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汪曾祺:革命时代的士大夫

1989-06-04 作者: 孙郁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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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革命时代的士大夫

--作者:孙郁

一、一个儒者

我认识汪曾祺先生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那时候做记者,有一年春节,文艺部搞联欢,把汪先生与陈建功、刘恒等人请来。我与汪先生是邻居,那次上他家送请柬才开始与之交往。其后,偶有信件和电话联系,直到他去世,时间不长,只有五年。

他去世的消息是我在报社连夜发出去的。那次经历给我深深的刺激,因为此前不久我们还见过面,谈了些趣事。他还帮助一个退休的女作者,为其文约来几篇评论文字,发在我编的版上。我很感动于他的悲悯之情,以及他对人的爱怜态度。只能用“真”来形容这个人,老一代的温暖感,在他那里都有一些,可谓古风吧。那时候经常接触一些傲气十足的作家,我得到的只是一些失望感。可是汪先生完全是别样的,在我看来,他是灰蒙蒙天底下一湾清泉,走到哪里,晦气就消失了。

当时文坛吸引我的只有张中行、孙犁和汪曾祺三人。孙先生无缘见面,汪先生和张先生给我的印象之深,则是永难忘记的。那时候人们说汪曾祺是个士大夫式的人物,我却在他那里感到了一丝孤独,是从他内心流露的孤独。我们谈天的时候随意而快慰,我感觉自己在这个老人面前很放松。他身上有着迷人的东西在流溢着,声音、神态都像林风眠的绘画一样透着东方的静谧;对时弊的不时讥讽,都自然无伪,很有趣的。

他的住所在晚年变动了两次。第一次是搬到蒲黄榆,我那时就住在附近;后来搬到虎坊桥,与邵燕祥先生很近,我也多次去过。他家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奢华的装潢,也见不到大量的藏书,可是很有味道。汪先生对来客很热情,从没有拒人千里的感觉。我见到他像和自己的父辈一样随意,觉得这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直到我为他逝世十周年举办展览的时候,内心依然保留着对他的那份眷恋和敬意。我觉得他对汉语的贡献,是我们这些后来者难以达到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坛如果没有汪曾祺的存在,将大为逊色。我在他那里读出了废名、沈从文以来的文学传统。汉语的个体感觉在他那里精妙地呈现着。那时候的青年喜欢创新,可是他们的文体都有些生硬,让人觉得不那么自在。汪先生的作品不是这样,一读就觉出很中国的样子;而且那么成熟,简直是我们躯体的一部分。我也正是通过他的小说,发现了现代以来文化遗失部分的复苏。

汪曾祺的人缘好,像他的文字一样被许多人喜爱。他好像没有等级观念,与人相处很随和。他的身上有种温润的东西,我们从中能呼吸到南国的柔风。沈从文的清秀、废名的古朴,在他那里都有些。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后面有着欧美文学的悲凉的况味,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较之于他的文学前辈,他似乎更好地处理了文学个人化问题。当人们还在讨论人道主义与异化的问题时,他无声地回答了诸多的难题。而且,就精神的色彩而言,他总要比别人多一些什么。

关于汪曾祺的生平,已经有多部作品介绍,研究者日见其多。我一直喜欢他的自述。在《自报家门》中,他写道:

我是一九二○年生的。三月五日。按阴历算,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中国一直很重视这个节日。到现在还是这样。到了这天,家家吃“元宵”,南北皆然。沾了这个光,我每年的生日都不会忘记。

我的家庭是一个旧式的地主家庭。房屋、家具、习俗,都很旧。整所住宅,只有一处叫做“花厅”的三大间是明亮的,因为朝南的一溜大窗户是安玻璃的。其余的屋子的窗格上都糊的是白纸。一直到我读高中时,晚上有的屋里点的还是豆油灯。这在全城(除了乡下)大概找不出几家。

汪曾祺谈到自己的家谱多少还是有些自豪的。他的爷爷是清末的“拔贡”,自然有文墨;父亲则是地方的文人,琴棋书画都会一些,士大夫的喜好也带在身上。他很有感情地说:

