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守让:风云激荡忆“老屋”

1989-06-04 作者: 孙守让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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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激荡忆“老屋”

--作者:孙守让

(一)

在长江和洪湖的夹缝中,有一个小土墩,墩上住着十多户人家。土墩是在明朝时,由江西迁来的姓孙的一支人丁的一代又一代子孙用肩膀担着一担担的泥土,慢慢垒筑起来的。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这支人丁已经在这个土墩上繁衍生息了近二十代吧。

1945年的秋天,正是抗日战争的烽烟刚刚散去的时候,一个叫孙必璋的五十多岁老人和他的妻子单氏,经过数月的劳累,终于把这座房子修起来了。为了修建这座房子,老人请了不少瓦工、木工,只要是没下雨,都得做,一块砖一块砖往上砌,一根木料接着一根木料做成了柱子、楼枋、椽子和大小门窗。他们自己也把所有的体力和精力都耗费在做屋这件天大的事情上,真可谓宵衣旰食!修建这座住房,究竟花费多少银元,我还不知道一个确切的数目,也没有什么留传的资料足资说明。

这座房子是三间三丈八高的大瓦屋,四周,三六九的青砖,屋顶,杉木檩子、杉木椽子、新买的刚烧制的“燕子瓦”。屋脊用白色的石灰粉刷过,两头微微上翘,像一条白色的卧龙。正屋前边有四个屋垛高高翘起,也用白石灰粉刷过,昂首青天。大门上方是雕花的门楣,下边的门槛,大门两边的坐凳,都是用青石做成的,非常厚实而光滑。大门是厚厚的杉木做成的,门上的两个小铜鼓非常厚实,铜鼓上面的铜圈敲打铜鼓,声音非常清脆悦耳,其作用可能相当于我们当今的门铃吧。

再说里边。支撑屋梁的是一根粗壮杉木柱子构成的屋架,屋架一共有四列,每列有九柱直接接地,还有两根没有接地的柱子支撑在楼枋之上,号称九柱十一檩。每根柱子之间用杉木做成的“鼓皮”连接,一直到屋尖。两边卧室的上边是木楼,楼板严丝密缝,连灰尘也不会落下来。在第二层的木楼之上,其实还可以搭成一层小楼,可能是因为这层楼太接近屋脊,所以只是安放了四五根楼檩子,没有铺设木板。

堂屋有三十多个平方米,摆六桌酒席,中间还有很宽的通道。供祖宗牌子的“神龛”设在照壁之上,神龛下方外廊的小柱子都雕刻成麒麟、狮子状,上面有镂刻龙凤的“滴水”,里边便是供奉祖宗牌子的地方。在神龛的下边是两个并列的小抽屉,里边可以装一些祭祀用品。再下边就是堂屋的照壁,照壁的前边有一个兼有梯子作用的高凳——我们称之为“香凳”,顺着凳子上的木质台阶爬上去在神龛上焚香、插香,退下地来向祖宗作揖、跪拜都非常方便。

在房子的西边,还修建了伙屋、牛栏和猪圈。这些建筑究竟是什么样,余生也晚,无缘见到。不过从我母亲的叙述当中可以推断,也应该也是气势不凡的。我母亲告诉我说,当时家里生活用具都一应俱全,光是吃饭用的大方桌就有三张,装粮食的木匾箱也有好几个,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物件,当时富裕人家应有的,他们家里都有,甚至比他们还要多。

不过,那个时候,这座房子刚刚修起来,还不能叫“老屋”,因为它还是“新屋”。

孙必璋老人和他的妻子单氏都是非常勤劳和节俭的人,他们不做生意买卖,也不外出打工,当然,他们更不做土匪、强盗,只是一心一意在土地上刨食,刨金刨银刨生活的希望,同时也请长工,雇短工,终于积少成多,脱贫致富,成为富甲一方的小康之家。那个时候,他的家里有六口人,孙必璋老人两夫妻、母亲曾氏,他的儿子孙克杨、儿媳伍氏和一个小儿子,但是田地竟然已经有四十五亩(当时是一千平方米等于一亩)之多。在这个墩上,他占有的田地是最多的,他做的房子也是全墩上最气派的。

