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吉辉:青岛一中随想

1989-06-04 作者: 孙吉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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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一中随想

--作者:孙吉辉

我看过青岛一中75周年校庆的校友回忆录,许多篇章恭读数遍,加深了对母校的全面了解,获益匪浅。但是其中多数文章为六十年代以前的校友所写,写的也多是五十年代以前的事情。1960年以后者篇幅虽然并非屈指可数,但是所占比例甚少。对我们六十年代前后的校友来说,这是一个遗憾。

不久前和张君一主任闲谈,说到2004年是青岛一中80年校庆,学校要继续编写校友回忆录。我随意说也有些可以写出来的想法,张主任当即交代在场的崔洪生老师向我约稿。崔是我中学六年的同班同学,现在在青岛一中当老师。

2004年,是我和多数同级同学步入耳顺之年。在青岛一中读书的时候,应该算是我们这一代人生早春的风景,现在已经是人生的另一头风景--晚秋,按说遇事应该心静如水,波澜不惊了。但是不然。当时之所以没有极力推辞约稿,确实是因为有些情景经常在记忆里涌动,回味。80年校庆,引发了我想真心写点东西的冲动。

每一代人都有其特有的经历,1960年前后是青岛一中历史上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们的经历,不同于我们的师兄师姐,也不同于我们的师弟师妹。把我们的经历实事求是地记录下来,是我们责无旁贷的责任。把我们经过理性思考的感受,用我们的语言表达出来,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义务。

真正提起笔来,却又不免踌躇再三,诚可谓“一言之成,数日踟躇”,有点骑虎难下。令我举棋不定的是:写什么,怎么写?

我担心:回忆失真。当时没有为了写回忆做准备,没有可以参照的资料。而且对一些事情当时了解的就不全面,或者因为记忆把当初的复杂变成了简单,简单却变得复杂。

还担心:真实的回忆不会都是歌舞升平。人们都盼望有个好兆头,当大家欢欢喜喜准备欢度良宵的时候,我不该对大家说不开心的事。过节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听伤感的歌?

更担心:因为人们不仅左右不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往往看不清当时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虽然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其实人们在创造的时候,并不知道,也控制不了自己究竟在创造什么样的历史。

不过答应了的事情,尤其是答应了张主任的事情,是不能食言的。我决定如实地记载我的一些经历,感受,所为,所想。谈谈我自己,谈谈我的老师,谈谈我的校友。

谈谈我自己

从75周年校庆回忆录中我了解到,青岛一中的校训是:为生存与发展奠基。上学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说法。就从这里谈起吧。

从1957年到1963年,我在青岛一中的初中和高中共度过了六年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人生的启蒙时代,是十五、六岁前后的一段花季,是人生中的早春时光。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早年的经历、嗜好、生活习惯、思想意识往往随风入潜,影响终生,在成长的年轮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我们在平凡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地学习文化知识,学习着做人的原则,做事的本领。

在中学时代,我不算是一个出色的学生,学习成绩中流而已;虽然能够参加多数活动,随大流而已;既没有给学校增光的壮举,也没有给学校抹黑的劣行。现在同学聚会时,说到当时班级的许多活动,不少我不知道,或者虽然知道但是没有参加。说明我并不是一个学校活动的积极分子,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1957年到1963年,也是共和国历史上短暂而不平常的六年,共和国和它的子民都历经磨难,仅仅是在历史上有记载的运动,就有反右派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还有天灾人祸造成的大饥荒。这是一个反差十分巨大的年代,有光明也有阴影的年代,是发生过异常荒唐的历史的年代。

学校也不能置身度外。我们参加过许多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活动:大跃进中拉过地排车,从四方北岭往一中拉钢管;在校办的钢管厂里学会了烧电焊;夜里从火柴厂往港口搬运货物;大炼钢铁中砸矿石;下乡参加秋收秋种;寒风中学会了纺粗细不等的麻绳;在操场上种过菜;吃不饱挨饿的时候,在教室的窗台上用绿荧荧的玻璃罐头瓶养殖过充满了希望的小球藻;参加过全民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还到军营里进行义演,为某项活动募捐;等等。

