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龙:自此再无“老兵回家”

1989-06-04 作者: 孙春龙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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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再无“老兵回家”

--作者:孙春龙

从深圳飞昆明,再转机到腾冲,在腾冲县公安局办好出入境证件,再乘坐汽车到猴桥口岸,然后换乘缅甸的汽车到密支那。

一路匆匆,只是为了送别一位96岁的老人。

6年前,我和他在缅甸密支那偶遇,他的命运得以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也由此转向。

他叫李锡全,一位滞留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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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4月,时任《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的我,前往缅甸密支那采访滞留于此的中国远征军老兵。经一位华侨的引见,我找到了李锡全。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他穿着一件灰白的夹克,坐在家门口的躺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前的小路上人来人往。

后来我发现,滞留缅甸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大多是在这样的落寞与等待中结束晚年的。

华侨向他介绍说,这是中国来的记者,要采访您。他开始有些惊讶,继而难掩一脸的喜悦。他颤巍巍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不停地重复:“中国来的,中国来的!”

“妈妈,我想去当兵。”19岁那年,李锡全对母亲说。母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支持了儿子的想法。

那是1938年,国难当头。李锡全的家乡湖南,不时有日军飞机前来轰炸。

李锡全记得,母亲一直将他送到村口,并且再三叮嘱他,打完仗尽快回家。转过一个弯,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歇斯底里。

1943年10月,李锡全所在的部队编入中国远征军,向侵占滇西的日军发起反攻。李锡全写信给母亲,等这一仗打完,他就回家。

滇缅战场在一年多之后取得了全面胜利,李锡全因伤滞留缅甸密支那。等伤口痊愈时,内战已经打响,身为国军士兵的李锡全,从此寄人篱下,亲人也再无联系。

“想回家吗?”我问李锡全,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不想回了。也回不去了。”

“我回国后先帮您找找家,说不定真能找到。”我说。我觉得,作为一名记者,除了把这段历史告诉更多的人之外,自己还应该身体力行地做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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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全没有回应。但他找出一张纸,写下了他的家乡,以及他的父母兄弟的名字,繁体字。

回国后,通过网络发贴,仅一天时间,湖南的志愿者就找到了李锡全的侄子李谷伯。

我当即打电话给密支那的华侨,让他转告李锡全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华侨的回话让我有些诧异,他说,李锡全很伤心。我很疑惑,他应该高兴才对呀!

“谁不想回家,但要能回得去。到中国需要不少盘缠,李锡全哪有啊!他本来回家的心早就死了,你却帮他把家找到了。”华侨有些无奈地说。他介绍说,李锡全在缅甸以卖柴火为生,每捆柴火的价格约1000缅币,相当于6块多人民币。

我说,我来帮李锡全筹路费。

后来,我曾为自己莽撞的允诺后悔过。没想到,那真的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为了帮助李锡全筹集回家的路费,我几乎穷尽了所有的资源。每一次游说,我都需要普及一次历史知识教育,告诉对方,什么是中国远征军,他们为什么会去缅甸打仗,他们为什么回不了家。

几乎有一半的人,都问我,中国远征军,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吗?

有两位企业的朋友,碍于情面,已经答应掏钱,但在第二天,以同样的理由恼怒地回绝了我:兄弟,我才知道中国远征军是国民党的兵,我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我一时语塞。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我第一时间被派往灾区采访。

在北川县漩坪乡十里村,一位妇女躺在用彩条布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她叫张立英,58岁,腰椎被倒塌的房屋压断。我告诉她,她可以乘坐直升飞机到大医院里接受治疗。她不停地摇头。

在我的多次劝说下,张立英告诉了我实情,她的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我怕出去了,再也回不来。这里,毕竟是我的家。”

她所说的家,其实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5月15日傍晚,我在安置灾民的绵阳体育馆采访时,电话响起,显示国际长途。接听后,我听到一位老人急切的声音:祖国发生地震了,我还能不能回家。

在我的面前,是数万名失去家园或者失去亲人的灾民,他们脸上是让人心碎的茫然。电话中,我毫不犹豫地告诉李锡全老人:我一定接你回家!