(二)

有田有地,房子宽敞明亮,生活富裕甜美,正当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度过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时候,这个家庭突然出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变故。首先是孙克杨的小儿子夭折了,具体是哪年哪月,我的母亲已经记不起来了。不久,孙克杨自己也病入膏肓,在1949年的九、十月份(阴历己丑年的七、八月)去世,殁年三十六岁。儿子和孙子的相继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给孙必璋老人精神上以沉重的打击,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于次年,也就是1950年3月25日(阴历庚寅年正月二十五日)一命归天,估计去世的时候,他年纪还没有满六十岁。老人家过世之前,就拟议过继一个孙子辈的人来继承这个家庭的香火。在孙必璋老人过世的前一天,我的父亲正式过继给这个家庭,做已经过世的孙克杨的继子。过继的第二天就以当家人的身份主持了孙必璋老人的葬事。

1950年11月25日(阴历庚寅年十月十六日)我的父母亲正式结婚。这一年,我的父亲十九岁,母亲十七岁。孙克杨的未亡人伍氏作为直接的长辈,主事办理了这次婚礼。当时我的外公家也是小康之家,住在附近的章家墩,我的母亲是外公的大姑娘,妆奁自然不会少,孙家虽然是遭遇了接连的不幸的打击,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为父母亲准备了很多家具,买了不少金银首饰。

我的父母亲结婚以后,这个家庭共有五口人,原来的那个家庭就只剩下三个不同辈分的女人--孙必璋老人的母亲曾氏、妻子单氏和儿媳伍氏,由于我的父母这一对年轻的夫妇的加入,为这个家庭增加不少活力。田地里的活有人做,庄稼有人管理,这座房屋足够他们和他们的下一代居住。我的父亲是读书人出身,能写会算,差可作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处于心理灰暗时期的两位老人和不满四十岁的婆婆伍氏觉得生活有一点亮色,毕竟这个家庭又有了新的希望。

(三)

1951年,这是翻天覆地变化的一年--新政权在我的家乡进行了“土改”。孙必璋老人的一家在土改中毫无悬念地被划为地主成分,虽然他老人家已经作古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母亲、妻子和媳妇都划成地主分子,他们一家不光田地房屋被没收,政治上也被划入另册;因为我的父亲来到这个家庭还不到两年的时间,按照当时的政策,还是比照我的亲祖父母家庭情况划为了贫农。但是由于这次婚礼是由地主家庭主持的,所以这些财产也应该是地主的,也应该充公,然后分给贫下中农。于是我的父母结婚的各种柜子、雕花床,各种首饰甚至是日常穿的衣服都被没收,分给了他人。新修的还没有住上几年的房子也划出一半给了一位姓马的贫农,他们住西边的半边房子,我们一家就住在东边的一半房子,共同使用同一个堂屋。四十五亩土地当然也分给了其他的农民,政府给他们留下了几亩地。

1952年3月我的大哥出生在这个老屋里,也就在这一年,又进行了土改复查,对于我们家庭来说,复查的结果便是,把一家老小赶出了这座老屋,东边的我家居住的一半房屋全部充公。西边的姓马的一家本不是我们本墩上的人,他到我们墩子上来实际上是投亲靠友--因为我的继奶奶伍氏是他家的姨妈。在社会安定之后,他们要搬出我们墩,于是就将土改分给他的东西搬走,住房西边的厨房、牛栏、猪圈等建筑他们全部拆走,包括砖瓦、檩条等,房屋中的柜子、桌椅、水缸等大量的生活用品都运到了他的老家。马家居住的西边的房子由贫农孙克珍居住,然后将孙克珍的小茅草房给我们一家住。

