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防空洞

1989-06-04 作者: 宁肯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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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

--作者:宁肯

1970 年代的北京,还没有大杂院的概念,至少我是不记得。院子再大也有章法,几十户上百户的人家通常也是院套院,有过道夹道连通,各自也都有院门,或者没有,也有一个框架,有花草海棠掩映,也不乱。几十户上百户的院子还是少数,通常是三五户或七八户十来户一个院子居多。严实的院门,或长或短的门洞,迎面或不迎面的影壁,有的院有廊子,有的没有。有两头挑起的屋脊,鸽子落上面像另一种居民,一飞起来又属于了天上。青灰色屋瓦,一行一行,春夏的青草不必说了,就是冬天的荒草也很美,猫在瓦楞间或衔草,或捯草,或心态很好地看鸽子飞。

通常是青砖铺地,有简单的构图,或几何,或圆,到了墙根一般由小块青砖铺就。由于日久年深,历经晚清,民国,大块的方砖常有裂缝、缺角、凹凸,但这是时间所赐,因此依然整饬。那时候各家还没搭建小厨房,只是在门边拢一小圈,刚好放下炉火。除去冬天家家做饭烧菜都露在院子里,院子里就有了一种亘古不变的生气,不似寺庙的或大户人家的院子空寂,缺少生活画面感。如果做油画,炉子、铝壶、拔火罐、煤球、小孩车、自行车内胎或外胎这些细节是少不了的,是小院画卷的魂之所系。

直到 1969 年之前,小院仍无太多变化,顶多门前狮子毁了容,对联换成语录,也还不打紧。但是到了 1969 年情况突然不同,远在乌苏里江与黑龙江主航道中心线上的珍宝岛让国家变得异常脆弱,神经质,如同一个人的神经质。古老北京竟进入了战时状态,几次防空演习之后,一声令下,家家窗玻璃贴上了米字条,怕炸弹原子弹落下玻璃震碎。炸弹还好说,不太明白原子弹下来也管用,但是贴,让贴就贴,毛主席说贴就贴,没二话,那时好像啥都是毛主席说的,说什么听就是了完全不用想什么。甚至有人把家里大衣柜的镜子上也贴米字条,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好像有许多个人,倒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形象,包括大脑里的形象。战云密布,但小院却不怕战争,甚至有点期待战争,高音喇叭广播车时常有夏青那庄严浑厚的声音传来:“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别的都理解,“不称霸”有点不太理解,为什么不称霸呢?有一天,听说 21 号院在挖防空洞,院里的孩子都跑去看。其他院的孩子也都去了,不大的院子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那时已是晚上, 21 号当中豁开了一个很长的大口子,挑灯夜战,正热火朝天。那时“战事紧张”不分白天黑天,而且晚上更有一种神秘感。灯泡从屋子里拉出来,照得新鲜的黄土辉煌鲜亮,让人激动。一种骨子里兴奋,血液里的农耕文明的兴奋,如果再挖出点什么,比如骨头,陶,或者剑,那就更让人激动,就仿佛回到古代。

也不是完全没有理性,也有一些规定,比如多大的院才能挖洞。我们院儿小,南北最长也不过二十米,不适合挖洞,不在挖洞计划之列。可是有一天院里有个大几岁的名叫小土子的家伙突然撬开他家屋门口的方砖,打响了我们院挖防空洞的第一枪。开始谁也没太在意,觉得是瞎闹,不过是像耗子掏洞一样,成不了气候。但小土子挖着挖着还真挖开了,慢慢的,五六块大方块被他起开,洞土堆成了一座小山。院里的孩子也都围上来,又兴奋又紧张地看着小土子挖,甚至帮着挖,运土,钻到里面。