我父亲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聪明的人。多才多艺。他不但金石书画皆通,而且是一个擅长单杠的体操运动员,一名足球健将。他还练过中国的武术。他有一间画室,为了用色准确,裱糊得“四白落地”。他后半生不常作画,以“懒”出名。他的画室里堆积了很多求画人送来的宣纸,上面都贴了一个红签:“敬求法绘,赐呼××”。我的继母有时提醒:“这几张纸,你该给人家画画了”,父亲看看红签,说:“这人已经死了。”每逢春秋佳日,天气晴和,他就打开画室作画。我非常喜欢站在旁边看他画,对着宣纸端详半天。先用笔杆的一头或大拇指指甲在纸上划几道,决定布局,然后画花头、枝干、布叶、勾筋。画成了,再看看,收拾一遍,题字,盖章,用摁钉钉在板壁上,再反复看看。他年轻时曾画过工笔的菊花。能辨别、表现很多菊花品种。因为他是阴历九月生的,在中国,习惯把九月叫做菊月,所以对菊花特别有感情。后来就放笔作写意花卉了。他的画,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可惜局处在一个小县城里,未能浪游万里,多睹大家真迹。又未曾学诗,题识多用成句,只成“一方之士”,声名传得不远。很可惜!他学过很多乐器,笙箫管笛、琵琶、古琴都会。

应当说,他小时候的环境和古中国没有什么区别,乡村世界的礼俗、古风依旧。他晚年对民俗学的喜好,无疑和早期的记忆有关。在民间土生土长的东西,恰是中国文化不衰的因子。那些遗存一旦和现代的人文理念交融,就会产生不凡的气象。汪曾祺在艺术上的成绩,是受惠于乡土社会的各类遗传的。

汪曾祺的故乡江苏高邮,是个有古风的地方。他在为《高邮风物》写序时,说家乡的文化有两个特点:一是多半和水有关;二是许多景点都有浪漫主义特征。③那些神异的传说和建筑、古老的诗文搅在一起,成了他后来创作的底色。他属于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人物,故土的历史遗迹,那么强地刻在躯体里。我们说乡土文学在复苏的过程借鉴了旧时的记忆,是对的。

香港的舒非有一篇文章《汪曾祺侧写》,其中说:

汪老……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小。虽然双鬓凝霜,但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与眼睛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两道浓眉,时时显现出活力和睿智。正如诗人顾城所说:“北京作协开会,整个会场有一双眼睛最聪明,那就是汪曾祺。”据说这次赴美,颇有几位中外女士赞汪老眼睛很亮,这是后来汪老得意地悄悄告诉在香港的好朋友董秀玉。

汪老中等身材,背微微有点儿驼。皮肤是健康的褐色,连手指也是,使人感觉不像长期伏案灯下,倒反而像经常在户外活动似的。

他说有次和友人在北京一家小茶馆对饮,邻桌有一老者默默注视他,末了对旁人说:“别看此人相貌平平,笔下功夫可不同凡响。”汪曾祺觉得奇怪,问何以得见?老头儿答曰:“单凭执盏的三根指头就可看出!”

接触之中,我觉得最有趣莫过于见到汪老“笑”:他把头歪过一边去,缩起脖子,一只手半掩着嘴--就这样“偷偷”地笑。那模样,直叫人想起京剧《西游记》里的美猴王,当捉弄整治猪八戒得逞之后,闪在一边得意洋洋,乐不可支,愈想愈开心。

见过汪曾祺的人,多少都有类似的感觉,但这是外在的。其实他是个很洒脱的人,有一点名士气和狂者风范,比如喜欢独处,愿意喝酒,又是美食家。酒后口吐狂言,天真得像个孩子。众多友人,谈到他都故事多多,愿意描写酒后的汪氏的可爱。高晓声写过《杯酒告别》,醉意缭绕的影子煞是可爱。陆文夫的《酒仙汪曾祺》里有多个醉酒的场景,写得传神。其中有一段说:

汪曾祺不仅嗜酒,而且懂菜,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因为他除了会吃之外还会做,据说他很能做几样拿手的菜。我没有吃过,邓友梅几次想吃也没有吃到。约好某日他请邓友梅吃饭,到时又电话通知,说是不行,今天什么原料没有买到,改日。到时又电话通知,还是某菜或是什么辅料没有买到。邓友梅要求马虎点算了,汪曾祺却说不行,在烹调学中原料是第一。终于有一天,约好了时间没有变,邓友梅早早地赶到。汪曾祺不在家,说是到菜场买菜去了。可是等到快吃饭时却不见他回来,家里的人也急了,便到菜市场去找。一看,他老人家正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得起劲,说是该买的菜还是没有买到,不如先喝点吧,一喝又把请客的事儿忘了。邓友梅空欢喜了一场,还是没有吃到。看来,想吃酒仙的菜是不容易的。

上面的记录都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那些平凡而有趣的故事,倒透露了其性情中可爱的一面。

汪曾祺在理论上没有什么天赋,但在审美的感觉里,提供了诸多文化人类学的谈资。许多人类学家感兴趣的存在,从他的文章里都能够找到。而且,庄子和孔子的传统,在那些有趣的文字里也有,只是诗文里的韵致是现代的受过西洋文明的沐浴。这个交错的现象,在“五四”前后存在过,汪曾祺把它们单纯化了。而我相信,故土的那些经验,也是他无法切割与士大夫传统联系的根由。高邮的水色,给了他柔软、温和的性格。自然,那些浪漫的遗产地,也暗示着生命的情趣。凡人苦乐,草木虫鱼,都有存在的理由,那些一闪即逝的灵光,总该留念吧?汪曾祺总体来说是个儒者,马克思主义懂的不多,要说懂,也是皮毛,不足深论。而儒家的不偏不倚、君子忧道不忧贫、敬鬼神而远之等理念,在他的骨髓深处存着,使其在最革命的年代,依然未能忘情其间,真真是处乱世而不改其颜的中行之人。马克思的思想要进入体内,似乎不及孔老夫子那么容易。这也是他在八十年代脱颖而出的原因。复古的热情拯救了小说,他身边的人,很难意识到此点的。

最难忘的是他谈天时的笑。神情颇有趣味,沙哑的声音似铜钟般回响。那是穿透历史的声音,在旧书与新书间形成一股劲风,吹着身边的人们。我喜欢听他谈天,慢条斯理,有时是轻描淡写的流盼,没有什么顾忌。对历史人物的短长并不回避,有的看法直入核心,落地有声。那些趣事在他的倾诉里获得了一种神异的力量,接触过他的人,都从中获取了些什么。

现在,回望那些熟悉的场景,许多片段已散失到历史的空洞里。但瞭望汪先生的时候,也是我对自己生命的一次自省。和他对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缺少许多精神的准备,有的东西是从来就没有的,是先天的贫血。有时候私下想想,也许,我的喜欢他,是自己未曾有过那样的生命体验吧,是他把我们这些俗人从喧嚷里隔离开来,让我们稍微体味到静穆的味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是没有过静观的快乐的。也恰恰是他,在粗糙的时代,贡献了精巧的珍品。汉语的写作魅力,无法抵挡地在我们的身体里蠕活了。

二、在昆明 0 (1).jpg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左起)李荣、汪曾祺、朱德熙。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大中文系,其教育思想、方式基本是沿袭旧路的。“五四”落潮后,激进主义运动和政党政治及其文化发生了联系,可是大学里的建制基本未变,新旧杂陈,流派众多,各行其是。后来国难当头,学校南迁,整个教育结构也发生了变化,知识队伍的分化也就在所难免了。

我注意到汪曾祺进入西南联大时的读书环境,与老北大的确不同,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昆明是梦一般的城市,四季如春的天气和民族风情,一开始就吸引了他。大学原来这样:没有高楼,也没有像样子的图书馆;居住的地方也土。这就是西南联大。因为抗战,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组成了联合大学。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知道是临时的学校,也没有挑剔的理由, 能够读书已经很不错了。