孙克珍老人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一座房子呢?我是在那座房子里出生和成长起来的,对那座房子的模样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座非常矮小的平房,屋顶面对前方呈人字形,大门就开在“人”字底下,屋脊到地面大概一丈七八高,两边的屋檐离地面大概一米四五的样子。房子分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堂屋,靠东边是厨房,所谓厨房,不是专门分开的,是堂屋东边挪出来的一部分。后边是卧室,我的继曾祖母(我出生的时候,继曾祖母的婆婆早就过世了,据我的母亲回忆,她老人家是1953年去世的;她的儿媳妇,应该是我的继奶奶也于1954年再嫁姓刘的),我的全家就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所谓卧室,无非是让你有一个地方睡觉而已。房子的后半部分盖的是“燕子瓦”,已经很旧的瓦,下雨的时候,外边下大雨,里边就下小雨,每当下雨的时候,父母亲就把家里所有的盆子拿出来接屋顶上渗漏下来的雨水。前半部分盖的是草,是洪湖里大量生长的一种草。每年下半年的时候,父亲都要到洪湖里割上一天的草,然后花一天的时间翻盖屋顶。

(四)

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我们全家住了接近二十年,我也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慢慢长大,也慢慢懂得了一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也许是我的曾祖母曾经跟我们私下说过,也有可能是外边的人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听到过,反正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墩上最壮观的那座房子是咱们家的。每次放学路过那座巍峨壮观的老屋的时候,我总是想多停留一会,多看看。有一次在饭桌上,我说了一句那座房子是我家的话,当时正在吃饭的父亲用筷子劈头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反复地警告式地跟我们弟兄说,再以后谁也不准说这样的混账话了。我的父亲不让我们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当时的政治形势非常险恶,如果稍不注意,我们的父母很可能就会成为政治斗争的靶子。

最近一次回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曾祖母经常私下里向母亲诉苦,她说我们家的那些大小物件,包括房子和田地都是自己勤扒苦做做来的,没有偷,没有抢,现在都让人家占去了,她想不通,心里非常痛;母亲只是安慰她,认命算了,心痛又有什么作用呢?曾祖母她老人家当时还留有一摞账单,账单上记载着哪个人还欠她的米,哪个人欠她的油,哪个人欠她的豆子,这些都是他的丈夫和儿子在世的时候记下来的,她总是把它揣在怀里,或者隐藏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我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向她陈述利害关系,从她的手里要了过来,然后私下里一把火将它烧掉了。在当时,这可是变天账啊,是阶级敌人贼心不死的铁证,弄得不好,恐怕还不是要批斗的问题,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当时的情形的确就是如此。

这座老屋空出的一间半房子主要是生产队使用。大跃进的时候,这里是生产队的食堂,从前咱们家做饭的地方搭起了很大的一个灶,灶上架起了高高的蒸笼,开始有米就蒸饭,后来没有米了,就蒸糠粑子,或者用大锅煮菱角藤。每天下工以后,全队的老老少少就在这个地方端“饭”回家吃。食堂解散以后,这里就成了生产队的仓库,夏天装黄豆,冬天装棉花。

每年的春节之后正是农闲时节,小队开始举行宗教祭祀活动,为的是驱除鬼魅,让全队的老老少少一年到头都平安无事。这种活动主要形式是“下菩萨”。这个时候,老屋就成了我们小队“下菩萨”的场所。下菩萨一般在晚上举行,一干人马围坐在堂屋里,下菩萨的主角,我们称之为“马脚师傅”就坐在人群之中,说说笑笑,无事一般。过了一段时间,他忽然不说也不笑了,努力地把自己和现实的世界隔开,让自己进入迷狂状态。然后要一碗水喝,喝着喝着,他猛地咬破瓷碗,然后从座位上蹦跳起来,口里发出“嘟嘟”声音,浑身抖得很厉害。旁边的两个人扶着他的两臂,其目的是不让他蹦的太高,或者由于失去控制而自伤或伤及旁边看热闹的人。闹腾一会儿之后,便拿着刀挥舞着,或上指天,或下指地,或挥刀转圈。然后就在他人的陪伴下,到我们队的每一个可能有鬼的地方察看,边走口中边发出“嘟嘟”的声音。直到要走的地方都走完了,要赶走的鬼都赶跑了,才回到老屋,那副迷狂的神态也才偃旗息鼓,老屋又重新归于平静。