这些大多数是苦涩多于快乐的活动,也有些弄虚做假的游戏。学子们时而自豪、狂热,旋即陷入迷茫、无奈,但是态度却多是虔诚的。一个本来应该让我们逐渐了解的社会,早早地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过早地承受了一些我们力所不及的社会责任。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正常的教学秩序不可避免地受到干扰,但是种种冲击和干扰没有使我们完全失去方向,我们完成了从学校到社会,或者进一步深造的过渡。为我们以后在社会中经受摔打,应付复杂多变的风风雨雨,增强了抵抗力。这段阅历已经变成了我们宝贵的财富。我们顽强的生存和坚强的发展,证明了青岛一中的成功。

纵然当时比较痛苦,现在同学们回忆起来,仍然能够使我们的嘴角浮现出会心的淡淡的笑。

现在我们那一代,基本上一生大局已定。我们可以很坦然的向母校汇报:无愧于母校的教诲,我们在社会上尽力了,做人和做事的成绩是合格的,为生存与发展奠基是成功的。

使我终身受益的两样爱好,它们的形成和巩固与青岛一中有直接关系。

一是读书。

最初喜欢读书并非起始于青岛一中,但是青岛一中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令我景仰。甚至一度有过报考图书馆系的念头。有时是为了解闷、看热闹,甚至是为了了解秘闻、追求时尚而接触一本书,后来促使我锲而不舍地读书的,则是老师知识的渊博和自己的无知。

在学校里我曾经主动利用课余时间,帮助图书馆的陈老师整理报纸,千方百计地博得图书馆老师的青睐,以获准在图书馆里自由浏览的资格。在图书馆林立的书架中徜徉,那特有的书香气味令人陶醉。我至今好像还能体会到,那种使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当时同学中读书的风气很浓,同学之间也到处搜刮各种书籍,交换阅读。能够公开阅读的四大名著早就翻阅过了,不能公开阅读的《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也都是我们涉猎的目标,轰动一时的《林海雪原》、《烈火金刚》,大家先读为快,苏联的侦探小说吸引过我们,教育家马卡连柯的《教育诗》也让我们入迷。我还记得长长的一串书目,在书架上一长排的书脊中可以看到它们和作者的名字。但是因为不是出版繁荣,阅读昌盛的时代,不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那时的书籍总归是有限的。我们基本上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我甚至回老家,从家传的藏书中寻找可以读懂的书,其中包括曾祖父的手抄本。过去的课本也曾经被拿来充饥。

因为当时书籍的来源相对拮据,所以我读书没有计划,我的阅读可能是良莠不分的。尽管歌德说过:“读一本好书,就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我还是信奉“开卷有益”,无论国内与国外,古代与现代,精品与糟粕。有不少书,初次读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得其中三昧。但是不管能不能读懂、理解,“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同时,我读书比较盲目,随大溜,大家说什么书好,就千方百计去找了来读,虽然读了以后不一定跟着说好。这显然不是一种良好的读书习惯。但是人要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上生存,不可能只接触风花雪月,从阅读中了解一些丑恶的现象,起码有利于免疫力的形成。

现在想来,大部分纸上的文字被阅读的同时随即就被遗忘,很多的描述,很多的细节,实际上已经想不起来了,能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的只是少数。

但是我确实曾经深深地被这些书籍影响过。读书有时会歪打正着,阅读时能得到许多意外的人生体验、社会观察。读书也锻炼并提高了我的自学能力。

在喜欢读书的年龄,没有功利的目的,有书可读,有人同读,有时间读,应该算是人生的一大乐事。看到后来的年代,尤其到了文革极端时期,不仅无书可读,而且把亿万人形形色色的价值观统一到了几个红色标准上,丰富多彩的生活被视为离经叛道,中华民族朝气蓬勃的创造性被冰冻为万众一心的盲目追随……在为后来人感到悲哀的同时,我庆幸自己曾经有过的自由。

