一次次运动批斗,改不掉倔犟而嘴臭的脾气,印证了那个时代的一句俗语:阶级敌人“狗行千里,改不了吃屎”。所以下一次运动来了还得首先挨斗。

令我憋闷的是,安排给我的一个小房间,隔壁就住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地主婆,出于礼貌,我还得跟着阿三称那地主婆为“小阿娘” ( 吴语“阿娘”即奶奶的意思 ) 。小阿娘常年躺在一张破床上,不见天日,脸白得发青,两眼白内障,有时起来走路,靠双手东摸西撞,常常碰翻了凳子、脸盆和罈罈罐罐。夜间,时而听她撕着喉咙叫喊:“阿三!阿三唉阿三!快、快替我盛碗粥,我、我要饿死了!……”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憋闷,一度我宁可每晚去队里开会。可是,吉水坞离居民聚集的队部 ( 即仓库 ) 有二里路,路上要穿过一片小松林,松林里有坟堆,夜间走过,一闪一闪远近飘忽着点点绿荧荧的磷火,让人头皮发麻,心头直打鼓,脚跟像有东西缠着,却没法回头看,大气都不敢出……所以,没过多久又腻烦了开会。

可是,你还非得天天去开会不可。因为队长让我当了记工员--这份荣誉,对我却是非分之福。农民最讲实际,会计、记工员之类角色,他们只信知青外来户而不信土著。我内心很不情愿当记工员,一天补贴半个工分,天天陪着一步挪不开,简直就是绳索么。但推不掉,队长说这是对你的信任啊。我曾试图改革记工办法,每天出工时带着记工簿去,收工时就把人头记下,以为这样就不必每晚去队部守候了。可是新办法刚才施行就被众口一辞否定了,三五天对一次工分,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差错,可人家就是不放心,老是一个劲追问“你要是漏记了怎么办?漏记了谁能说得清?”社员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年月分粮分红都凭工分,所以对工分琢磨得很细,起初我听不明白,居然还有“一腿力”的工分--就是把一个劳动日分成四等分,每一等分就是“一腿力”,好比猪啊牛啊都是四条腿,还挺形象。“一腿力”或早走或晚来,有时本人不提醒就容易疏忽。所以,你不得不每晚去跟人家“对账”,万一少记了人家“一腿力”,让人家一夜睡不着觉,闲话就来了,会让你耳朵听起茧。

既然命里注定当农民,也就死了心。我努力去适应一名农村姑娘的角色,准备将来也像普通农村姑娘一样嫁人、烧饭、喂猪、生孩子。

当农民就得学农活。我刚来时不会插秧,正逢双夏包工,挑了几把秧走到田头,对人说:“我跟你们合种,好么?”人家总是吞吞吐吐:“我们人已满啦。”几个姑娘见我走近,只当没看见,故意大呼小叫:“快点呀,快点呀……”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还是妇女队长心善,勉强答应:“你自拔秧自种,种几行算几个工分去。”之后我发狠练习插秧,插得比谁都快,她们要和我合种,我也只当耳边风。

我体力弱,笨手活不行,巧手活决不输让别人。

你信不信,我还学会了纳鞋底。

纳鞋底算得上农村的一门艺术!纳鞋底之前先得剪出鞋样,纸鞋样须留着多次使用,所以又要用毛笋壳复制一份。毛笋脱下的老笋壳又韧又硬,剪成鞋样大小,一面绽了白布,另一面衬着鞋底,起着固定的作用;事先还有一道“垫鞋底”的工序:一层层布片,大的,小的,新的,旧的,横的,斜的,重重叠叠,复压均匀,用线绽合即成。也有用浆糊整块粘合的,晒干后特别坚硬,穿针时得用钻头;用线绽合,牢固度稍差,但纳起来省力。鞋底周边剪得比鞋样略宽,衬上笋壳鞋样,就可以随时带身上做工了,动作快的一只鞋底三两日就可完成。妇女们多是下雨天在家垫好鞋底备好样,晴天出工就用拴腰布包着带去,等到休息就上了正场。大凡是农闲季节,生产队做活磨洋工,一休息就是老半天,可以纳好几圈鞋底。哪个妇女要是这时不干私活,眼睁睁看着别人纳鞋底,就有一种吃亏了的感觉。生产队的妇女心比男人高,看着别人多赚了工分、多干了私活,心里就藏着种种不自在。我纳鞋底,一来考虑两个弟弟长大了,一双鞋没穿几天就露出了脚趾,需要替他们多备几双,二来乡下女人把纳鞋底视为手巧的表现,我也有一种虚荣心,对手巧总是格外在意。同样一双鞋底,从不同的女人手中出来是大不一样的,有的针脚又粗又乱,有的则又细又匀。我虽不是道地的农村姑娘,但纳鞋底的水平达到中上,为此还赢得了几位手艺上手的大婶称赞。

命运把我打入了零册,我都几乎闭着眼认了。那一段少女生涯恰如纳鞋底,就在那个狭隘的圈子里,一针一线,周而复始,眼见得鞋底上的针脚一圈又一圈,到头来把自己绽得死死,再看不到有一线熹微的出路。那些年,我不知纳出了多少双鞋底,而乡间小路又磨破了这些鞋底。我在想,再有若干双鞋底,人生的路也将走到尽头。一个女人的一生,不过就是几双鞋底。

待到两个弟弟长成男丁,我们拣了块向阳场地造起三间平房,从吉水坞搬了出来,俨然是一农家独立门户了。这以后的境况好了许多,平白无故没人敢欺负我们了。那年头,农村除了讲阶级斗争,也认门户人头势力。

在当了整整十年农民之后,终于有一天,我放下了最后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离开了星火大队,随后便跳出了农村。好比蚕蛹咬破了茧壳,飞出来已不复旧时面目。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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