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山:我认识的江友樵

1989-06-04 作者: 它山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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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江友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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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沿袭苏联文化建制,在夫子池大众游艺园右边(即今解放碑402路公交车站)路口的文化俱乐部原址上,建立了重庆市群众艺术馆。随即举办重庆市第一次国画比赛,以市文化局名义主办,由馆里美术组谭遥、江晋林负责筹办。我作为分管科室人员派出参与了此事。

参赛作品不少,花鸟、人物、山水等门类齐全,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江友樵的山水画,水墨淋漓,晓雾夕岚,江波浩淼,情深意远。但是他的画落选了,美术教师文启亨先生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山水画颇受青睐。

在那时国画是被误解的,甚至是受岐视的,总以“像”与“不像”的西画眼光来审视国画中物象的准确性,好比西医认为中医“望、闻、问、切”是不科学的迷信安慰,根本不是医术一样,认为国画以意为之的笔墨造型是不科学的,不是艺术。以科学性来审定艺术性,是当时西风压倒东风的悲哀。以山水画脱离现实生活,不食人间烟火为由被否定。国画里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不是摄影般的山和水,就不真实不现实了。有人认为戏曲演出用马鞭跑埸不真实,以致解放前夕的改良川戏就有把真马牵上舞台去,拉了一台马粪的笑话出现。

13.jpg 那时的我才疏学浅,对那些评议更无置啄余地,只凭直觉感到江的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事后多方打听找到鲁租庙街口左手边江友樵的住家,迳直造访。此君傲气实足,颇费周折,几番考问质疑后方肯开口,但话匣子一经打开又只有他说的没有我说的了。

从四川大学佘雪曼主持的美术研究会推选他当主席,又有齐白石推荐他到北京中央美院研究所说起,谈他反对江丰把美院国画系改名为彩墨画系,以及遭冷遇叫他去跟李苦禅一起给学生放幻灯。他大讲中国画以笔墨点划为主,随类赋彩而已,国画的精神结构全在笔墨骨架之中。但在以西画素描为一切绘画的基础的教学环境里,他感到格格不入,甚至达到了相互不可容忍的地步。院方叫他退职回家,他便欣然接受,领了退职费,即赴名山大川饱游饫览,搜尽奇峰打草稿去了。

后在老母催促下才回到重庆家中,参与重庆美术公司组织的出口商品竹帘上作画,每作一幅有五分至一角钱报酬。当时有很多闲散国画家都以此为生,包括有单位工作的人也喜欢到这里找点“外水”。画竹帘浓墨重彩,要反覆涂抹,力求画上去,根本无法运笔调毫追求笔墨韵味及点划的力度节奏。他明知如此糟蹋圣贤,为了生活不得不屈就勉强为之。这与他对国画的抱负与追求向往背道而驰,同时他仍在坚持临习一些明清山水画,用夹江纸习字,吟诗作对,有待时来运转,再展宏图之志。

他出示的十六岁时临清代四王山水的册页,令人吃惊。其笔墨老道,浓淡干湿,节律有序,真是少年气概,势不可挡。而令我更为佩服的,他谈国画的根本是书法,书画同源。这在当时”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以画得像的幼稚观念下,是不易理解和接受的。而且他强调学国画必须从临摹古人开始,这是他固执的观点,也是他失之与时俱进的执着而导致命运蹇促不达。当然,坚守传统精神或应变潮流,从艺术长远发展而言至少今天还不能定论孰是孰非,但他也决非食古不化之人,一概排外的遗老余绪。他饱读古文观止熟悉诗词歌赋外,其英语功夫也不一般,当着我,抑扬铿锵完整背诵了华盛顿就任美国笫一届总统的演说辞。对鲁迅、徐志摩、郭沫若等也并不陌生。