一九三九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关于那一段的生活,他晚年写了很多短文,都传神得很,乃至成了人们研究西南联大重要的感性资料。也由于他的神来之笔,昆明时代许多泯灭的故事悠然地走来,仿佛一幅幅写意画,贫瘠时代的一切竟有了趣味流溢。当代大学要在自己的身边再看到这样的故事,几乎难而又难。

我读汪曾祺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觉得年轻时代的他不是一个好学生,甚至不是个合格的学生。也多亏那时的战乱与校际松散,他得以自由地读书。中文系的好老师多多,对大家要求却并不严格,甚至可以说管理松弛,随随便便。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中文系的系主任是罗常培,教师有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王力、浦江清、沈从文、许维、余冠英、陈梦家等,多是清华来的老师,治学极为严谨。学生们可以选修其他院系的课程,像哲学系的金岳霖的课,汪曾祺就很喜欢。外语系的老师中名家很多,钱锺书、吴宓都在。

汪曾祺旁听过一些老师的课,没有太大兴趣,就远离而去了。沈从文那时在中文系讲写作,这是汪曾祺最喜欢上的一门课。闻一多的也不错,给他很深的印象。但对他最好的是沈从文。沈从文开设的课程有: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汪曾祺选他的这三门课,一是老师好;二是自在,没有压力;三呢,可以写点文章。他的梦想就是做一名作家。那时他心目中的楷模,自然是沈从文。

新学生渴望写作,在感性的世界里打转转,对于学问有点敬而远之。中文系的老师学问很大,大得吓人。这类老师汪曾祺有点不敢接近。有的老师又出奇的浅,比如外语系老师吴宓,第一节课讲的是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他觉得不解渴,就不再去听了。①联大的治学精神,他得到的不多,对朱自清、闻一多、刘文典的那些本领,也有隔膜的地方。这对他未尝不是好事。中国文学系培养不了作家,和感性的写作训练太少有关。他在那时候没有被枯燥的知识训练俘虏过,是那代人的幸运。现在的大学,就不易遇到类似的环境了。从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记事可以看到,南迁昆明的时候,教师的科研依然有古风,和胡适时期的治学理念相似。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油印的论文很多,譬如:

《唐代俗讲考》(向达)
《言意之辨》(汤用彤)
《贡山俅语初探》(罗常培)
《唐代行用的一种韵书目次》(魏建功)
《〈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郑天挺)
《王命传考》(唐兰)
《〈隋书·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郑天挺)
《宋故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知重庆彭忠烈公事记》(张正良)
《文选序“事出于沈思,义归于翰藻”说》(朱自清)
……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中文系的学风却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对一些青年学子来说,这些东西过于古奥,不易进入。他们知道这些文章的重要,受到老师身上的旧学的熏陶是自然的学科的内容是丰富的,但青年人在此的压力并不大,学风严谨而空气自由,对大家都是开心的事。《西南联大中文系》是汪曾祺介绍母校的一篇有趣的文章,能够让我们这些后人嗅到当年的气息,其中有云: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对学生的要求是不严格的。除了一些基础课,如文字学(陈梦家先生授)、声韵学(罗常培先生授)要按时听课,其余的,都较随便。比较严一点的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诗”。他一首一首地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试,小考,大考。有些课,也有考试,考试也就是那么回事。一般都只是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联大中文系读书报告不重抄书,而重有无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一个同学交了一篇关于李贺的报告给闻先生,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地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地子上画画,所以颜色特别浓烈,大为闻先生激赏。有一个同学在杨振声先生教的“汉魏六朝诗选”课上,就“车轮生四角”这样的合乎情悖乎理的想象写了一篇很短的报告《方车轮》。就凭这份报告,在期终考试时,杨先生宣布该生可以免考。

较之于老北大的氛围,这里多了一种现实感的东西。许多老师在西南开始进行田野调查,采集民族学与语言学的标本。比如罗常培就三次对西南少数民族的语言进行调查,丰富了学术生活。沈从文还邀请诸多作家来校讲演,推荐学生的文章到刊物上。和社会互动的地方很多。这个风气对学生不能不产生影响。汪曾祺自己回忆,是颇为受益的。