1962年,有一个游走于乡下的小剧团在我们墩上演出了一段时间,他们就住在这座房子里,舞台设在老屋前的一个土坡上,土台子是舞台,土台子下边的一块平地便是剧场了。大人们都站着看戏,我当时是五六岁的小孩,每当晚上看戏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便在大人们的中间穿来穿去,看到的都是那些看戏人的或粗或细的裤腿,或大或小的臀部。白天我们经常到房子里去看他们如何化装,如何穿戏服,卸装以后,如何唱歌呐喊,如何打情骂俏。也正是那一次,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中国的古典戏曲。不过,我那个时候对戏曲还是完全陌生的,不知道他们在戏台上哼哼哈哈鼓捣些什么。我现在记得一出戏的舞台上有一副棺材,几个男男女女在上面打和唱,这出戏可能是《大辟棺》吧。还有一出戏,一个女性角色帽子上的两根翎子很长,她在舞台上“走边”的时候,那翎子晃荡晃荡的,很是别致,这出戏应该是《穆桂英挂帅》吧。

1963年,武汉市一批知识青年下放到我们生产队,他们当时没有房子住,也就只好将就着住在这座老房子里。这座有点老派的房子在这个特定的环境当中似乎焕发出了青春,一群青春亮丽的武汉姑娘在老屋里生活,歌声、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让人感觉到青春和时尚的活力。她们现在也已经进入人生的晚景了,而他们对这一段生活应该是刻骨铭心的,不可能轻易忘怀。

而我们一家仍然在那个破落的房子里艰难地生活着,当时能够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或者说当时最崇高的理想就是能够把肚子填饱,哪里有闲钱准备去做房子呢?更何况我的弟弟妹妹们陆续出世,我们的家庭在生产队里已经成为“老超支”(在生产队里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到年底决算的时候还要拿钱到生产队买粮食吃,是为“超支户”;连年如此,是为“老超支”)。

1967年,我的曾祖母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个缺衣少食、缺医少药的年代,老年人,尤其是像她这样的阶级敌人,得了病,只能等死。到了秋天,不知什么原因,她老人家似乎变得越来越清醒,人也越来越精神了。有一天她郑重地跟我交代,哪个哪个地方是我们家的田,要我一定要记住,东边的那座房子是我们家的……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她老人家带着遗恨离开了人世。

(五)

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的老屋里成为生产队的文革指挥部,上学回家,我们经常疯到这座房子里去,跟着那些知识青年转。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好像可以不上工,专门在这儿抓革命,比如为我们书写胸章,书写和张贴有关的标语口号。

不几年,老屋里住着的下放知识青年陆续回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像一只只小鸟一样,飞回了自己的旧巢,最后就只有一个叫李国荣的还没有走,老屋这时候显得有些寂静了,落寞了。后来李姓知识青年以生病为由常驻武汉,直至最后也回到武汉,这座房子完全回归空寂。

1968年上半年孙克珍老人可能是积攒了一点钱,也有可能是看到我们一家住在他的那座破旧的茅草房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一天晚上悄悄地上我们家,跟我的父亲商量交换住房的问题。我的父亲当然是有难处的,因为当时阶级斗争讲得特别厉害,弄得不好,就会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受到批判和斗争。老人家反复说,这是涉及我们两家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他这么一说,我的父母亲似乎有些心动了。为了保险起见,我的父亲先向生产队的队长和贫协主任反映了情况,他们都表示说,没有什么问题。后来我父亲又专程带着酒和肉到姓马的那户人家去,请求他到时候如果有问题的话能够帮忙美言几句,姓马的也爽快地答应了。然后父亲又找到当时的大队的干部说明情况,还请了当时的支部书记孙克洪到家吃过饭,好酒好肉招待,他们也都表示事情就这么办,不要紧。一切疏通工作似乎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于是我们家于1969年1月,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我们当年曾经住过的老屋。