不久,1957年鸣放整风,他积极主动,或可说是闻风而动找上门去牛角沱省美协鸣放,不外乎说了些国画与他自己的遭遇。反右时,美协在编的好几位被划为右派,至于外单位的,如谭遥在美协座谈会上鸣放后,则被追交到文化局划上右派,但是江没有供职单位,就把问题转交到街道办事处,再交给地段上,由那些妇女婆婆组成的群众专政大军监督管制。尽管那些人搞不清啥是右派,但认为反正他有问题,就把他跟他们常年管制地、富、反、坏的人一样看待。随着不断的各种政治运动到来,他都是被抓出来批斗的对象,给地段上提供了搞阶级斗争不可或缺的活教材。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亲朋故旧早己避而远之,只有孤儿寡母二人相依为命,凄凄苦苦住在父辈留下的旧居里,几乎无人敢上门往来。只有那时各单位不断制造出来的各类分子,常常集中到一处批斗示众,被所谓的群众强迫低头批斗时,他们睥睨相视暗暗交换着痛苦与无奈的眼神。“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在多次被斗之中,他结识了不少的新朋友,无不感叹地说这些朋友是护着他在那荒诞岁月的大风大浪里泅到岸边苟全性命的恩人,除了生活上时有点滴周济外,还帮助他明白那些政治运动的来龙去脉和阴阳怪气的政治术语名词,指点他怎样趋利避害君子不吃眼前亏等等。

他本是专心绘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新社会毫无威胁的一介书生,而且不谙世事,甚至是个还弄不清那些政治高帽子是什么意义的人,却把他当作随时可能兴风作浪危险的阶级敌人斗来斗去。可笑的是十多年里,他不明不白地戴过右派分子、三反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坏分子、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等等帽子。他推一下鼻梁上沉重的眼镜架,歉歉然地说道: 哎,只有当权的走资派帽子我没有戴过。还幽默地补充出阿Q被追问同党时说的那一句活”他们没有来叫我” 。是地段上没有叫他还是走资派没有喊他,只得会心一笑。反正在每次运动中要抓什么敌人他就是什么敌人。

新结识的难友中有朱谦、李兰、胡越、邓朝宗和歌剧团的小提琴手冯叔容等,一群由中共宣传部门分管的文艺、卫生系统反右之后”补火” 才纠出来的种种分子。朱谦是重庆医学院学生,以我国应当是法治国家的言论,被划为极右派学生送去劳教。摘帽后遣散回家,还是要受地段上管制。他们常常会聚在磁器街朱的家里互诉衷肠,相濡以沫。大多是学医、学美术、搞音乐的对传统文化又有点兴趣的知识人,时常凭籍诗词吟咏,借酒浇愁,聊以自慰罢了。而他与朱的情谊甚笃,曾将家藏歙砚一方赠予。朱是学医的,对古典文学也颇有功底,在校时组织过诗社。即撰诗一首,自书亲为刻于砚石后。其诗曰:“花坞夕阳一滟迟,青春梦里婉寻诗;吟销岁月情锁泪,明月流霜浸鬓丝。”诗中蕴含着的青春跃动与挣扎,怨而不怒的深情。但终因不堪忍受在另册的苦难与无休无止的磨折批斗,早于几位同场被斗的难友,悲愤弃世自杀结束了年青的生命。他哽咽地讲到这里,摘下镜片厚重深凹的眼镜,用一只脏兮兮乾枯的手背揩拭着迷糊不清湿润的眼晴。

他究竟犯了什么法,有什么罪?受这样的惩罚与批斗呢?直至1980年曾经在一起座谈鸣放的汪子美、吕琳、岑学恭、高龙生、杨鸿坤、宋克君、谭遥等美术界的右派,都己先后按中央文件”改正”了。但是找不出他被划为右派的依据和罪证,无证可改,枉在另册22年受尽磨折,还找不到衙门去诉求,问到地段上只说那是搞运动嘛,“群众”说你是啥子就是啥子。