在我的同学中,喜欢读书,而且懂得读书者,大有人在。因为青岛一中的氛围,让人容易养成这样的习惯。

如今,我学会了另一种读书方式:“读网”,在网络中获得更多的信息和知识。我为网络信息化时代到来所带来的巨大变革而惊叹,为网络的无所不知而惊叹,为网络的查询方便而惊叹。我欣慰自己没有落伍。我相信,我会在保持我读书的爱好的同时,形成并保持读网的爱好。

另外一个爱好是音乐。

青岛一中的文艺活动很丰富,也有许多文艺社团,如管弦乐队,民乐队,话剧团等。我没有那方面的才分,所以也没能加入那些团体。

但是我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合唱。我们班曾经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合唱比赛,我担任指挥。在大学里和工作以后,仍然有时候客串合唱指挥,其实对于指挥的真谛,我还真是一窍不通,指挥时的动作也多是有节奏的条件反射而已。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合唱的真情投入,不影响我从音乐中汲取营养,获得乐趣。

这与在初中参加学校的合唱比赛担任指挥,得到了赫葆真老师在全校大会上的表扬有很大关系。

我还喜欢听各种音乐。不管是中国的,西洋的,不管是奏鸣曲、变奏曲还是回旋曲,只要旋律优美,能够给身心带来愉悦和陶醉,我都乐于接受。与读书一样,音乐的内涵同样丰姿多彩,跌宕起伏。

学校的音乐课,老师除了给我们讲解乐理,还告诉我们,欣赏音乐不仅是一种高雅的休闲,而且还是一个人修养、素质的某种表现,音乐可以陶冶人的情操。靠这些初步的音乐知识和对音乐的初步认识,在以后的生活中,那些跳动的音符一直是我的忠实伴侣。即便是在全国仅有八个样板戏的文革期间,也没能我和我们阻挡住对于音乐的渴望。我们曾经在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里,借口提高业务水平,瞒哄过了工宣队的师傅,演奏和欣赏被禁止的音乐。那是令人灵魂震颤而兴奋的体验。

至今,我已经逐渐能够体会到音乐的魅力:通过它细腻处的如泣如诉,深情时的感人肺腑,激昂时的排山倒海,粗犷处的雷霆万钧,在心中涌出激情,产生欣愉、悲哀或忧愁。我似乎已经从知觉的欣赏,开始步入情感的欣赏。我将努力达到理智的欣赏。

参加工作之后,从事医务工作,人命关天,压力重大,工作繁忙,学习任务繁重,但是对于读书和音乐这两种爱好,依然乐此不疲。爱好丰富了我的生活,使我能够热爱生活,享受生活,宣泄压力,抚平生活中的创伤。

网络,对于我的音乐爱好,同样有着极大的帮助。几乎是唾手可得的音乐史料、背景、评论、分析,扶助着我在音乐的小径上蹒跚前行,向着那既定的目标:用情感来体验音乐,前进。

我很赞成孙犁先生在《铁木前传》中所写: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就象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但是在你那鼓涨的白帆上,就没有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有关你的回忆,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

诚哉斯言!我们的中学时代,也是“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

谈谈我的老师

陶行知先生说过:“好的先生不是教书,不是教学生,乃是教学生学。”

我的老师,就是陶先生所说的好的先生。他们重视学生知识的积累,更重视学生能力的培养。在授业解惑中,教你学习的方法,处世的原则。

我想说说我记得的几位老师的小故事,证明我言之有据。

20年后的忏悔

这件事情要从我与张君一主任的一段“交情”谈起。

在青岛一中的五、六十年代的学生心目中,张君一主任具有一种特殊的威严。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学里,一个普通的学生很少有机会直接与教导主任打交道,被教导主任叫到他的房间,享受教导主任个别谈话这种待遇,而且是批评而不是表扬者,更是凤毛麟角。

张君一主任就曾经在他的房间里单独“接见”过我。当时我上初一,刚刚入校不久。我是因为在教室里当面顶撞班主任老师,并且拒不认错,把新参加工作的女老师气得哭鼻子而惊动张主任的。