1970年1月31日 ,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该年的2月5日中共中央又发出的《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和《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迅即在城市和农村发动了被称之为“一打三反”的群众运动。中国的所有运动,都是要有革命对象的,冷不丁地,这次我的父亲算是撞上枪口了,成为了运动冲击的对象。在这次“一打三反”运动中,先是县委工作队进村入户,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家改变了土改结论,将那个时候分给贫农居住的房子又占回来,完全是反攻倒算的行为,是阶级斗争在新的形势下的新情况,属于反革命的破坏活动。当时的一些势利小人也落井下石,也说我们家的成分要重新确认,我的父亲就应该确认为地主成分。这年的夏天,我的父亲为这件事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班,一连几天都由我母亲送饭到大队部去,晚上才能够回家。他白天在学习班写了无数遍的交代材料,晚上回家又接着写,弄得焦头烂额,愁肠百结。我们全家也无可奈何,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弄得灰头土脸的。母亲有一次开群众大会回家,坐在椅子上,脸色很是难看,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说,县委工作队在大会上不点名地说了我们家反攻倒算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又受到一些人的奚落,因此心里很是沉重,唉声叹气。

(六)

1972年春节,上级号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其革命化的标志就是腊月三十的下午才能放假过年,初二的一大早就要上工,要狠抓革命,猛促生产。那么这一年的初二上工做什么事情呢?拆房子,拆我们家的那座老屋。头天晚上我就听父母私下说这一件事情,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清晨,拆房的人员就陆续来到了我家的门口,他们有的背着扁担、撮箕,有的手里拿着斧头、钉锤,有的扛着梯子,一溜儿来的,有说有笑。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房子的西边的一间房就哗啦啦地被拆除了,一会儿房上的瓦揭下来了,一会儿椽子撬下来了,一会儿三面的墙拆下来了,最后房顶上还剩下十多根袒露在阳光下的檩子。他们还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还没有把房子上的檩子撬走,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一家老小还住在东边的房子里,还有七八个人需要有栖身之处。

我们家就住在这样一个破房子里,西边的一间住房拆除后,没有遮风挡雨的砖墙,只有一列木架,上面有的地方有“鼓皮”,有的地方是空的,风吹得进,雨打得进。东边的一堵墙还是1954年大水之后垒砌起来的,大水的时候,砖墙倒塌,水退后重新垒墙的时候,邻居认为这座房子已经归公了,占这座房子一点便宜不会有人来追究他,于是就将我们墙上的砖砌到自己家的墙上,砖少了,东边这堵墙就封不到屋顶,只是砌到了那堵墙的一半高,上面的一半是空的,我们搬过来的时候不知是谁打了一堵草壁。拆掉西边的那一间房子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一旦起风,风声四起,屋外和屋里已经没有多少区别,屋外风声呼呼,屋里也呼呼风声;风和雨一起发作的时候,我们小孩们只好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有一次我建议父亲是不是用泥砖将东边的墙砌上,免得冬天难受。父亲接受了我的建议,利用休息时间做了一些泥巴砖,然后请了一天假,准备将东边的那堵墙砌上。但是砌了几层砖,下边的墙有些摇摇晃晃,可能是墙脚不稳,也有可能是墙体歪斜,父亲不敢再往上砌了,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再用稻草夹一堵草壁安装在砖墙上方,然后用绳索将它固定在屋架之上,权且得过且过吧。