在被说是啥就是啥的日子里,堵死了以画画写字维持生计的来源,也剥夺了他教人画画的权利。由地段上安排在煤店里以手工捶打蜂窝煤为生,养活年老的母亲与自己。由于深度近枧,在上下天地漆黑一片的煤店里他常常捶打不到点子上,时日久了才能凭感觉完成任务,但是比别人要付出更多的时间与汗水。

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昏天黑地的日子里他完全被糊里糊涂推来搡去,莫明其妙地被弄在街边地头批斗。有人见他视力极差双眼迷糊垂头丧气像在打瞌睡,便用水壶从头顶上淋水。要他打起精神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更有恶作剧者把辣椒粉投入壶中。他不断揉拭双眼,加重了辣菽的入侵。以致对他的视力损伤极大,几近失明。此后他在书画作品上便落款自署“瞎画师”,或自称“瞀翁”。

这是在我们相识23年后,再次造访他家。亦如当年他说的最多,互道沦桑,惺惺相惜,一言难尽,才知道他这段屈辱的遭遇。临别时他取下挂在墙上笔墨犹湿的山水画挚意赠予,并当即题诗“知是南峰是北峰,断虹飞处玉淙淙;吾斋也欠瀑千尺,赖有藏云一岭松。”附记:“维亮弟过访小斋论画见许此帧即以奉赠友樵”。其画境意蕴,恰如他淡然叙述那段生活遭遇时,不激不慢娓娓道来,而他傲视风云的内心里却有阵阵松涛。历经如此磨难,尚能坚守业道实实令人敬佩。我则是刚刚流放归来,故友盛情难却,岂可笑纳而是深受感动地恭敬收下,收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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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联殷白同志邀约商量成立书法学会之事,许多人余悸未消,顾虑重重。而他甚为欣喜,对书法艺术的继承恢复态度坚决,毫无犹豫迟疑。积极联系书界人士,为后来重庆书法家协会的建立做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工作。从此他临池不辍,日课不绝。

可幸的是他在年近花甲才与一位女士喜结良缘,相亲相爱,几乎寸步不离,过上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不久夫妻结伴去北碚探访亲友,手挽手信步于公路上,突然一声开山炮响,横飞一块片石砸在他夫人的头上,当即血淋淋地死在他的怀里。老天无眼,情何以堪!

后经朋友举荐,在当时分管文教的市委书记孟广涵同志过问下,他被安排到文史馆任馆员,有了工资,有了住房,与老母生活在一起,总算命运再次眷顾得以正常的生活。而他也十分振奋,想在书画艺术上有所作为。我便顺势鼓动他儿句,莫负少年壮志,为中国画在继承传统笔墨精华之上拓展新图。他低下头来指着皮泡睑肿的双眼喟叹不己,大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憾。

由于视力下降,无法掌握意度空间,只能凭感觉应对书法二维平面的操控,所以他更着力于书法创作。这时他的书法面貌很有变化,早年他临习赵字甚勤,规范雅正,但无宛丽之姿。这与其在艰难困苦中抗争的个性磨砺有关,耿介孤傲而锋芒毕露,铁画如戟,气势雄强。或许由于他的视力衰退仅凭感觉在写字,又生怕落墨不上纸,力求力透纸背所致的墨象森森的不期然而然的结果。

他积极热心地参与市书协的活动,2000年市书协出版的重庆市书法家作品集,在解放碑新华书店由几位老书家签名售书,他位列其中。不幸的是当天回到家中便病倒了,第二天书协工作人员到他家才发现,他母子二人都瘫在床上不能起来开门。

随即住院治疗,但久病不愈。医药费报销有困难,或是考虑费用低的原因,转到金紫山精神病医院住下,当我去看他时,他抱着少年时那本山水册页泪流满面,饱含壮志难酬的辛酸与悲凉,我俩长久地相对无言。

后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就死在精神病院。叹其生不逢时,才命相负。冥冥中的命运为何如此诡谲无情,对一个才华崭露而矢志不渝的探求者作出了无情的调侃与捉弄。究竟是他还是命运在发疯呵

2011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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