按照常理,学校给我一个纪律处分实属“罪有应得”,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且轻而易举。不过,说心里话,虽然我不是个让老师省心的学生,有点耍小聪明,但是顽而不劣,本质上还属于孺子可教。事情发生以后,我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发虚,虽然希望得到宽容,但是咎由自取,只好硬着头皮作了最坏的准备,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出乎意料,最终的结果是我得到了宽容,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内部处理”了。整个过程是相当理性的,没有我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暴风骤雨,多的是循循善诱,入情入理的讲解。我却受到了比纪律处分更深刻的让我终身难忘的教育。现在看来老师可能采取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谋”。但是我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后来,我甚至一度担任过班长的职务。

20年后,我早就参加工作了,并且已经娶妻生子。有一次借去上海出差的机会,挈妻将子,向当年的班主任苗秀珍老师(已经调动到上海工作)当面负荆请罪,完成了我的一个夙愿,得到了自己良心的宽容。

现在我自认为是苗秀珍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我敢断言,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在以后她多次回青岛,我都是当然的接待者之一。

我能够有今天,与当时的处理方式有很大关系:没有把我一棍子打死。所以,现在社会上多了一个对待社会和他人负责任的人,而不是一个敌视他人或者自暴自弃的人。

有一个闷葫芦我一直没有打开:张君一主任是否把我当成他在教育工作中的一个案例来分析处理?他是怎么分析的?为什么对我那么宽容?我多次想当面问问他,至今未能开口。

在回忆录已经发表以后,张主任在与我的一次电话里主动问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处理的原因吗?我当然求之不得地连声诺诺。他接着说:我的经验告诉我,你还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人。

曲老师的两件轶事

曲万田老师的数学功底,有口皆碑。他讲课时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声声入耳,同学们舍不得分散精力,课堂纪律井然。他也经常出些练习题,乍一看刁钻古怪,分析起来,入情入理,一步一步,柳暗花明,得出结论时,恍然大悟。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只是因为所从事专业的原因,数学课的具体内容我大半记不清了。

有两个看起来好像与数学教学无关的小故事,却一直记忆犹新。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课堂上。

有一次他说:任何事情都有“必要”和“可能”两个方面,譬如,有的同学说:老师你在讲台上翻个跟头吧。这么做,并不是不“可能”,但是没有“必要”,所以我就不翻了。

记得曲老师讲完以后,当时课堂里同学们轰堂大笑,笑得很开心,觉得老师在讲台上翻个跟头的说法叫人忍俊不禁,如果真正翻个跟头岂不更是可乐。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对一些事情往往都要有意识地掂量一下:有没有“必要”,是不是“可能”。逐渐,不那么有明显地“斤斤计较”了,其实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曲老师的字。曲老师的字,写得很工整,手书字迹非常漂亮,同学们没有不佩服的。即便是板书,黑板上也是利利索索,很是整齐。让我这个自诩为爱好书法,却写了一笔臭字的人赞叹羡慕不已。有一次他却就此发表了不以为然的看法:大家都觉得我的字写得比较工整,横平竖直,其实如果写在纸上,拿起来反过来再从反面看,就未必是那么横平竖直。一件事情从正面和反面两方面看,结果有可能出乎意料。

我们迫不及待地在纸上试验,果然如此。

两件事情说明的是一个道理:如何全面分析和处理问题。小故事隐含着大道理,叫人难以忘怀。后来我学习过哲学、政治经济学等,接触过成套的深奥理论,有些说得天花乱坠,令人眼花缭乱,总觉得不如曲老师的小故事,把道理讲得那么清楚明白。

我的老师许多都象曲老师一样,深知授之以渔必先赋之以趣,看似漫不经意,实则举重若轻。让你触类旁通。

一个物理公式和一块粉笔头

因为三年生活困难,教学工作受到了影响,学习成绩普遍不扎实。但是不少人却盲目乐观,自视甚高,心情浮躁,得过且过。我也忝列其中。面临毕业,面临高考,老师们很着急。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在一节物理课上,于晋玉老师在课桌中间的走道上,手里拿着一块粉笔头,不停地轻轻地向上抛去,然后又接住,同时提问同学们:谁知道这是什么现象?可以用什么公式描述?连续有几个同学被提问后,没有回答正确,站在那里。于晋玉老师把粉笔头一次次地抛上去又接住,抛上去的高度越来越高,一个又一个的同学站了起来。还好,终于有一个同学正确的回答中止了这次提问。幸好没有提问到我,我问自己,也是不会。

