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我与北大,兼说我与清华

1989-06-04 作者: 孙立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1970年代至2000年代, 北京大学, 大学, 清华大学

我与北大,兼说我与清华


--作者:孙立平


我是 77 级的。 1978 春进入北大中文系新闻专业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直到 2000 年初离开,在燕园生活了差不多 22 年。


2000 年初,转入清华,应该是明年正式退休,差不多是 20 年,和在北大的时间差不太多。


正因为在这两个学校都待过这么长时间,而这两个学校不但挨着是邻居,而且还经常被并提,于是就经常有人问:这两个学校哪个更好?你更喜欢哪一个?这时,我经常开玩笑地回答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但也不是没有意思在里边的。意思一是,两个学校彼此彼此。意思二是,无论在哪里,我和这体制的关系也都是一个德行,若即若离。说到这儿,想喷的人请慢点下嘴。因为在谈到这个与体制的关系的问题时,我一般还有一句话呢:就是美国大学的那种体制,我也和它上不来。这说明,这不是体制的问题,是我个人性格的问题。


我想我的性格可能最适合做一个个体户。其实个体户也不行,最合适的,假如我有那能力的话,是炒股票,因为操作过程中既不涉及体制,也不涉及人际关系,而这两者,都是让我头疼的。


好了,扯 远了,还是回头说乌鸦。


用乌鸦来比喻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两所学校,绝没有抹黑或不敬的意思。实际上可能恰恰相反,在这当中隐隐约约有一种独特的亲昵感在里边:这话,我能说你不能说,在中国,有资格说这话的有几人?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有时我们看到一对感情甚笃的老头老太太,老太太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表情,叫着死老头子。如果你能理解这个,也就能理解我那几句话了。


我知道,就是有上面的解释,我的这种比方也是不得体的。但我的意思是明白的:我爱这两所学校,尽管她们也都有各自的毛病,起码在中国,她们还是最优秀的学校;他们的一些独特的气质,不是你别的地方用多栽点树引进点人才能够企及的;更重要的,我人生最重要的那一段,是和这两所学校联系在一起的。你说,我能不热爱这两所学校吗?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问,喜欢哪个多一点?真的不太好说,如果你非得逼着我分出个一二的话,我可能还是会选择喜欢北大更多一点。


首先得解释一下。我这么说,没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清华是所很好的学校,清华待我不薄。我现在清华的工资虽然只有年轻教授的三分之一,但那不是学校不给,而是我不要的,是为了自由一点主动不要的。然后,还有一个经常的说法,清华是不是更左一点?很多人问过我这话,我的回答基本是两点。第一,作为一个普通教师,我能感受到的是小环境,我们的小环境不错的,与北大没有什么区别。第二,左右的问题不能绝对化,左派中也有好人,右派中也有坏蛋。所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那为什么爱北大会多一点?我想最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青春的尾巴是在北大度过的。我 23 岁进入北大学习, 40 多岁离开,结婚生子都在北大。人都是这样,童年、青年是浪漫而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因此,你的青春是在哪里度过的,自然对哪里的感情会更深一些。当然,那时北大的校园更漂亮一些,也算是一个原因吧。


二是你离开哪对哪的感情就会更凸显一些。注意,我用的是凸显这个词。人们通常讲,距离产生美。你离开了一个地方,它现实中的一些细节就比较模糊了,留下的更多是记忆,是带点玫瑰色的记忆。而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则要感受她一切如意和不如意的细节。


所以,我们经常说,谁最爱国,海外的华人最爱国。这是有道理的。但说得更准确一些,那其实也不能完全叫爱国,有时更多的是思乡。再打个比方,我的老家在东北,这些年东北很多年轻人都跑了。但到春节,他们中的许多人又急吼吼地往家乡跑。他们的思乡之情,比仍然留在东北的浓烈多了。


但我们很少听到仍然留在东北的人说我怎么热爱家乡的。相反,经常听到的是他们对家乡的抱怨,但抱怨完了,他们还是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着。你能说,出去的人就比留在家乡的人更热爱自己的家乡?如果你会这么想,你那脑子得是一个什么样的脑子啊?!


拉拉 杂杂先写这么点,是为一。


前些天,北大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就是那石狮子,就是那石狮子的那个被那什么了。


在我们的文化中,那个是很重要的,因为它象征着阳刚之气。从风水的角度说,它又是和运势联系在一起。


因此,这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尤其是作为北大人,总该表现出某种愤怒。但我看了一下,哪怕是以北大为背景的微信群里,人们的愤怒都是很克制的。这首先也许是因为在疫情中,大家的心思都在疫情上面,也不好为那个操过多的心。但更可能的是,也许是久痒不觉其痛吧。


但很有意思的是,很快就出了一篇文章,《北大阉狮案,清华:这个锅我不背》。一看题目人们就知道,这肯定是来蹭热度的。当然,不是清华要蹭,不是清华的校友或学生要蹭,因为不论是清华还是清华的学生校友,都不至于这么无聊。蹭热度的是公众号的作者。