拆了房子,并不等于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在政治上,我们一家还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虽然当时的基层政权还没有把我们一家当做阶级敌人看待,但是,这个家庭有政治问题还是一件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事情还没有完,斗争还将继续。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变成“老动向”后,他们的阶级斗争的弦并没有松,还是绷得紧紧的;我们一家的心也仍然是悬着的,说不定哪一天运动又来了,又有些好事之徒拿这件事说事,把我们一家重新推向祭坛。

(七)

1976年,毛去世,紧接着“四人帮”遭废黜,当时的政治形势似乎有一些松动。1977年下半年,我们全家商量,把这座老屋拆了算了,公家的东西让公家拿走,自己只得土改时应该得到的东西。于是在九月份,我们将房子拆掉了,当时的大队专门派了一干人马人来将拆下来后的值钱、用得着的东西或肩扛,或用板车拉,统统运走了,这些东西包括上好的檩子、柱子、椽子、砖瓦,一副杉木做成的厚实的大门等。他们拉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的内心里似乎没有什么喜或悲,只是想尽快把属于自己的房子赶快修起来。他们运走后剩下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就算是公家“恩赐”给我们的了,大概有十多根檩子,若干块椽皮,一些砖瓦,几块门,还有他们不愿去深挖的墙脚砖。说实在话,我们对于他们给不给什么东西,给多还是给少,并不在乎,关键是想早一点解脱,希望和这一件纠结和压抑我们近十年的被他们反复嚼舌根嚼烂了的事情放开喉咙说一声:永别了!

我们家在头年冬天的时候就做了一些土砖,在拆屋之前早就将这些土砖运到了家门口。只等公家把东西运走,我们就开始修建自己的住房。大概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房子修好了,房前屋后的台基也用土填高了,我们一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房子。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新房子的基本格局和原来的老房子差不多,屋的深度比老屋要浅一点,大概有两丈七八高的样子,只修了两间,还有一间的地基空着,打算等以后有钱了再修。西边的那一堵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可以抵挡从西南方向来的风雨;前边的一堵墙是用新买的红砖砌成;房子中间和东边那两堵隔墙用青砖打基,上面的都是泥巴砖,照壁和廊前的墙也是如此。站在在堂屋里一转,四面都是土墙。不过堂屋里用石灰粉刷后,寒碜的景象稍有改观。屋顶上都盖瓦,后边盖的是老屋留下来的“燕子瓦”,前边盖的是新买来的红色机瓦。虽然是一座如此简陋的土坯房,但是全家住在里面心里踏实,我想,大概不会再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了吧。我们一家人算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我们告别了那一场噩梦--对外来说是政治的噩梦,对自身来说是心灵的噩梦——重新获得了做人的勇气!

1977年修建的那座“新屋”离现在也已经三十多年了,也已经变成了“老屋”。在一座座新建的小洋楼的旁边,它是那样落寞,形容枯槁。房顶上积聚了许多杂草和尘土,母亲栽种的丝瓜藤爬上了房顶,房前的红砖墙和屋顶上的红瓦早就失去了亮丽的颜色,显得颇有些灰暗、破败。墙上的砖缝越来越大,砌在墙缝里的泥巴慢慢地被风雨裹挟着,不知流落到何方。经历了三十多年风风雨雨的“新屋”变成了 “老屋”,就像我的父母一样,喘着粗气,颤巍巍的,在风雨飘摇中似乎随时都可以倒塌。

最近几年父母亲还住在里面,他们觉得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早就离开这座房舍,另立新家了,他们先是做平房,后来也勉勉强强做起了楼房;他们的下一辈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下一辈,分散在四面八方。房子老了,父母亲也老了,去年6月21日,父亲匆匆地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以后,孤独的母亲就住进了弟弟的楼房。老屋现在成了空房子,里面堆放着农具和一些杂物。兄弟们已经很少走进这座老屋了,他们的下一辈走过老屋,可能连望一眼的闲情逸致都没有,只是母亲似乎还舍不得它,经常打开门和窗,让老房子透透气,把阳光引进潮湿和黯淡的房间……

(作者为湖北省监利县高中补习中心语文组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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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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