结束灾区的采访后,我在博客上贴出文章《跪求湖南热心人士关注流落缅甸老兵》,响应者依然寥寥。

经过一位官场朋友的引见,湖南的一家上市公司愿意提供帮助。这家公司的老总在得知仅仅需要两万块钱时说,两万块钱怎么能够,我给你20万。

他提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希望派员工和我一起去缅甸,先期了解一下情况,再商议接李锡全回家的具体安排。

我们再一次来到密支那,到邻居家去看“新闻联播”的李锡全闻讯匆匆赶回来,见我就问:“是不是要接我回家。”

随行的公司员工解释说,这次是来“探路”,等过几天再接他回去。李锡全有些失望,但依然保持着兴奋。

随行的公司员工有一位来自湖南桃源,李锡全的老家,李锡全用地道的桃源话和他交流。

回家的路越来越近了。

回到国内,我们向老总汇报了情况,他听完汇报,面带难色地对我说:孙记者,很抱歉,我们的方案报给北京总部,总部没有批准。

我做过12年记者,而且大部分时间在做这个行业最苦逼的调查记者,直面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苦难、无奈与愤懑,也总是试图以螳臂挡车的方式做一些改变。

山西娄烦铁矿垮塌事故的报道,成为我职业生涯的巅峰之作。这场发生在2008年8月、死亡至少41人的特大事故,当地政府最初公开的数字只有9人。

最初发表在《瞭望东方周刊》上的报道,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无奈之下,我再一次“越权”,在博客上贴出后来让整个事件逆转的《致山西省代省长王君的一封举报信》,这封信被通过特殊渠道送达温家宝总理,总理派出联合调查组赶赴山西。

而在调查期间,殊死博弈的利益集团,动用公权手段对我进行跟踪、监听,一些朋友提醒我,我随时都可能身陷囵圄。

我选择了逃亡,就在中缅边境。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我已经无暇顾及李锡全回家一事。

幸运的是,湖南当地媒体《潇湘晨报》对李锡全的报道引起了社会极大关注,湖南华中电力公司愿意提供李锡全回家的路费,之后的事情,都是由报社的记者常乐、傅天明、王旻等完成。

2008年10月12日,流落缅甸60多年的李锡全,终于跨过中缅南四号界碑,回到中国。

而此时,另一个比路费更大的问题出现了。因为李锡全没有任何身份证件,他最多只能到达腾冲,无法前往家乡湖南。

《潇湘晨报》动用多方关系,得到的答复是,只能请示公安部。

一位公安系统的朋友点拨我,这事情,越请示越麻烦。我明白他的意思,和接李锡全回家的记者商量,让李老坐火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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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为国出征的士兵,在事隔70年之后远征归来时,却是用一种非法的方式。

10月19日,李锡全终于抵达了湖南长沙。

这一天,我也结束了半个多月的逃亡,回到自己家里。中央派出的调查组,最终认可了我的举报,而博弈的另一方,共计有10名官员入狱。

当李锡全走出长沙火车站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有数百人拉着横幅欢迎他回家,横幅上写着他是“抗日英雄”。组织这次欢迎仪式的湖南老兵之家,是当地一个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团队。

和官方的冷漠与推诿相比,民间人士显示出了极大的热情。

亲人用家乡的钵子菜招待这位远道回家的游子。“不愿朝中为附马,只要炖钵炉子咕咕嘎。”这是常德民谣中关于钵子菜的描述。李锡全边吃钵子菜边流泪,儿时的记忆里,这是母亲最拿手的菜肴。

“妈妈,我回来了。”在母亲的坟前,李锡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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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年抗战,约210万湖南人投身疆场。他们的身后,是210万日夜盼着孩子归来的母亲。有多少,最终骨肉未能相见?

十一

这是一个被战争肢解得七零八碎的家庭。

当年抗战爆发时,李锡全的四哥和五哥也去了战场,前者在解放后被发配新疆,后者落户云南,均已去世。唯有李锡全,一直没有消息。

“叔叔,爷爷和奶奶去世前,还一直在念叨你。”侄子李谷伯说。

在结束短暂的探亲之后,李锡全又要返回缅甸了。对于一个已近九旬的老人来说,这或许就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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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这些留在缅甸的老兵,因为一时回家无望,大多都在当地娶妻生子。中国,有生他养他的家乡;缅甸,也有血脉相连的子孙。

李锡全返回缅甸时,带了一捧家乡的土。这捧土装在一个玻璃瓶里,被按压得异常瓷实。

2008年,我和李锡全同时入选感动中国候选人,我是因为山西娄烦事件,不过我们两人均没有当选。

十二

抵达密支那,已经是深夜。自从2008年在这里结识李锡全后,我几乎每年都要到这里。而这一次,是为了送别。

2014年5月6日下午3时30分,李锡全在缅甸密支那去世。这位抵御日寇侵略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从当年的沙场幸存,但最终依然客死异域,一生都未能结束远征。