这次提问不啻当头一棒,对我们影响极大,让我及同学们猛醒。又如醍醐灌顶,让我正视自己的水平。后来我们花大气力认真复习,并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大学。

于老师要求我们回答的有关问题是:关于自由落体,它的相关公式是:h=(1/2)gt2。学习过物理的人都知道,自由落体在力学中的位置,相当于数学中的1+1=2。

我现在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及时警醒,没有考上大学,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

至今,每当我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时,或者每当面对应该尽力完成的事情,却浅尝辄止时,我就常常想起于老师的这个难忘的粉笔头。

他们也是社会的脊梁

准备高考复习时,是1962年底,复习用的练习题目,除了老师提供的以外,有一部分是同学自己通过多种渠道,从别的学校得到的。因为不是印刷的复习资料,就要先抄写题目本身,然后再解答。当时只要把这些作业交上去,如同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同样会得到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批改。这些题目,老师以前也未必亲自解答过。老师也象学生一样,在字迹模糊的纸张上,先解答再批改着自己未必见过的练习题。付出的是成倍的劳动。

那时国民经济状态已经有所好转,但是物资仍然匮乏,学习用纸也十分紧张,一些黑黢黢的包装用纸也被裁开,装订起来用来做练习。使用这些练习本,时间长了,眼睛就感到很疲劳。年轻人视力好一些尚且如此,上了年纪的老师,肯定就更加不适应,更加吃力。

没有任何上级领导对老师们提出要求,没有奖金,没有奖励,没有家长赠送礼品,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完全是自觉自愿的行为。忍受着食品不足带来的饥饿,在完成自己日常繁重的工作之后,做着应该做的工作,和自己能够做的工作。没有感到是分外的工作,而且没有怨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老师们觉得天经地义,学生们感到心安理得。

还不仅仅是这些。

在这些老师中,有的当时被打成右派。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都应该有切身的体验,对大多数人来说,恐怕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而是不堪回首。他们额外背负着不实之词的诬陷,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当时看到和想到他们,多是同情。现在回想起他们所遭受的,和他们所付出的,仍然让人心里酸疼,更多的是为他们不平。他们是中国人里面一些被冤枉的明白人。

迄今,每当想起他们,我就想到几个大写的词汇:人格,执着,尊严,使命,责任。每当想起他们,我总是联想到黄河的船夫,长江的纤夫,泰山的挑夫。每当想起他们,就感受到他们在逆境中坚持,不屈中追求和默默抗争的勇气。那不仅是对当时的对抗,而是对生命对生存和生活的反思和认可。他们忍辱负重,身处逆境,逆来顺受,逆境中生存,默默无闻地坚守着教书育人的底线。生存境遇的卑微之中,彰显出精神追求的崇高。

当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多年以后才品尝出生活还有这么一种味道,才清楚其中的原委。良心债,要欠他们一辈子。感谢他们学业上的教诲,还有如何做人的潜移默化的榜样。

凑巧,复习过的题目中的一些题型,有的后来在高考在出现过。当时只是侥幸增加了高考分数,其实他们给我们的人格榜样,才是我们受用终身的财富啊。

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

谈谈我的校友

校友不一定都是同龄人。

在我们上中学以前,上中学不是按照地区划分,更不是电脑排位,要参加全市的统考。从我的父辈开始,我们家的男孩子把在青岛一中上学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考不上一中,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所以在我的亲友中,不少是青岛一中的学生。我的四叔孙纯德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我的哥哥孙光辉是59年级的高中生,我1957年进入初中,1960年进入高中,我的外甥刘松涛1989年从青岛一中以比较优秀的成绩参加高考。我的妻子张继琴,因为也是青岛一中的校友,我们谈恋爱时都多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和感受。青岛一中起码教育影响了我们家三代人。

我的四叔是我父亲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当年离开老家,跟随我父亲在青岛生活,就读于青岛一中。因为不满意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在学校里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当时叫读书会。那时读的进步书籍有: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等。--到了文革期间,这些把他吸引到革命道路上的书籍,全部都被当成了大毒草。