但不管怎么说,北大出了件小事,有人要用清华的名头蹭热度,也说明这两个学校关系之密切。就这个密切,我说两件我曾经经历的小事。


一件是 1999 年底,我办从北大到清华的调动手续。办手续,那时候是有个转单的。也就是一张纸上有若干个格子,每个格子上有一个单位的名字,你和这个单位的事情结清了,就给你盖个章。比如,图书馆的书还清了,图书证注销了,表明和图书馆的关系了结了。直到把所有的格子都盖满了公章,也就表明和北大的关系彻底了结了,没有什么牵扯了,人事处才给你办调动手续。


但在我按照转单办手续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没想到地卡了一下。什么地方?房产处。记得具体负责盖章的是一位大约 50 左右的女性。她看了看转单和证明,然后一抬头:怎么?调到清华去?我说:是啊,您给盖个章。这位办事员想了想,突然说,不能给你盖。我问为什么?她说,清华还欠我们 50 万采暖费呢。她说的意思我能明白,北大清华犬牙交错,可能是因为清华有的房子是在北大采暖范围内,是北大给供的暖,但采暖费没结清。但问题是,你们两个学校采暖费的事与我工作调动有什么关系啊?我这么一说,她也乐了,可能也确实觉得没什么关系。于是,马上给盖了公章,其实,她也就是想发泄一下。


还有一件事情,是 2003 年非典期间的。


北大清华有个共有的小区,叫蓝旗营。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小区,是当时为了解决两校骨干教师的住房问题,由教育部重点支持建设的。这个工程当时号称是三个一:一百亩地,一百个院士,一千个教授。小区的东半部分是清华的,西半部分是北大的。


先说一个插曲啊。当时蓝旗营小区在建的时候,我还在北大。你要知道,在当时,房子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啊。所以,大家就不时地跑到工地上去看看,房子盖到什么程度了。等到楼房的摸样出来了,北大教师中就开始传说:你看,清华那帮家伙多坏,把他们那边的窗户设计得很大,把咱们这边的窗户设计得很小。因为大家都知道,清华有个建筑学院,还很有名。坏事估计就是他们干的。当然了,大家想想就能明白,其实这就是心理作用,一个小区弄出两种窗户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但在当时不一样,怎么看也是觉得窗户就是有点大小不一样。


后来,入住了,我也就到了清华。和清华的朋友一聊天,咱们的窗户一样大啊。清华的朋友也乐,说那怎么可能呢?但他们也骂,但骂的和北大人骂的不一样。


他们说,你发现没,有些房子的户型设计得很不合理,有的厨房给放在两个卧室中间。一看就是没有居家过日子经验的人设计的。谁呢?肯定是学生。于是大家就开始演绎:两校共同建一个小区,清华又有建筑学院,设计肯定是清华负责;工程设计是要有设计费的,清华肯定不愿意多出钱,设计费肯定很少;设计费少,教师肯定不愿意干,但还得交活,怎么办?只能让学生当课堂作业来设计,于是就给设计成了这个德行。这个说法当时很流行。


我们到清华之后,是新建了一个社会学系。但新建的系不可能马上就有博士点,于是就把我们并到了建筑系的博士点当中。当时的吴良镛老先生还特别重视建筑学与社会学的结合。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不少建筑学院的教授。记得当时我还向建筑学院的老师求证过这件事,但印象当中好像也没问出什么结果来。我估计,这其实也是大家编的一个故事而已。


好了,还是回到非典。


蓝旗营小区紧挨着清华,从小区的北门出去,就是清华校园,而且那里离清华照澜园商业区也比较近,所以大家平时买点菜啊,生活必需品啊,都要走那里。


这在平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大家随随便便地进出。但非典一来,不行了。那一次虽然没有这一次封闭隔离得这么严格,但面对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疾病,用隔离来防范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小区的北门,就封闭了起来,实行刷卡制度。卡是清华弄的,肯定是清华的人才有的了。因为那个门,既可以理解为是小区的北门,也可以理解为清华通向小区的小南门。从清华的角度说,我没不让你出小区的北门啊,我只是不让你进清华的小南门啊。道理和逻辑是非常清晰的。当然了,这是同一个门。


但这样一来,住在蓝旗营的北大老师的买菜购物就成了问题。回北大去买吧?要走到北大东门,经博雅塔,然后再曲里拐弯走很 远,才能到北大三角地的商业区。很明显的,这在当时的疫情情况下,是不现实的。我也是听说的啊,当时北大的校长给清华的校长打了电话,也没解决北大教师进入清华买菜的问题。作为一种折中的办法,清华副食店用车拉着青菜到小区来卖,算把问题基本解决了。


啰啰嗦嗦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说这些事情都挨着点边的,就是北大和清华这两个单位。是啊,单位曾经是,甚至现在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我们生活世界的基本单元,我们的生活和单位密不可分。这次疫情也再一次让我们感受到这一点。



转自《 孙立平社会观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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