密支那,这座位于缅北的城市,充满了异国风情。70年前,中美联军在这里和日军发生了激烈的争夺战,前者共计伤亡6000余人。

战争结束后,有上千名士兵滞留密支那、八莫、九谷等中缅边境地区。直到两岸的政治坚冰开始消融,可以回大陆的家乡时,他们却因年迈体弱或者经济窘迫无法成行。

很多人,只能埋骨异域。

李锡全的家,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口的那张躺椅已经被收了起来。客厅正中间的柜子上,摆放着我和他的合影。

李锡全的女婿说,爸爸在世时,即使是晚上睡觉,也要开着门,因为他很寂寞,他总害怕错过来找他聊天的人。

同样滞留密支那的老兵李光钿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李锡全去世的前一天,还在问他:孙春龙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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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杨子臣走了,杨剑达走了,李锡全走了……这座仅剩下李光钿一名远征军老兵的缅北城市,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悽凉。

这位自此形影相吊的老兵的话,更让人悲从心来:“我是中国人,我是为国家打仗才到的缅甸,我想把家搬回到中国,能不能给我落户?”

离开李锡全的家时,他的女婿将李锡全的那本中国地图册交给我,地图册有一页夹了几个用过的红包,正是湖南那一页。

2008年回家时,他随身携带这本地图册。很多人很好奇,拿来翻看。翻到湖南那一页时,他们发现,那一页是翻得最烂的。李锡全告诉大家,地图册是20多年前在缅甸买的。想家的时候,就翻到湖南那页看看,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

我也会随身携带这本地图册,不仅是对老兵李锡全的怀念,也感恩他让我如同获得新生一样,明白了人生的意义。更是时刻提醒自己,身为“老兵回家”活动发起人,不管将来面对掌声抑或风雨,都不要忘记当初为什么出发。

十四

从2008年接李锡全回家算起,6年来,已经有40多位流落在缅甸、泰国、越南以及云南边境的老兵,通过“老兵回家”公益活动找到了失散长达70年的亲人,并在资助下与亲人团聚。

2011年5月,我辞去了《瞭望东方周刊》总编辑助理的职务,发起成立了专注于服务抗战老兵的公益机构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曾经有人问我是否后悔这个选择。我说,后悔的是,我应该早点遇到李锡全,那样,就可以有更多的老兵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

2010年,志愿者帮助老兵董赵朝找到了四川三台县的亲人,准备接他回家时,才得知他已去世多日。

就在上个月,志愿者在缅甸中部城市东枝新找到一位名叫包荣胜的老兵。遗憾的是,这位老兵已经不能说话,他在缅甸的后代,只知道老人来自于中国江苏。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一段历史已经到了尾声。或许,再无老兵可以回家,但“老兵回家”这项公益活动所传递的理念依然在延续。

老兵回家,不仅仅是一个与亲人离散的士兵回到自己的家乡,他的背后,是一段历史的回家,更是人性的回家。

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正是基于这一理念,展开旨在关怀幸存抗战老兵的“老兵关怀计划”项目,目前已照顾到缅甸、国内近2000名抗战老兵,同时展开了在缅甸阵亡的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的寻找工作。

十五

我也偶尔会有失落。

当我看到查获一位贪官的现金用坏了四台点钞机的新闻,而自己还在微博上苦逼地为老兵每月300元的生活补贴劝募时,我终于忍不住公开骂了一句:TMD。

或许很多人想不到,我们募集资金的主要渠道,竟然是通过淘宝公益店。这不是广告,这更不是施舍,而是你对这段历史的责任和救赎。

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这个国家的进步,虽然步履有些蹒跚。

5年前,曾有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被请去喝茶。今天,国家民政部已发文表示,要对原国民党抗战老兵提供相应的关怀和照顾。最新的消息是,在明年抗战胜利70周年时,国家将会向包括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在内的所有抗战老兵发放象征国家荣誉的纪念章。

而这段被掩埋的历史,也在一步步地走向前台,被更多的公众所知晓。

近期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一次公开访问中,一位学生问我,如果他将来做公益,以什么作为选择公益方向的标准?我说:做公益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帮助了多少人,而是有多少人参与,要让更多人在参与中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是什么,国家就是什么!

这是老兵李锡全带给我最宝贵的人生财富。


转自《真话频道》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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