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父亲,母亲

1989-06-04 作者: 宁肯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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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作者:宁肯

父亲生于1912年,小时一想到这个时间就觉得特别遥远,现在觉得这个时间越来越近,时间的确不是绝对的。我出生时父亲已46岁,若在乡村差不多已是爷爷。父亲13岁背井离乡离开老家河北省河间县,来到天津做了一名学徒。学艺有成之后走南闯北,到了关外营生,月月给家寄钱。父亲寄的钱使老家以我奶奶为中心的一大家变成一个富裕人家,他的两个兄弟进入了县城中学读书,到1947年两个弟弟在北京办了织布厂,不久父亲作为长兄加入进来。

母亲生于1921年,比父亲小九岁,很早就到了父亲家。父亲常年在外,每年春节才回家。抗战爆发,母亲秘密参加抗日活动,到1939年母亲18岁时背着家人包括远在关外的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母亲叫王透莲,在党内叫“红莲”,今天到河间市委组织部还能查到这个名字。母亲在村里宣传抗日,做军鞋,送情报。回忆那场战争,最让母亲自豪的是一次日伪军开到村里,伪军看见满脸灶灰的母亲问看见八路军没有,母亲说看见了刚朝村东去了。八路军当时就住在地道里,母亲回到地道对八路军详细汇报了情况,八路军立刻从地道里出动抄了鬼子的后路。

母亲干活麻利,吃苦耐劳,割麦子比村里的男人都快,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好劳力。母亲做军鞋也是最快的,她做的军鞋是别人的一两倍,因为有时竟然可以不睡觉一天一宿地干。母亲曾对不常回来的父亲说不打败日本鬼子就不生孩子。她差不多做到了,我大哥出生于1945年,好像预言抗战胜利一样。1944年日本人已呈明显颓势,缩在炮楼里已经不怎么敢出来。母亲另一个让她骄傲的记忆就是这一年,她参加了冀中边区“抗日群众英雄大会”,被边区政府授予“抗日群众英雄”模范称号,获奖一架纺车。英模大会地点距村里很远,母亲由八路军专门护送,穿越数百里的敌后,有时就从敌人的炮楼底下穿过。母亲回忆起那段旅程,失明的眼睛熠熠生辉,我想母亲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母亲说八路军动员她参加队伍,她也向往,但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后赶快通知了远在关外的父亲。父亲回来了,这是件大事,村里的民兵怕父亲施暴,将院子团团围住,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立刻冲进去。结果围了几天几夜也没什么动静。母亲劝走了民兵。母亲决意跟八路军走,说服了父亲,也由不得父亲不同意。但最后是我的姥姥拦住了母亲,姥姥愚钝,使出杀手锏,称母亲前脚跟八路军走她后脚就上吊。这是母亲没想到的,母亲没走了。后来生了我大哥,更走不了了。

想想,父亲在日本人占领下的东北凭手艺谋生,闯荡江湖,我年轻的母亲在敌占区的华北平原抗战,两种世界,在我们的家族史上堪称传奇。或者也是那个时代的传奇,当然,事实上只有真实,并无传奇。随着1945年的胜利,大哥的出生,二哥的出生,姐姐的出生,到了1957年举家迁往北京,母亲已完全认同了和平年代的生儿育女生活。战争已远去,最后,到了1959年我的出生,忙忙碌碌的母亲看上去已忘记了那场战争。

我的两个哥哥,性格中有我父亲的成分,也有我母亲的成分,他们都是强者,有着自己诡异的传奇。1966年,天下大乱,我七岁时他们已经纵论天下,为领袖的某个观点彻夜辩论。我记得在昏暗灯光下他们目光炯炯,手臂挥舞,口若悬河,而我则像一个影子注视他们,好像不是他们的弟弟,好像在时间之外。或者我属于灯,更确切地说属于灯的影子。我与纵论天下的他们完全无关,与“文革”无关。阴影中我流着鼻涕,惊异地看着他们争论,恐怕他们因争论打起来。有时已经16岁的姐姐给我擦擦,有时不,常常她也顾不上我。有一次我又问姐姐:是大哥大还是爸爸大?

大哥比我大十四岁,二哥也大我一轮,姐姐大我八岁,我记事时他们都已是大人。小时我很费解:他们是大人怎么又和父母不一样?特别是大哥身材高大,非常威武,有一次我竟问母亲是大哥大还是父亲大,我小时候著名的傻问题。大哥是一名警察,比父亲高,一身制服,大皮鞋,大皮衣,大皮帽,平时不回家,像父母一样大礼拜才回来,不可能管我这个小弟弟。不过大哥每回回来都像抄起玩具一样抱起我,颠来颠去。有几次扔得太高了,把我弄哭了。二哥有时也扔我,感觉稍好一点。但总的来说我不喜欢扔。姐姐不扔我。我跟二哥和姐姐生活了两年,1969年我10岁那年他们也离开了家。家里平日只剩下一只猫,一只大黄猫。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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