大人们觉得事要闹大开始干预,开始制止小土子。干预最厉害的是时院里一个有点地位的人叫张占楼,张占楼是五级木匠,脸白,有点文化,手上有力量。张占楼几乎跟小土子动起手来,但小土子是我们前青厂与周家大院一带有名的顽主,打架有名,主要是手黑,浑。五级木匠张占楼拿小土子的浑办法没有,他要动用板儿砖,甚至插子(刀)。木匠也有刀,但从来没对着过人,小土子的刀却只对人。

小土子的洞挖到一人多深时开始横向掏洞,掏到差不多可以装下两三个人时已是晚上,一帮孩子在里面点上小小的蜡烛,灯火虽小,可我们觉得特安全。小土子说这只是他为自己挖的洞,苏修打进来他可以藏到里面,原子弹来了也不怕。小土子的话让我们极其恐惧,我们都不同意就挖这么深,只装他一个人,希望继续挖。小土子经不住我们恳求决定继续带领我们挖。洞子越挖越深,越掏越远,已可以藏下四五个孩子,点着蜡或土制小手电——两节电池连上一个小灯泡那种,大家挤在一起,简直盼原子弹来。大人们生怕塌方埋了孩子,没什么办法,只好上报革委会申请挖洞。上面派来了指导的人,我们院男女老少都被迫参加了挖防空洞,全民皆兵是不用说的。一块块百年青砖都启开,小虫子乱跑,很快,好像也就一两天工夫长方形的院子中间挖出了一道长方形的坑。家家门前都堆了土,掺上白灰、沙子,号称是三合土。后来不放心还是砌了砖,洞顶发镟。发镟就是先扣上拱形木镟,然后在木镟上砌砖,完事把镟抽下。

这一切张占楼都没参与,本来他是木匠镟应该他做,他也没做。他有文化,除了他谁也没意识到防空洞破坏了什么,没意识到这样一个死洞毫无作用。它宽不过两米,长不过十几米,直来直去,事实上任何一个汉墓都比这个洞大,一颗炸弹会是全院人的墓地,如果真有炸弹的话。为了砌砖院子里的老影壁墙拆了,过梁拆了,四周的两头翘起欲飞的房脊拆掉了,拆出的砖都投入到地下。那阵倒真是快乐,快乐得如同小孩毁自己的玩具。毁是一种天性,因此也不能全都怪别的,只是什么启发了人类毁坏自己的天性?

防空洞落成,覆土,原有的方砖无重铺上,一来进入地下成防空洞的一部分,二来两头有高出地面的洞口也没法铺了。边上还有些百年老砖,这样一来小院中间就是一条抹不去的伤痕。小院面目全非,没了规整,也就没了规矩,家家开始挤占毁坏的空间,开始建小厨房,圈地,储物,似乎反正毁了就进一步地毁吧。有人不但占了公共空间还挤占了邻居的空间,邻里积怨、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仇视,厌恶,满脸戾气,院除了生存,活着,一切根基都消失了,正如那些百年老砖神秘地消失。北京胡同院子的破败、杂乱应该就是从挖防空洞后开始的,以至后来无论大院小院都变成贫民窟化的杂院。我所在的院子也是如此,有时连两辆自行车对面都过不去,已无法回忆 1969 年以前的样子。大杂院不宜居,非人,低矮混乱中人的心态阴沉、破碎、易怒,现代化高楼小区兴起,更让大杂院里人难以抬头。

当然了,问题现在已有了比较彻底的解决,就是破自当头,用的还是老办法:推土机直接把胡同推了,院子推了,枣树、梨树、柿子树推了,连片的胡同院子变成连片的高楼现代化小区,是的,生存问题解决了,生活也方便了,但北京也消失了。如今的北京不是我记忆的北京,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没有记忆的北京。人,除了生存还有别的,有时还想回头看看自己,但是再看不到过去,消失得真快,倏忽间就没了。老北京到哪儿去了?往往甚至就埋在自己的脚下,等于把自己童年青年都埋了。说到底,人是不愿自己比自己的城市老的。北京这么年轻,自己这么老,好像倒过来。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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