昆明是个好地方。风土、草木、街市、茶舍、书店、衣食、岁时等,都不同于内地。那里地处高原,少数民族多,城里的味道是特别的。对于有诗人气的人来说,都有可感可怀的内容。那时候是战时,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大学也是匆忙组建的。没有像样的校园,那么天地间就算即食之所,有什么比这更快乐呢?他常去的图书馆,在他眼里是神秘又可亲的,曾说那是他一生中去过最多的图书馆。他在《翠湖心影》里说:

图书馆不大,形制有一点像一个道观。非常安静整洁。有一个侧院,院里种了好多盆白茶花。这些白茶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看它,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欣然地开着。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有时我们去得早了,他还没有来,门没有开,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室在楼上。楼板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洞,从洞里用绳子吊下一个长方形的木盘。借书人开好借书单,--管理人把借书单叫做“飞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纸片都叫做“飞子”,买米的发票、包裹单、汽车票,都叫“飞子”,--这位管理员看一看,放在木盘里,一拽旁边的铃铛,“ 啷啷”,木盘就从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个滑车。不一会,上面拽一下铃铛,木盘又系了下来,你要的书来了。这种古老而有趣的借书手续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图书馆藏书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们想看的书大都能够借到。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拉拉”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我们对他这种以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因为我们没有一定要看完的书,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我们的看书,是没有目的的,从《南诏国志》到福尔摩斯,逮什么看什么。

连上课都是随便的。除了朱自清过于严格,其他的老师上课,都很轻松,似乎也喜欢了悠闲的氛围,自在地讲着天南地北的事情。比如金岳霖的课,就很有意思。他回忆说: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 e s , 请坐!”

在好几篇文章里,汪曾祺都写到了金岳霖,金先生的渊博与可爱,他古怪的一生,都给汪曾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师生平等,乃老北大的传统。加之学院里的老师多有古风,环境是美的。那简直不是智力训练,而是精神的漫游与行走。他所遇所感的生活,成了晚年写不完的题材。

在西南联大读书,有点传奇色彩。因为是战时,一切都有点不太正规:一是大家有时住在百姓家里;二是总要跑警报;三是把许多时间放到泡茶馆里。比如跑警报,紧张而多故事。有的因为害怕而远远逃离校舍,有的在放松地谈着恋爱。还有的毫不在乎,警报响起来的时候安然做事,泰然自若。他回忆说:

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从这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有恋爱,就有三角,有失恋。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

世界上大概没有这样的大学。紧张里的愉快与苦楚,在那时候诗一般地写着青春的奇迹。国难当头,学业要继续,自然要克服种种困难。而在他们这些青年眼里,死神面前也有诗意的存在,忧戚里沉思似乎是少的。战时的生活给汪曾祺带来的是轻松的感受,他从没有去写血淋淋的场景,也许没有注意,也许根本就没有去想。联大的特别生活,也使善于读人的他,学到了书本里没有的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西南联大都是既有静的一面,也有动的一面。中国文化幽深与现实的价值都在校园里有所展示。你可以选择为学术而学术的道路,许多扇门在等待你敲开;也可以不忘情于社会,成为一个作家和社会活动家。汪曾祺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学问的深,那是无边的海,怎么能一望到边呢?另一方面,他相信了自己写作的潜能,也创作了新奇的小说,那也其乐融融吧。昆明乃一个神奇之地,许多人在此呼吸到了自由和爱意。汪曾祺晚年一再写昆明的记忆,几乎篇篇好,那是对她的感激之情。我们在那些文字间可以看到他的快意,也可以看到他青春的惆怅,比如《昆明的雨》: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酒馆、友人、不绝的雨,还有微末的忧愁,是古代诗文里才有的心影。一个人在大学时代有这样的境遇,内心布满古典的记忆也是不足为奇的。西南联大是现代的,也是乡土的。后者的氛围,对青年时期的汪曾祺而言,是诗意的底色。我们有时也能够在其文字里,读到一种昆明微雨的清爽、明快和温润之气,想起来不禁幽思暗涌。

(本文摘自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1月出版,阅读更多请购买原著)


转自《人物周刊》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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