解放时恰逢他高中毕业,当时继续上大学是比较容易的事情,因为当时的大学完全公费。但是他坚决地拒绝了上大学的安排,毅然参加革命:进入了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不久即随军南下。

我曾经看到他保存的年轻时的一些照片,拍照的时间是在青岛一中读书前后。有当时庆祝青岛解放群众化装游行的照片,他化装成一个头戴斗笠的农民在扭秧歌;有他在革命大学露天席地而坐听大课的照片;也有他身穿臃肿的棉军装与身穿长袍马褂的哥哥的合影。那些照片,证明了他绝非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在文革中,我从他那里把那些照片取回,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下来。后来,青岛一中征集校史的有关资料,我把照片交给张君一主任,他从中挑选了一部分,放大复制后放入校史室,将原来的照片还给我,嘱咐我好好保存。

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满腔热血参加革命不到十年,就被打成右派。以后的事情就可以很简单地叙述了:开除公职,劳动改造,跌进社会的最底层,成为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对象,历经家庭及社会上的种种坎坷。直到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平反,重新参加革命工作,恢复了他的离休干部的身份。

在他落难和平反以后,我几次很认真地和我的四叔讨论过他的经历。他讲解放前国民党的腐败,讲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斗争,讲他们所向往的民主、博爱,平等、自由,讲临近解放时参加护校,讲参加革命的动机和经过,讲因为什么被打成右派,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讲成为右派之后的不幸遭遇。他曾经生活在没有自己的时代,他的思想、情感、意志甚至灵魂都装在别人的口袋里,人性受到了空前的挤压和扭曲。值得宽慰的是,青岛一中给他的印象仍然是美好的。他对他中学时代的老师和同学,当时的生活记忆犹新,津津乐道。

在青岛一中75周年校庆的校友回忆录中,他的同学的回忆文章中提到过他的名字。

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十几年的学生生涯,同窗校友应该有数百位了。一个学生,除了家人以外,接触最多的就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了。

对不同时代的回忆,有不同的味道。小学时代,少不更事,天真无邪,除了混混沌沌的轻松和快乐,其它印象比较淡漠了,回忆起来的也多是弹玻璃球,滚铁环,无伤大雅且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等;大学时代,人趋向成熟,便少了些清澈和纯真,更因为文革,多了许多不应该出现在同学之间的纠葛,同学再见虽然很亲切,社会的印痕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只有中学,同学们在一起,少有偏见,少有世俗的影响和压力,多的只是丝毫不掩饰的友情。那段纯洁的友谊,是自然而清澈的。

青岛一中多的是踏实肯干的学生,绝少纨袴子弟,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看重的是真才实学,单纯以所谓的家庭条件优越而自傲的人,并不被认同,基本上没有市场,许多家境贫寒的学生,同样成为学生中的佼佼者。青岛一中的学生走向社会后,有的成为声名显赫的社会名流,学术大师,影视明星,商界大腕,政界要人,他们也做出了骄人的成就,而更多的同学并非出人头地,在各自的专业和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工作。他们没有碌碌无为,是社会的脊梁。

青岛一中是校友们心中的圣地,毕业后,学校仍然牵动着我们的心。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文革浩劫,百业凋零,青岛一中不能幸免。在文革以前的时代,应该算是青岛一中的一段黄金年代。六十年代前后的青岛一中,有着良好的校风和学风。在环境、师资、生源诸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在社会上有不可忽视的能力和影响力,在人们心目中具有不容置疑的地位,赢得了包括竞争对手在内的认可与尊重。

80年的历史,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衰老。80年的历史,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是财富,是实力,是继续发展的强大动力。

我盼望,青岛一中,彰显80年历史凝聚而成的深厚的文化底蕴,不图虚名,求真务实,永不媚俗,继往开来,为生存与发展奠基,让校友们永远为你骄傲。

我幸运,能够认识那么多那么好的老师和同学。

我幸福,能够和他们一起度过值得珍惜的中学时代。

我骄傲,我曾经并且永远是青岛一中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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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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